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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我的话,“流浪者之王”微笑道:“好久不见?上回不还见了一面嘛。”

“当时只打了个照面。”

任务开始后,我见过“流浪者之王”两次。

第一次是和韩秀英一起消灭人外物种宋民宇的时候,第二次是处理“泛滥之灾”的时候,这是第三次了……

“流浪者之王”缓缓摘下面具。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她果然还是老样子,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母亲,小时候就经常有人问我——这是不是你表姐?

“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有段时间了。”

我说的“小时候”是指我爸还在的时候。

“你住在首尔?”

“只是来见一个熟人。”

“啊哈,所以你才意外被关在了首尔穹顶里了?”

“是的。”

“你明明已经出狱了,为什么又穿上了囚服?”

“不好说,可能是因为想要赎罪?”

“……赎罪?你?”

“人人都是囚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监狱。”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母亲,她还真是和从前一样厚颜无耻。

“你是不是至少该对我道个谢?要不是我,你的处境应该会有些艰难吧?”

确实,她帮了我的忙,率领流浪者势力处置了北方的灾殃。即便那个灾殃不强,她也很了不起,而我坚信她是能处理好的。憎恨她是一回事,十分了解她是另一回事。

“好不容易见一次,你好像一点都不开心呢?”

“你真的希望我见到你开心?”

“有点吧。”

专属技能“测谎Lv.1”已发动!

你已确认上述发言为谎话。

可笑。明知是谎话,我还偏要用技能确认。

“这么混乱的局势,你居然能活下来,生存能力太强了。”

“多亏了你给我讲的故事。”

“我就知道。”

“也只有你会在探视的时候一个劲地讲自己看过的小说了。”

如她所说,我从没试过在会面的时候跟她好好沟通,而是一直在讲《灭活法》。书里的故事翻来覆去讲了个遍之后,我也不再去探视了。

“我能讲的只有这个。”

“怎么可能?”

“那本小说就是我的全部。”

记忆的残影在我眼前浮现,很快又消失不见。要是没有《灭活法》,没有坚持连载的作家,我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十几岁时的我无依无靠,这个故事就是我唯一的慰藉。

“不过是本三流奇幻小说……”

“你不也因为这本书才活下来了吗?多少该有点感激之情吧。”

我们瞪着彼此,像在互相较劲一样,沉默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星座“紧箍儿的囚徒”饶有兴趣地看着你。

星座“隐秘的谋略家”用微妙的眼神看着你。

星座“恶魔般的火之审判者”悲伤地看着你。

我率先打破沉默。

“你的特性是什么?应该和我跟你讲的故事有关吧。”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儿子。”

“我倒是好奇你有没有把我当妈妈。”

“有点吧。”

人物“李秀卿”已发动“测谎Lv.1”!

“李秀卿”已确认上述发言为谎话。

该死的,她居然这么快就会“测谎”了,不愧是我妈啊。她的脸上划过一丝伤感。她在演戏吗?我不得而知。

“你还怪我吗?”

“我不是来聊这些的。”

“你爸是个坏人。”

“我知道。”

这世上有一种坏人,他们会对妻子施加暴力,还会因赌博倾家荡产,导致全家生计困难。

也就是说,我知道我的父亲是个坏人,母亲也知道,韩国的法律也是这样规定的,但是——

“但这只是你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就需要做出牺牲。这也是既定法则。”

“韩国没有这样的法则。韩国的法律只规定了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杀人都要被关进监狱。”

“你这么能说会道是因为成天看小说吗?”

“对我来说,现实更像小说,这也多亏了你啊。”

针锋相对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像是普通的母子对话。也许早就猜到了会这样,我之前才不愿和她说话。我们都太清楚彼此的痛处,也太明白如何攻击对方的弱点了。

“你知道我来找你的原因吧?”

“不好说。”

“我们都有测谎技能,你还是别装蒜了。”

母亲笑而不答。

“服刑编号406号的奶奶在你那边吧?把她借给我。”

“比起那个奶奶,你带田禹治的化身过去应该会更好吧?我这边有很多人才。”

“田禹治的化身是你的心腹,不是吗?而且那位奶奶才更能帮上我的忙。”

母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同意。

“毕竟对手不同,406号确实可能更有用,但你是怎么知道她的背后星的?”

“我不能说。”

“原来你可以探知背后星。”

跟母亲对话果然应该格外谨慎。

“你到底借不借?”

“我可以借,不过……”我有些害怕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肯定会提出一个超乎我想象的交易条件。母亲微笑道:“下次把你的朋友们介绍给我认识吧。”我一时间愣住了,没能接上话。被算准了,果然,母亲最擅长把坏人变得更坏。“独子,认清事实吧,就算虚构变成了现实,你也不能当真啊。”

“第四面墙”剧烈动摇。

寥寥几句话就能把我平静无波的心搅个天翻地覆,直到这时,我才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是最能让我回忆起不堪现实的人。

“明白了吗?”

星痕“自我合理化Lv.1”已发动。

现在才摆出一副母亲的做派,真是令人作呕。但时过境迁,早已覆水难收。

“第四面墙”的动摇逐渐平息。

我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说:“没错!我就是把小说当真了!要问为什么,因为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

“也许你对我很失望,但你给我记住,我至少不会像你那样,把现实写成小说去卖钱!”说罢,我掀开帐篷走出去。寒凉的空气钻进大衣领口,我一边系扣子一边看向前方,迎面站着的是双眼瞪圆的刘尚雅。

“不好意思……因为你一直没出来,我就……”

这就有点难办了,不,与其说是难办……不如说我有些窘迫。“你听到了?”刘尚雅愧疚地垂下头,我看着她的头顶,叹息道,“要去散会儿步吗?”

我们沿着龙山站的站台往前走。刚才明明刮着冷风,但也许是因为气温升高了,从脸颊扫过的风也没那么刺骨了。刘尚雅被风吹起的发丝散发出好闻的香气,真奇怪,应该没时间洗头吧?

“宿醉好些了吗?”

“好多了。听说是你背我过来的,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了。”

“你也是为了照顾我才那么累的。”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

“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母子之间要这样说话?”

“也没有。”

骗谁呢,明明脸上写满了好奇。

“你想知道原因吗?”

刘尚雅眼神微动,说:“如果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的话。”

我轻轻一笑,是啊,也是时候说出口了。简单组织语言后,我舒了口气,用夸张严肃的语气开口道:“我妈杀了我爸。”我口中说出的句子离奇荒诞,在我听来,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所以她进了监狱。”我继续说,“我爸……虽然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但其实死都算便宜他了。家暴、赌博、替人担保……我和我妈每天都会被他打,后来我妈下定决心,事情就发生了。”

“啊……”

“我还以为公司里都传开了,看来你还不知道?”

刘尚雅没有回答,她这才明白这是自己不该触碰的伤口。

“你现在觉得更奇怪了吧?虽然从法律上来看,我妈的确是做错了,但我为什么会讨厌她呢?情感上很难理解吧?”

“不是的!虽然我没法完全感同身受,但……”

“其实你认为我应该原谅她,对吧?”

刘尚雅哑口无言,但尘封的伤口已经被血淋淋地撕开,谁也不能视而不见。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我再次开口道:“你知道一本叫作《地下杀人犯手记》的书吗?之前还登上过畅销榜来着。”

刘尚雅以为我转移了话题,于是开心地接话:“好像听说过,应该是本很有名的畅销书吧?”

“这本书是一个遭受虐待的女人在杀害丈夫后在监狱里写下的散文,出版时获得了书评家们的高度赞赏,都说什么散文界出现了韩国版的《地下室手记》(6)。当然了,这完全是过誉了。”

听到这里,刘尚雅才发现话题根本没有变,她的表情又变得沮丧了。

“没错,那本书是我妈写的。”

刘尚雅微微张嘴,但没说话。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记者们一窝蜂地跑到我家门口,问我那本书里的内容是否属实。

“班上同学说的话我也都记得,他们问我:‘你妈是不是在用杀人的经历赚钱啊?’”

“独子……”

“亲戚们也说:‘你妈一个杀人犯还敢在报纸上露脸,真是厚颜无耻。’”

本想说些什么的刘尚雅闭上了嘴。

“因为这事,我当时受了很多苦。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痛苦。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我倒还能接受。但把杀人的事写成小说拿去卖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的人生经历被人拿去卖钱……”我眺望天空。虽然还没入夜,但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信:星座们在看着我。也许对他们来说,我的讲述也会成为一个故事,但现在却没有任何一个星座给我赞助——我该感到庆幸吗?不知道。

“你现在还觉得我应该原谅她吗?”

我没期待她做出回答,毕竟我从一开始就没期望能得到她的理解。肆意撕开伤口、强求理解——这也许是活在一地鸡毛里的我能对富养长大的刘尚雅犯下的最为丑恶的暴行。善良的刘尚雅明白自己无法感同身受,因此才会更加悲伤。我独自沉浸在隐秘的胜利感之中,勾唇一笑。

“抱歉,都是开玩笑的。”

“什么?”

“都是骗你的,上当了吧?现实中怎么可能发生这种情节啊,我和我妈只是普通的母子关系,我爸在我小时候因为事故……”忽然,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温暖的触感让我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步子顿住了。刘尚雅没有看我,所以我也没有看她。我们就这样牵着手往前走,好像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奇怪的是,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

“第四面墙”微微动摇。

说不定是因为太过真实的体温。

“独子!”听到同伴们从地铁站口跑来,我们下意识松开了牵着的手。

郑熙媛问:“什么啊,你俩又接吻了?”

“接……接吻?”

“尚雅的脸这么红!亲了,绝对是亲了!”

确实,我要是没这么了解刘尚雅,也会因她的表情产生错觉。

“别拿我们开玩笑了,什么事也没有。”

“行吧行吧,您说的都对。”郑熙媛转过头,接着对我说:“有个奇怪的奶奶来了,是你叫来的吗?”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从同伴们身后走出来,说:“呵呵,我一把老骨头咯,能帮上什么忙……”

老奶奶和母亲队伍里的其他流浪者一样,都穿着天蓝色的囚服,她的服刑编号是406号。母亲办事果然利索。

“年轻人,你就是金独子?”

“是的。”

“秀卿总是提起你,之后就多多拜托你了。”秀卿是母亲的名字。

“麻烦您了。”

我转头看着大家说:“这位奶奶是我请来帮忙的,我们出发吧。”

我们随即离开了龙山站,前往人们聚集的场所。所有的王都在那里,其中就有刘众赫。

光芒四射的白色水晶缓缓通过“异界虫洞”从天降落。传送水晶——这就是能把我们传送到下一个任务地区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