第72章 工匠

西郊符工署残址,风吹得碎瓦咯咯作响。

旧术馆已废,院墙残破,唯一还在运转的,是角落那间“纹甲修补铺”——外头挂着一块快掉漆的招牌:“昌记甲匠”。

屋内光线昏暗,一排排残甲挂在墙上,铜铆铁链,皆是半断半裂的军制旧品;细看之下,每一件上面都有不同程度的符印修缝,像是被人硬生生从报废线里捞出来重新拼好。

陆羽踏入门槛那刻,空气中有一股很淡的灰血气。

那是死过人的甲,带着怨和血印,一种常年与战场尸骨打交道的“气味”,他太熟悉了。

“干嘛的?”

角落传来沙哑一声。

说话的是个老者,头发稀疏,坐在一张布满铁锈与咒刻残迹的木桌后头,手中执着一枚碗口大小的魂钩,正在一点点地将一块焦黑甲片上的裂缝补齐。

陆羽看了他一眼:手稳、气散、眼神虚浮。

典型的术匠老残兵,年岁不详,识海磨损,身上还残留极其微弱的“灵识稳压符”。

“路过。听说这边还能补军甲,就过来看看。”陆羽随口编了个身份,“家兄以前在镇军,当年留了几块甲没舍得扔。”

他说着,走到一块挂着的裂盾前,随手摸了摸裂痕——那是他刻意为之,想看这老头第一反应是什么。

果然,老匠的手顿了一下,眼角浮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军甲……这几年不太补了。材料难找。”

“我记得以前你家店子接过不少军坊的活。”陆羽轻描淡写地笑着,“魂线封得还挺快,一片断甲三天都能整好。”

老者皱眉,像是在回忆,又像在防备。

“那是以前……规矩改了。”

“是啊,现在不兴‘养魂’,讲的是术清净。但你这里——”陆羽故意目光一扫,“好像还有几块,封得不算太清。”

老匠咳了一声,声音含混不清:“没人收,就落着了。”

陆羽走近,目光掠过他桌边一块未封完的胸甲,眸中一闪。

——那块胸甲的接缝走向,和他手上那张魂痕图上的“第三十九点缝合口”几乎一模一样!

更关键的是:缝口外还嵌着一枚细碎的“钩魂咒碟”,那是残魂锚定之物,只用于“重复绑定”过的魂体。

他没动声色,只是笑道:“您还在用‘钩魂钩’?这玩意不是早不发了吗?”

老者神情微顿,语气僵硬:“……习惯。”

陆羽点头,笑意温和:“术这东西,确实容易上手难改。”

他随口一说,手却悄悄在袖中折出一道煞气纹,悄然融入屋内咒痕之中,像是投下一只暗网。

就在那一瞬,他感知到了另一个细节:

屋里,不止有死魂味。

在靠近墙角那一堆“彻底断裂”的废甲中,有一块魂印仍残存活性——极淡,但没灭。

那不是老魂,那是被强制压住的“封口记忆”。

陆羽站直身子,目光缓缓落回老者身上,笑容不变。

“前辈,我真挺佩服你们这行的。”

“你们修甲,却能修得一个人死后都能再穿起来。”

老者手中魂钩微颤,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他。

陆羽依旧温和,但眼中那一丝锋意已慢慢露出。

猎人入局,匠心未远。

这副旧甲馆,已不再是一个老匠人的残年小铺,而是一道通向尸甲兵工幕后的门户。

下一步,就是撬开这道门,看是谁敢让死人穿甲再杀人。

屋中昏黄的灯火映在壁上,像一只扭曲的手。

昌目生没有疯。他的眼神不浮、不迷,只是——不对劲。

那是一种陆羽一眼就能看出的病态:长期与尸魂、怨意、反复术阵打交道,导致精神上有些问题。

他不是忘了自己做过什么,而是在心里把那些行为合理化到了荒谬的程度,荒谬到足以让他嘴上不承认,手却不停地在画下一副副死甲。

陆羽坐着不动,看着他重新拿起魂钩,继续那块甲片最后一条缝。

“你这是——把死人魂缝进去?”他语气平和地问。

老者手没抖,连笔锋也极稳,只是嗓音低哑:“是。”

“魂都快散了,缝进去有什么用?”

“够用一场就行。”昌目生轻声,“打一场战就报废了,用得掉就好。”

话说出口,他自己竟然还笑了笑,像是觉得这场话题不过是茶余饭后。

陆羽的目光一寸寸收紧,语气却更轻了:“你知道你画的这些甲,穿在身上的不是兵,是死人?”

“那怎么了?”

“他们是冤魂。”

“冤魂也是魂。”昌目生声音发干,“我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把不听话的封了,让听话的替我们打仗。”

陆羽第一次沉默了一息。

他看过术封、见过傀儡,但像眼前这个人这样“冷静、清醒、全知而不悔”的术匠,他还是第一次面对。

“你觉得这样对吗?”

“我不管对不对。”昌目生终于停笔,抬起眼,“我管的,是这只甲听不听话。”

陆羽盯住他,语气缓了下来:

“是谁教你这些术的?不是镇军正规印法,这手路是旧朝残咒改的。”

“你查我?”老者笑了,“你也配?”

话锋一转,魂钩骤然一点。

陆羽身形未动,袖中煞气先落地,化作一抹轻纹,轻飘飘地扫过桌面,正好截断了老者术力升腾的第一步。

两人气息相撞,不见烟火,但桌上的魂甲应声而裂,“当”的一声断成两截。

陆羽盯着他,目光无波:

“你这点手段,留来骗死人更合适。”

昌目生眯起眼,低声冷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

陆羽没有应话。

“因为我做的东西,没有一个出错。”

“因为他们要打仗,要死人继续走路,要魂在旗前听话——我做得出,别人不敢做。”

“我不是工具。”

“我,是他们信得过的‘笔’。”

陆羽忽然觉得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而是在对整个这个世界表态。

一种心安理得的参与感——

不是他怕被控制,而是他早就把“控制死人、骗活人”当成自己的价值了。

他站起身,冷声一句:

“可惜,写字的人往往死得比‘纸’还早。”

话音刚落,一缕魂气自门外悄然而起。

陆羽眼神一凛,沉声道:“外面的人,是你叫的?”

昌目生却低声笑了:

“你觉得我这种人,会不给自己留个灭口队?”

陆羽刚将昌目生压在椅上,煞气还未来得及回收,一缕极轻的术风便从屋外缝隙里钻了进来。

紧接着,地面符纹一震。

那是“外阵触发”的前兆。

他反手抓住幡旗,袖中煞气如潮般倒卷,沉声吐出一个字:

“动了。”

轰——!

一阵咒雷横扫而入,带着螺旋状的术波,直接从屋顶穿下,一道横扫破空的“符刃”直劈而下,将整张桌子劈作两半!

“术刃压堂,敢抢人灭口……”

陆羽冷笑一声,幡旗反握,旗角当空一卷,将袭来的咒纹猛然震开。

但下一瞬,两道身影已经破窗而入。

左者身披咒光,指端环绕五重封印,手印翻转如刀,一掌轰向陆羽识海。

右者手中抛出数十枚“断念符骨”,像是下饵一般,朝昌目生胸口射去,欲以“魂锁印”封其心口!

术配杀,术者联攻,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组合技。

陆羽不退,反而上前半步。

左手一展,幡旗震空而起,卷动全屋煞气,硬撼左术者识海掌印;

右手反手拔出九环大刀,斜斩而下,刀环破空,重如铜钟!

“你们这套阵对旁人也许够用。”

“可我这‘幡’,本就为破你们术所炼!”

旗卷风啸,煞气狂泻。

那左者识海掌印本带侵蚀之术,能绕过普通术盾直接封神,但此刻在幡下如暴雨落塘,竟被生生震碎三成!

与此同时,右术者也早察觉不妙,手中术骨骤变,强行催动“禁咒燃识法”,要将符骨引爆于昌目生体内,进行魂链断杀!

“想得美!”

陆羽怒叱一声,九环大刀猛然横掠而出,刀环如龙啸,激荡一波声浪,轰地震碎了半空中的术骨!

余下几根穿透而至,他反脚踏地,凝出煞火之墙,硬将那几根符骨烧得寸寸溃散!

陆羽脚下一滑,整个人化作一道煞影扑向左术者。

九环大刀上骤然浮现出一道黑红刀芒,正是他斩杀犬妖时初悟的“煞道断魂斩”——

不是招式,而是意识将杀意实质化的半式魂斩!

左术者大惊失色,仓促结印欲封防,但陆羽刀未落,煞气已先斩至!

“噗——”

一刀劈下,带起魂影撕裂之音,左术者整条手臂连同魂印一起被斩碎,身形暴退撞破后窗,昏死倒地!

而另一人已然失去联动节奏。

陆羽煞气回旋,幡旗翻卷如怒涛,再度升空,化作一面虚影旗幕将其罩住!

“给我定。”

他一字落下,幡心镇住魂核,接着大刀斜斩而出,准确无误地从对方咒术结印节点切入——

“咔!”

骨声裂响,右术者头一歪,神识尽毁,身死咒散。

屋内重归寂静。

只剩陆羽一人立于残阵之中,衣袍猎猎,煞气如火山沉眠,未归刀鞘。

他缓缓收刀,望向倒在椅旁的昌目生,对方已经满头冷汗,昏死过去。

沈九音此刻才如一缕寒风掠入室中,白纱飘落。

她看着满屋残阵与破碎桌椅,扫了一眼两具尸体:

“你动手动得……有点狠。”

陆羽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杀术士,就得快。晚一步,他们就能杀回你脑子里。”

屋中煞气尚未散净,魂火残线缭绕如雾。

沈九音蹲下身去,指尖轻抚昌目生眉心,灵息探入三寸,半晌后微微摇头。

“识海断了,不是自然病损。”

陆羽站在一边,低头看着地面那枚尚未熄灭的术轮,那是第二术者在临死前扔出的“魂签轮印”。

这东西,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启动——

主目标失控时,启动自动魂链回收。

也就是说,他们这次不是来问话,也不是来封口。

是来断线的。

他目光缓缓移向昌目生的额头,只见那皮肤下浮现出一道封死式咒痕,形似断笔,一头尖锐,一头模糊。

沈九音瞥了一眼,也沉了眉:“术链封识,转印为符……很老的手法,见过一次。”

陆羽语气淡淡:“那还等我问你吗?”

沈九音只好解释:“术士炼术不靠嘴,靠的是‘链’——只要掌握链头,就能像画模板一样,复制术式给下层术师。”

“这老头不是首犯,是‘照图施工’的那种。”

陆羽:“……而图,也不是他画的。”

沈九音站起身,拍了拍手:“这事搞大了。”

“原以为你只是查查谁在用冤魂炼兵,现在看来——背后是有人在系统性复制‘死魂军’。”

“而且,是量产。”

陆羽目光落在半毁的桌案边,那上面还残着半截断咒,其中两节印文极为特殊,似乎属于某种“咒链标识符”。

他蹲下身,将那残咒拢入袖中,低声道:

“他们只怕有人查到术链本身。”

沈九音:“所以你打算……”

陆羽站起身,望向破窗外已沉的天色。

夜色中风很轻,带着铁与尘的味。

“从术入手,去查这套‘图纸’是谁画的。”

“再找,是谁把‘图纸’交给他们。”

他看着沈九音,声音低沉:

“这一笔一划,背后都藏着死人。”

“我不需要知道他们名字,我要的是——谁在签字。”

沈九音:“你想动术士圈?”

陆羽淡声:“不是想,是已经开始。”

片刻沉默。

沈九音忽然笑了一下。

“……那我去找他们印用过的魂纸吧。”

“那种专用的‘封图骨卷’,可不是哪个术士都能随便画。”

陆羽点头,翻袖收刀,幡也未收,只挂于背后。

他走出这间甲铺,像是终于走出了一条死人的长巷。

可他心里清楚:

真正死气腾腾的地方,不在这里。

而在那群“术士签字官”坐着写咒、发令、签署冤魂去死的地方——

在城里的某间安静书房,在战阵下的某处指挥室,在某人手里一枚枚落下的术签之间。

他轻声说了句:

“我会把那笔找出来。”

“然后——斩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