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根儿的曾祖父古天清是古家庄一带有名的读书人和教书先生,至今人们还习惯于把他的孙子古世才家叫“古秀才家”。在他当家的那个年月,他们家也曾兴旺过一阵子。那时他有岗地洼地近20亩,土坯草屋两栋,有前后两个天井,并留有朝南扩建新屋的宅基地。古天清在外村教书,有钱粮收入,家中请有长工一人,夏秋农忙时节还得请短工帮忙,也算是个殷实之家,被本村和南庄北疃的人另眼看待。论家产,他们不如母老虎,但是要讲声誉,并不比母老虎家低。

古天清读书多,字和文章都写得好,还会武艺,文武全才,村里的老人们都以为他会从县里考到府里,再从府里考到京城,连考连中,考出个大人物来,连风水先生都说他家祖坟风水好,古家将要出高官。可是古天清在考得个秀才之后竟再也不提赶考的事,而是悄悄地跑到远离古家庄的西官庄蓝秀才家当了他们家的教书先生。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他过世后多年,人们才从老人们的闲谈中风闻事情跟他的妻子,也就是根儿的曾祖母有关系。

古天清的妻子古姜氏是古家庄北3里姜家庄小财东姜望的小女儿。姜望也曾是个教书先生。古姜氏当闺女的时候,跟着她爹念过几天书,识几个字,有个大号叫姜秀鸾。老一辈儿人说,她颧骨突出,两肩高耸,两腿细长,女红不通,烹调不善,嘴碎心粗,爱串门子,惹是非,才貌德行都无可取之处,却满脑子功名利禄,还爱摆秀才夫人架子,四处张扬说她要当举人夫人、进士夫人、县太爷夫人。古天清这个秀才,根本不在她的眼里。她经常没分寸地数落古天清没有出息,说她爹瞎了眼,把她嫁给他这样一个穷书生,酸秀才,算她倒了大霉。古天清曾无数次地耐心开导过她。可是她生性愚鲁,智能低下,油盐不进,他越说她,她就越来劲,以至于夫妻失和,常常口角,导致武斗,古天清打过她不止一次。而她就耍赖装疯,混撅乱骂,又撕又咬,弄得古天清无可奈何,就不再和她同房。姜氏嚎啕大哭,四处张扬,信口雌黄,诬称古天清有外遇,逼她守活寡,而且乱点鸳鸯,波及庄上几个寡妇。古天清因此更加厌恶她,干脆不再理睬她,也不再提去参加科举考试的事。村里古氏长辈深为此事感到遗憾。他们对姜氏,说不通、吓不住,没有法子帮助自己这个大有希望的后生上进,叹气之余,就想请他在本村教书。古天清不肯,说他不愿意看见姜氏,后来就接受了西官庄的聘请,到那里去任教了,一年四季除农忙时节外,都住在那里。人们背地里都说,古天清的不幸是他没有摊上一个贤惠的老婆。

古天清家被人们另眼相看还因为他有一个好儿子。他的独生儿子古文元,5岁入学,念了近十年书,熟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和他爹一样,也写得一笔好字和一手好文章,是方圆百里人们公认的才子。古天清当年放弃参加科举,是因为妻子不贤,也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并不知道看重功名官位。可是他毕竟是孔孟之徒,成年之后,懂得了读书人考不上功名,当不上官,学问再大,也不算个人,即使著成了名文大作,留下了创造发明,皇帝老子也不拿他们当回事。因为皇帝关心的是从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里面选拔出给他们看家护院、管理奴才的奴才。赶考落第的读书人,最好的前途也就是自学而后当个医生,或是像他一样,当个孩子王,哄哄小孩子,或是像蒲松龄那样,在应试落榜灰心丧气之余,闲极无聊,写点小故事消遣,博个微不足道而又夹带着“不务正业”和“玩物丧志”之类贬义的文名。所以他也希望儿子能争得个功名,弄个一官半职。而古文元对于自己的前程,也满怀信心,深信自己定能一鸣惊人,光宗耀祖。可是很不幸,在古文元14岁那年,古天清因为主持公道、惩罚了一个多次欺压蓝姓穷家学童的蓝姓富家子弟,而遭到那顽劣子弟家长的诬陷。他们利用他夫妻不和、长年分居这件事,派人四处张贴无头告示,诬他品行失检,有辱斯文,不能为人师表。一向自爱的古天清,本来心情郁闷,突遭诬陷,欲辩不能,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大病一年,撒手而去。他死后不久,折磨了他半辈子,被他常年冷落在家的妻子姜氏,忽然醒悟,深感孤独,悔恨不已,抑郁成疾,不治而亡,留下一儿一女。

古文举插手古天清家的事务是古天清一家不幸的重要原因。按照常理,无论男女,都不愿意、不应该介入夫妻不和的家庭事务,所谓“疏不间亲”,古文举自然懂这个道理。但是他别有用心,乘机打入古天清家,私下里一再对于古天清的妻子,他的这位婶婶,表示“同情”和“关心”。经常来向她问寒问暖,替她不平,非议他的伯父古天清,而愚昧无知的古姜氏因此把古文举当成她知心的好侄子,对他无话不谈,无保留地向他诉说她对古天清的怨恨。古天清越是提醒姜氏说,家丑不可外扬,古文举人品不好,劝她不要和他打连连,她就越是把古文举当成她的知心人。姜氏得知古天清在西官庄遭谤大病,卧床不起,拍手称快,兴奋之余,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古文举。古文举大肆张扬其事,兴师动众,带领古家子弟,浩浩荡荡,到西官庄去把古天清接回古家庄。时昏时醒的古天清,明知古文举不怀好意,心里发急,有苦说不出,病情加重,怎奈儿子尚小,年幼无知,自己已失去行动的能力,古文举有姜氏做内应,他无法让古文举远离自己,这样古文举也就成了古天清家的义务大总管,全权处理他家的事务。古文举派人为古天清请医生、抓药,到处张扬,说他的天清大爷是本地名人,劳累半生,他的病一定得好好地治,所用开支都由他支付。古天清死后,他又说他大爷的后事必须大办,开支自然又是由他支付。后来姜氏病故,她的治疗和死后的丧事,也是古文举一手操办的。古家庄有些人因此而开始对古文举另眼相看。有的人颇有感慨地说:“到底还是本家的人亲啊,古文举在他大伯父和大伯母有难的时候,不计前嫌,出钱出力,这份孝心,实在是难得啊!谁说古顺起家不出孝子?”直到后来人们得知古文举为古天清夫妇求医购药、办理丧事的开支都是他自己花钱、自己记账、花一记十,使得古天清的儿子欠下了他大笔的债务,而不得不变卖家里几乎所有的土地偿还他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看清了他玩的是一个圈套。而在古文元变卖土地的时候,古文举又扬言,说古文元是他的叔伯兄弟,他家的房地产都来自他的祖父古云松,只要本家有人要买,外人就不得插足,地价得由他定,他有权优先购买。别人慑于习惯的束缚和古文举的淫威,不敢问津。年幼无知、无依无靠、不谙经济的古文元,几乎是被迫把他的土地白送给了古文举,只留下了古文举不敢买的他家的4分坟地。就这样,古文元的主要家产土地,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被古文举抢光了。这时,人们才看清了古文举依然是古文举。

失去了父母和土地的古文元突然从天上落到了地上,从大有希望的才子,沦落为让人见了摇头叹气的穷小子。他不得不中断学业,为自己和刚满6岁的小妹妹叶儿的衣食奔波。善良的人们替他惋惜,嫉妒他的人感到得意。所幸古文元的岳父,西官庄的蓝秀才一家,待他一如既往。这一来是因为蓝秀才仗义,二来也是因为他的女儿蓝雁容矢志恪守婚约,非古文元宁死不嫁。有些人原以为古文元西官庄的这门亲事算是吹了,而蓝秀才却成全了他们,提前给女儿和女婿办了喜事,让这一家人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马瘦毛长是实,人穷未必志短。古文举掠走了古文元的土地,阻断了他的前程,就等着看他的笑话,还想伺机把他家的房产也弄到手,把他们小夫妻和妹妹3人逐出古家庄。他认为,如今古天清死了,秀才的光彩没有了,古文元一贫如洗,他在他的面前应该低三下四了。可是出乎他的意外,古文元依然故我。有人说他处惊不乱,而古文举却笑话他,说他穷到了这个地步还摆臭架子,太不自量。

其实,古文元不是硬充好汉,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幼要强,经常受人赞扬,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对自己的信心,不肯向权贵低头。他不相信自己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他觉得,他失去家产,既不是由于吃喝玩乐,也不是由于经营不善,而是由于遭遇天灾,外加有人趁火打劫,暗算他。他也知道,眼前自己既没有钱财,也没有土地,更没有有钱有势的亲戚,一家人要活下去不容易,心里常常有一种面临深渊的恐惧。他想读书求官,可是没有钱;要务农,他既没有土地,也没有力气。因此他只能靠帮人抄抄写写,承人施舍,得到一些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可是,大儿子栓儿出世了,小儿子柱儿来了,大女儿小桃来了,二女儿小荷也来了,家中人口越来越多,转眼之间成了7口之家,而生路却越来越窄,他的心情自然也就越来越紧张,自信心也越来越小了,开始感到绝望。

古文元和蓝雁容成亲之初,蓝秀才常常派人送钱送物,接济他们,古文元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岳父毕竟是自己的至亲,吃他的喝他的,总还有些道理。岳父母先后去世后,大舅子当家,对他们的接济就越来越少了,自己也不好意思接受他们的帮助。他想教书,没有人聘他;要当长工,没有人雇他。妻子和妹妹日夜操劳,拼命地编织草编活儿换钱,还是不能养活这个7口之家。他没有向谁借过钱粮,可是人们却开始有意疏远他,回避他,不给他张口求告的机会。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真实处境,知道在古家庄,他是没有办法养活自己的妹妹、妻子和儿女了。这时,古文举趁机逼他,几次上门来说,他愿意出高价买他的房子。在被欺诈、掠夺的过程中突然长大了的古文元,知道古文举这是在羞辱他,逼他净身出户,他宁死也不能屈从他,万般无奈,他就选择了下关东这条穷苦人求活命的老路。可是他难以对妻子启齿,提出这个主意,怕她不同意,他也舍不下妻子儿女,不放心未成年的小妹妹,展望前景,倍感凄凉。他发现这个世界并不看重人品和学问,看重的只是金钱和权势。除了背井离乡下关东,他已经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