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早饭的时间已过，不满4岁的小桃，饿着肚子在用破草的刀子把一根根细长的麦秸草破成三股儿。她娇嫩的小手儿上被麦秸草割出一道道细细的血道子。蓝雁容和叶儿，机械地舞动着双手，编织草帽辫儿。她们的心思全在手里的活计上，常常一两个时辰不说一句话。她们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经常红肿着，还是挣不出一家的糠菜饭钱。随着春荒的逼近，日子越来越难过，终于揭不开锅了。家里仅有的两个地瓜叶团子让一早外出拾粪[1]的栓儿和柱儿带走了。

蓝雁容已经有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她感到阵阵眩晕，干瘦的脸上透着亮闪闪的金色，靠着码在炕里的被窝才能勉强坐住。可是她不敢让孩子们发现自己病了，还是装着没事儿似的，在编织着草帽辫儿。

叶儿面色蜡黄，全无少女的娇媚，不时咳嗽，双手依然在舞动着，编织着，一分一寸地延长着手中的草帽辫儿。她的青春，幸福，婚事，都顾不上考虑，只想着怎样帮助嫂子把3个侄儿女养大。

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灰白色的窗户纸上，使得屋子里变得明朗，似乎也有些暖意。然而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感到此刻已经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小桃好像是累了，也许是困了，更或者是饿了。她一手抓着一把麦秸草，一手捏着一把破草刀子，靠在叶儿的身边睡着了。

蓝雁容心里不时涌起一种莫名的困惑，一个让她感到委屈和愤怒的念头挥之不去：“俺什么地方对不住天老爷？他为什么叫俺一家妻离子散？不给俺一家一个活路儿？”她开始觉得老天爷不公。

“娘，俺饥困……”昏睡中的小桃在朦胧中呻吟道。

“娘去找东西给你吃。”蓝雁容不由地说道。可是她并不知道能从什么地方找到给孩子吃的东西。面对饿昏的小桃，她不禁想到几年前小荷的死。那也是一个春天，是因为她没有可吃的东西给她吃。小荷是因为吃了家里仅有的一些谷糠拉不出屎来而被生生憋死的。每当想到小荷，她都感到刀剜一样的心痛，深感自己对不住孩子。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儿呢？

“娘，俺不饥困了。”清醒了的小桃的脸上浮起一丝可怜的笑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显然是在宽慰她娘和姑姑。她知道家里没有吃的东西。蓝雁容和叶儿无奈地看着懂事的小桃，泪如泉涌，心里又闪出了卖房的念头。

“俺到对门儿去想想法子……”叶儿说。

“不要去让老人为难了……”蓝雁容低声说。

蓝雁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她绝望了，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可是，她想，自己一死了事，那叶儿呢？孩子们呢？他们还能活吗？她觉得那么做对不住儿女，对不住丈夫，对不起古家的祖宗，也有悖于已故老爹的教诲，也不想让古文举看笑话。“怎么办？”她想，“那就只能去讨要了！”想到自己将要挨门挨户，沿街乞讨，她羞得无地自容，忍不住心酸落泪。可是，想到丈夫的恩情，想到可怜的小姑子叶儿，想到3个幼小的儿女，想到要给古家保住栓儿这条“根”，想到要和古文举治这口气，她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决心为了故去的和活着的亲人活下去。在古文元离家后的第五个年头的春荒时节，蓝雁容拖起了打狗棍，挎着饭筐，勇敢地迈出家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卑贱的人。她擦干眼泪，用庄重和冷漠面对一些不正经男人贪婪的目光和无耻的挑逗，把感激的目光投向善良的人们，一年四季，风里雨里，低垂着头，扭动着一双小脚儿，艰难地从一个村庄游荡到另一个村庄，几乎跑遍了方圆百里所有可能救助他们的人家。不过她始终没有去过西官庄和她附近的那些村庄，她不愿意让她娘家的亲人们看见她，让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的哥哥和嫂子一家难堪。

叶儿满15岁了，已是待嫁的大闺女了，可是她不忍心让嫂子一个人承担这份苦难，一再劝说嫂子同意她出去要饭。今天早晨，姑嫂二人又为这件事争执起来。叶儿拉住嫂子的手不肯放她出门，她说侄儿女们还小，家里离不开嫂子，该由她出去讨饭！栓儿也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不肯让他娘出门，说他不怕狗咬，不怕丢人，恳求娘允许他领着弟弟出去要饭。姑嫂和母子们互不相让，哭成一团。蓝雁容一个一个地把他们从地上拉起来。妹妹不顾如花儿般待嫁的年纪，要替自己出去讨要，两个儿子小小的年纪就这样懂事，这样有孝心，都叫她感到欣慰。可是，她还是不肯叫他们出去讨饭，而是强令他们呆在家里。她对叶儿说：“妹妹，你都快16岁了，说好明年春天过门。你出去讨要，不光你自己脸上不好看，嫂子脸上不好看，就是你婆家的人，脸上也不好看啊！你今天外出乞讨，明天到了魏家，怎么做人？难道你能扔下打狗棍就上花轿吗？天无绝人之路！嫂子能行！丢人就丢俺一个！你留在家里看好孩子，过些时候，天暖和了，俺就叫栓儿去给孙春杨家放猪，带出去一张嘴，挣几升粮，咱们能活下去。你们要是不听俺的话，私自出去要饭，俺就死在你们的面前！”就是在蓝雁容带病外出讨要的时候，她也不带儿女。她甘愿自己承受耻辱和危险，而决不叫儿女们蒙羞冒险。她不能让她的儿女在四乡留下个“小要饭儿的”的名声，不能让他们身上脸上留下狗咬的疤痕。那会妨碍他们长大以后的前程和婚事。她觉得那么做对不起丈夫，也对不住儿女。她说：“千羞万羞，羞俺一个！千罪万罪，让俺一个人去赎！”只有一次，她病重卧床3天不起，万般无奈，允许栓儿出去要了3天饭，可是她死也不允许柱儿和他同去。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偏爱柱儿。

春末夏初的时候，蓝雁容把刚满8岁的大儿子栓儿送到古家庄的大财主孙春杨家做了小帮工，给他家放猪。古文元离家的时候对她说过，“万般无奈了，你可以去求孙春杨。”孙春杨的姥姥家也是西官庄，是蓝秀才的本家。孙春杨小的时候，他娘体弱多病，他曾常年跟着他娘住在西官庄他姥姥家，断断续续地在蓝家祠堂跟随古天清念过几年书，和古文元曾是同窗好友。

注释

[1]拾粪：就是捡拾在野外和大路上的狗屎和牛驴骡马等的牲口粪。有地的农民拾来肥田，无地的农民拾来卖钱。这是一种不需投入本钱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