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银针与药碾相抵

镜州的更夫敲过子时,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泛着冷光。沈砚冰贴着义庄后墙根走,帆布包里的验尸刀碰着玻璃试管,发出细碎的响。她在英国学解剖时,总觉得福尔马林的气味比夜色更重,直到此刻嗅到义庄里飘出的樟脑味,才惊觉有些记忆永远带着故乡的腥甜。

后窗的木闩早被她用银镜撬松过。推开半扇窗,腐叶混着尸臭扑面而来。沈砚冰摸出袖珍手电筒,冷白光扫过停尸板时,她看见第七具尸体的指甲缝里,果然嵌着点靛蓝色粉末——和下午虎娃母亲指甲里的一模一样。

验尸刀在瓷盘里浸过酒精,刀刃抵住死者食指时,沈砚冰听见房梁传来瓦片轻响。她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翻上墙头,腰间挂着的香囊在月光下闪过墨色波纹。是陆家的人!她立刻攥紧刀柄,却在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铜灯架。

“沈小姐好雅兴。”熟悉的清润嗓音从梁上落下,穿月白长衫的男子倒挂在横梁上,袖中甩出的银针擦着她鬓角钉入砖缝,“子时验尸,不怕陈老头的旱烟袋敲你后脑勺?”

陆承砚翻身落地,鞋底碾过满地樟脑丸。沈砚冰看见他手中握着个油纸包,正是白天虎娃母亲掉落的那种——此刻包口大开,靛蓝色粉末正簌簌往下掉。

“你跟踪我?”沈砚冰后退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停尸板上,验尸刀横在胸前,“义庄的尸体,码头的药材,还有你袖口的双鲤纹——”

“沈小姐的眼睛,倒比显微镜还尖。”陆承砚上前一步,月光从破瓦缝里漏下来,在他眉骨处投下阴影,“不过比起查鼠疫,沈小姐更在意的,是这些药粉像极了陆家的‘止血散’吧?”

他忽然抬手,沈砚冰本能挥刀,却见他指尖夹着的不是武器,而是片枯黄的槐树叶。叶子边缘焦黑,正是沈家药圃里老槐树的病症——三年前父亲曾让她给那棵树注射过自制的驱虫剂。

“沈明修先生最近可安好?”陆承砚将树叶放在停尸板上,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死者,“听说他总在深夜咳血,用的还是沈家秘传的‘镜心散’——可惜加了过量的朱砂,反而伤了心脉。”

沈砚冰的验尸刀“当啷”落地。父亲的病情只有沈家亲信知晓,这个陆承砚究竟在沈家安插了多少眼线?她盯着他腰间的香囊,突然想起白天在虎娃母亲衣襟里发现的布丝,和这香囊的纹路分毫不差。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弯腰捡刀,指尖却触到停尸板下的硬物——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瓷,釉色与陆家密室的药罐相同。

陆承砚忽然逼近,鼻尖几乎碰到她颤抖的睫毛:“我想干什么?沈小姐深夜剖尸,不也是想在这些尸体上找到陆家的罪证?”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停尸板上,另一只手扯开死者的衣襟。

沈砚冰惊呼出声,却看见死者心口的黑斑下,竟纹着半朵并蒂莲——正是陆家暗桩的标记。陆承砚的指尖划过纹身,声音冷得像冰:“这些死者,都是仁安堂的外门弟子。他们指甲里的药粉,是我今早亲自给他们敷的止血散——为的是让沈小姐能顺藤摸瓜,找到陆家头上。”

停尸板的寒气透过白大褂渗进骨髓。沈砚冰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暗潮,突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陷阱——从鼠疫爆发到药粉出现,都是陆家故意布下的局。而眼前这人,分明是在引她追查,却又在揭露真相时带着刺骨的讽刺。

“你在利用我。”她咬牙推开他,验尸刀再次抵住他咽喉,“用陆家弟子的命,来坐实沈家栽赃的罪名。”

陆承砚不躲不闪,喉结在刀锋下滚动:“沈小姐难道不是在利用我?从看见我袖口暗纹开始,你就在等我露出破绽,好将鼠疫源头扣在陆家头上——就像三年前,你们举报陆承霄走私那样。”

提到哥哥的名字,他眼中闪过痛色。沈砚冰注意到他拇指内侧的胎记在月光下格外明显,突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递银镜的少年,指尖似乎也有这样的印记。难道,他就是当年火宅里的孩子?

“你哥哥的死,是他咎由自取。”她强行压下翻涌的记忆,“但我母亲的火宅——”

“火宅?”陆承砚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沈小姐可知道,当年火宅的火折子,是你父亲亲手递给我的?”

这句话像惊雷劈在头顶。沈砚冰的验尸刀“哐当”落地,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桌上的铜灯。火苗窜起的瞬间,她看见陆承砚从怀中掏出半块银镜,镜面在火光中与她口袋里的半块遥相呼应。

“你母亲临终前,将完整的银镜分成两半。”他握着银镜的手在发抖,“她让我带着半块逃出去,说镜心堂的秘方,只能由沈家血脉和陆家血脉共同开启——可沈明修却在火宅外等着,等着将罪名栽给陆家。”

火光照亮他眼底的血丝。沈砚冰忽然想起父亲抽屉里的带血药方,首页的并蒂莲纹与陆承砚的脉枕一模一样。难道,上一代的恩怨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我不信!”她突然扑向他手中的银镜,“母亲的银镜明明在火宅里烧毁了,你这半块一定是假的!”

两人在停尸板间扭打。沈砚冰的银针从发间滑落,刺中陆承砚的手腕;他的药碾子从袖中掉出,滚落在死者脚边。当沈砚冰终于抓住银镜时,却发现镜背刻着“砚冰同辉”四个小字——正是母亲的笔迹。

“现在信了?”陆承砚按住流血的手腕,突然将她推倒在停尸床上。沈砚冰后脑勺撞在木头上,眼前闪过死者青紫色的脸。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碰到她颤抖的唇:“沈小姐学医,是为救人,还是为剖尸寻仇?你父亲送你留洋,究竟是怕你卷入恩怨,还是怕你发现当年的真相?”

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响起。沈砚冰看着他眼中倒映的烛火,突然发现他左眼角有颗泪痣——和母亲画像上的位置分毫不差。这个发现让她浑身发冷,难道,他母亲和自己母亲有血缘关系?

“你母亲……是不是姓沈?”她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抚上他的银镜,“她是不是镜心堂的弟子?”

陆承砚猛地起身,银镜从她手中滑落,摔在青砖上发出脆响。他背过身去,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沈小姐该问的,是你父亲为何在火宅后,偷偷收购陆家的毒药材——那些本该销毁的带菌药材,如今正在沈家药圃里生根发芽。”

窗外传来犬吠。沈砚冰看见他捡起药碾子,碾开刚才的槐树叶,露出里面藏着的黑色颗粒——正是引发鼠疫的毒鼠强宿主。原来,陆家早知道沈家在培育带菌药材,却故意让弟子感染,将计就计。

“你想告诉我,鼠疫是沈家放的?”她扶着停尸板站起来,白大褂上沾满尸灰,“就像当年火宅,是陆家自导自演,却让沈家背锅?”

陆承砚转身,月光照亮他半边脸:“沈小姐聪明。但有件事你弄错了——火宅里死的,不只是你母亲,还有我母亲。她替你母亲挡了致命的一刀,临终前让我护着你,可你父亲……”

他的话突然被砸窗声打断。一块石头破窗而入,上面绑着张字条:“沈砚冰,你父亲病重,速回镜心堂!”

沈砚冰的血往头顶涌。父亲的心疾一直靠“镜心散”维持,难道刚才陆承砚说的过量朱砂,真的让父亲病情恶化了?她抓起银镜塞进衣兜,冲向窗口,却被陆承砚拉住手腕:“沈明修的病,不是心病,是中毒。你现在回去,只会撞见更可怕的真相。”

“放手!”她挣脱他的手,验尸刀再次抵住他腰间的药囊,“不管真相如何,我都要亲眼看看。”

陆承砚松开手,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月光下,他摸出另一块碎瓷,与沈砚冰刚才捡到的正好拼成完整的“仁安堂”徽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知道,沈家今晚必定会有大事发生——而他藏在药碾子里的,那半张记载着毒药材交易的账本,即将揭开两家长达百年的恩怨。

沈砚冰在青石板路上狂奔,银镜在胸口硌得生疼。她想起陆承砚说的“砚冰同辉”,想起母亲画像上的泪痣,想起父亲抽屉里的带血药方。当镜心堂的灯笼在街角亮起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是父亲的声音,带着血沫的喘息,和记忆中火宅里的咳嗽一模一样。

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沈明修靠在床头,唇角沾着黑血,床头柜上的药碗里,沉淀着半片靛蓝色药粉。沈砚冰认出那是陆家的“寒蝉散”,剧毒之物。她扑过去握住父亲的手,却发现他掌心刻着半朵并蒂莲——和义庄死者心口的纹身相同。

“砚儿……”沈明修艰难睁眼,指尖指向衣柜,“镜、镜中……”

衣柜“砰”地打开,里面掉出个檀木盒。沈砚冰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半本烧焦的账册,首页贴着张照片:年轻的沈明修与陆承霄勾肩搭背,身后站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位抱着个幼儿,拇指上的胎记清晰可见——那是陆承砚小时候。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说不出的凄凉。沈砚冰盯着照片,突然听见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高喊:“沈明修私藏毒药材,抓去衙门!”

她猛地抬头,看见陆承砚站在院门口,手中举着的,正是她刚才在义庄捡到的碎瓷。他眼中闪过复杂的光,终究转身对衙役说:“就是这家,藏着引发鼠疫的毒鼠强宿主。”

沈砚冰握紧银镜,镜面上父亲的血手印渐渐模糊。她终于明白,陆承砚接近她,从来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揭开两家长达百年的骗局——而她,注定要在这场毒与药的博弈中,亲手撕开父亲的伪装,哪怕这意味着,她将失去最后的亲人。

夜色更深了。镜心堂的灯笼被风吹灭,沈砚冰在黑暗中摸到父亲掌心的并蒂莲,突然想起陆承砚的话:“医者该渡人,而非渡恨。”可此刻,她满手的血,分不清是救人的药,还是杀人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