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印记与疲惫访客

雨水,如同这座城市永恒的叹息,永无止境地从铅灰色的天幕倾倒而下。它们冲刷着冰冷的水泥森林,却洗不掉滨河路公园深处,那张老旧的木质长椅周围渗入柏油路缝隙的深褐色污迹。那印记,顽固地残留着,仿佛被反复倾倒又干涸了无数次的劣质油漆,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无声地宣告着一场审判的终结。

林薇站在明黄色的警戒线边缘,胃袋不受控制地轻微翻搅。空气里混杂着湿土腐败的霉味、城市污水的腥臊,还有一丝黏腻厚重、无法忽视的血腥。这已经是第五起了。警灯无声地旋转着,刺目的红光在湿漉漉的树叶和浑浊的景观湖水面跳跃、破碎,被连绵的雨幕扭曲成不祥的、流动的色块。

技术队的老李顶着一张因熬夜而浮肿泛青的脸,眼白里蛛网般的红血丝愈发清晰,他举着平板电脑快步走了过来,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到屏幕上。“林警官,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粗粝沙哑,手指划过屏幕,特写照片一张张呈现:死者以一种近乎怪异的松弛姿态歪在长椅上,胸口的破洞血肉模糊,边缘外翻,像一个被暴力开凿的矿坑。雨水不断冲刷着创口边缘,露出底下暗红的组织。最令人心悸的是死者的表情——并非恐惧或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松弛,嘴角甚至凝固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妙的弧度。几个被雨水泡软的空啤酒罐滚落在长椅周围。

“初步推断,死亡时间昨晚10点到11点半之间,”老李指着屏幕上的专业分析图,语调平板得像在念一份实验报告,“跟前四起完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钝器贯穿胸腔,心脏大概率被瞬间搅碎,干脆利落,一击毙命。凶器?现场快被我们筛穿了,毛都没一根。钱包、手机都在,可以排除图财害命。”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真正诡异的是这个。”他的手指滑到下一张特写,屏幕中央是一张被凝固血块牢牢黏在死者外套内袋深处、又被技术员用精密工具极其小心剥离的纸条。

即使被血污浸染,上面打印的宋体字依旧清晰得如同冰锥:

【2021年7月12日,酒驾肇事致被害人李建军高位截瘫后逃逸——血债未偿】

林薇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行冰冷的文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又迅速沉入冰窟。又是它。这冰冷的“罪状”,这来自雨夜深处的死亡判决书。

“又一个?”她的声音低哑得几乎被淅沥的雨声覆盖。

“嗯,刚确认身份。”老李收起平板,下巴朝公园外侧的临时停车场点了点,“陈华,四十二岁,本地搞装修的,有个不大不小的包工队。他那辆快散架的破面包就停那儿。挡风玻璃被硬物砸得像蜘蛛网,前保险杠明显被撞凹进去一大块。痕检刚做完初步采样,那上面沾的蓝色车漆和提取到的微量人体组织……初步比对结果显示,和李建军七个月前那场车祸的卷宗描述高度吻合。”老李的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陈述一堆与己无关的数据,“一个没跑掉的渣滓。”

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小的毒蛇,狡猾地钻进林薇警服的领口,蜿蜒而下,冻得她喉头微紧。第五个了。筛选,追踪,裁决,执行。悄无声息,完美隐匿。一个都市阴影下的审判执行人。

技术队的高强度勘查灯将泥泞地面照得亮如白昼。几组清晰的、呈规律状的脚印被黄色标识牌小心翼翼地标示出来,一路蜿蜒,指向旁边那个浑浊不堪、如同融化了一块巨大沼泽泥潭的景观湖,最终消失在一段泥土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湿滑、几乎难以立足的斜坡边缘。老李打着手电,光束最终定格在浑浊湖水拍打岸边的位置:“就到这里。凶手手脚利落得很,应该是事先在脚上套了塑料袋之类的玩意儿。脚印一到水边,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破湖连着老城区三条排洪河道,最近几场大雨下来,水流急得像开闸放虎。天黑、雨大、水急、污浊……”他收起手电,重重呼出一口带着疲惫的白气,摇了摇头,语气里的无奈几乎化为实质,“想沿着河道找人?除非凶手自己浮上来承认。难,太难了。”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陡然锐利凝重起来,“不过,和前面几案一样,”他压低了声音,“那种‘签名’还是留下来了。”

林薇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太清楚老李指的“签名”是什么了——证物室里那几个被小心密封、放在独立防污染容器里的证物袋里,静静躺着几片大小不一、边缘磨损起毛、却依旧倔强地泛着廉价塑料光泽的明黄色小碎片。它们来自同一件、或者至少是同一批次的劣质塑料雨衣,如同刽子手遗忘在现场的无形名片。

就在林薇的视线随着老李的指引落在那片象征死亡的浑浊湖水时,警戒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点拖沓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在雨幕中略显摇晃地走近,深色的衣服被雨水浸染出更深的墨迹。

是陈默。

警局重金聘请的犯罪心理学顾问,陈默博士。他此刻的脸色比停尸间水磨石地面还要灰败,眼皮浮肿得几乎要垂下来覆盖住半个眼球,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耷拉着,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千钧重担。那种刻骨铭心、仿佛与灵魂融为一体的疲惫,如同一件湿透的铅衣,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地紧紧包裹,连带着他深陷的眼窝都透出一股难以驱散的死寂气息。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灰蓝色防风外套,徒劳地试图隔绝无处不在的寒意。

“雨好像又大了……小林,”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又带着一种奇怪的黏腻感,“市精神卫生中心……刚打了三个电话,有个青少年自杀危机干预……情况很棘手……必须立刻过去一趟……”他的眼神似乎想聚焦在长椅上的尸体或忙碌的现场上,但仅仅是掠过,瞳孔便微微收缩,随即迅速移开,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怠,仿佛形成了一层厚茧,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血腥与刺激。

林薇的目光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这位在学术和实务界都拥有耀眼履历的专家,其犯罪心理侧写报告往往一针见血,局里高层对其极为倚重。但眼前这个人……那种仿佛灵魂从未真正落脚于此的疏离感,那份如同背着沉重枷锁般的疲惫,总是让林薇心中盘旋着挥之不去的违和感。是性格?是疾病?抑或是更深沉的东西?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肩头外套上残留的几滴深色湿痕,雨水?泥点?还是别的什么痕迹?林薇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疑虑,注意力重新投向那片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如同巨兽之口般的墨色湖水。

“知道了陈医生,这边初步勘查差不多了。您处理紧急情况要紧。”林薇转过身,声音平稳,不再看他。雨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她的防护服兜帽,发出单调到近乎催眠的“沙沙”声。那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幽灵,就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钢筋水泥迷宫中,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