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陆少的心上人

“咚咚咚——”

“进。”

得到许可,陈光推开自己上司办公室的大门,快步走进。

屋内的采光很好,坐北朝南的方向以及大扇的落地窗让日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宽大的办公桌后,有一名男子端坐,不到三十的年纪,他的面孔线条分明,带着一种特别的沉稳,气质卓然,只是一副黑色的墨镜遮去了他的半张脸,与明亮的房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陈光将手中的报纸递给男子,开口恭敬地道:“陆总,您看这个。”

这是本市晚报的分版,头条上赫然写着:“全国最大私立医院圣索罗医院院长陆少城与乡镇小医生秘密订婚。”

不出所料,陈光果然看到陆少城的面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叮铃铃——”

电话响起,陆少城接过,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陈光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不认识她!”冷冷地撂下这样一句,陆少城就挂断了电话。

将报纸拿进来之前,陈光先看过一遍这上面的报道,有一个叫做苏终笙的乡镇女医生声称自己是陆少城的未婚妻,并且有戒指为证。

陈光跟在陆少城身边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很多,想当陆少城未婚妻的人不少,但敢假冒陆少城未婚妻的,这是第一个!

陈光想着,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女人的名字,苏终笙,名字文文静静,胆子却真是不小,他佩服她。

“陆总,我这就去找这个人还有这篇报道的记者让他澄清事实。”

陈光说着,却见陆少城的神情一凝,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张配图上,是一枚戒指的特写。

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银色的戒环,然而上面刻着的纹路却让陆少诚一怔。

他下意识地以拇指摸索过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墨镜下原本似古水无波的眸中终于起了些许波澜,“不用了,我要亲自去问这个女人。”

陆少城抬头看向表,下午两点,时间正好。

陈光会意,赶忙去将窗帘都合了上,屋里很快暗了下来。

摘下墨镜,陆少城取出抽屉里的眼药水,仰头滴入眼睛,动作迅捷。

药水入眼,一片沙疼感,只是这么多年,陆少城早已习惯。

他的双眼曾经受过伤、失过明,情况最恶劣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希望渺茫,他暴躁过、放弃过,却有人用冰凉的指节抚过他的眼,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她说:“阿城,你的眼生得这般好看,若是弃了,我舍不得。”

脑海中少女的声音犹在耳边,然而画面却是一片黑暗。

时至今日,他的眼睛终于能够视物,可她却不在了。

陆少城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椅背上,轻揉着额角,所有的情绪起伏都被他深深藏下。

屋里一时寂静,那边,陈光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动静,只得谨慎地主动出声道:“陆总,您要什么时候去见这个乡镇医生?”

依旧是静默,就在陈光以为陆少城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听到陆少城的声音:“现在。”

说走就走。

陈光摸不清陆少城的心思,却也只能让秘书将下午的会议统统都推了,将司机叫来,同陆少城一起去找那个乡镇医院。

一路七拐八拐,副驾驶位的陈光坐在车上已然分不清东西南北,好在司机和车载导航比他要靠谱,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栋小楼,挂的牌子写着“南榆镇医院”,大概是因为时间久了,上面痕迹斑驳。

陈光看着这几个字,忽然想起,这里就是他们原本想买下地皮盖医院分院的地方!

车停在了离小楼不远的地方,陆少城下车,陈光正要跟上却被制止:“你在这里等我。”

小楼只有两层,墙体上贴着已有裂痕的白砖,十分破旧,与陆少城所经营的医院有着天壤之别。

楼门口坐着一个守门人,正敲着腿看一份报纸,发觉有人来,头也没抬道:“医生在一层往右走到头那间屋子里。”

陆少城进了楼,楼道里很暗,头顶上的日光灯都成了摆设,他摘了墨镜,终于能够看清前路,来到走廊尽头,见房门虚掩,他轻敲了几下门。

“进。”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陆少城随后推开门走进,却在一瞬间僵直了身子,闭紧了双眼。

与楼道里不同,这房间因为窗户多,亮堂的很,他刚一进屋,迎面只对上照进来的阳光,眼睛一时刺痛。

有椅子被推动的声音响起,有人快步走到他的身前,随之而来的是消毒水的味道,与陆少城平日在自家医院里闻到的不尽相同,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

挪开他的手,苏终笙踮起脚尖,以拇指轻附于他的眼皮之上,不让他急于睁眼。

陆少城能感受到她指肚的温热,迟疑了一下,他并没有拍开她的手。

看他渐渐稳定下来,苏终笙这才小心地撑开他的眼皮查看情况。

“你以前眼睛受过伤吧?”

她这话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是十足的确定,说完不等陆少城开口,苏终笙将他扶到了一旁的沙发前坐下,自己走回了桌后,“你的眼睛畏强光,你以前的医生没告诉你吗?现在疼是受了刺激的缘故,我给你开一个药单,不过有几样现在这里没有,你得过两日再来取。”

她说着,手下飞快写着单子。

听到她这话,陆少城知道,她是把他当作来看病的病人了!

这片刻的时间,他的感觉已经比之前好了不少,重新将墨镜戴上,他尝试着睁开眼,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间空阔的房子,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衣的瘦弱身影,正伏案写着药单。

他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亲自来到这里,他其实是想看这个假冒他未婚妻的人有没有可能是……

可是仅听声音似乎就已相去甚远。

“你是……陆少城的未婚妻?”

他忽然开口,这样问。

听到这个问题,方才还奋笔疾书的人身形忽然一顿,就在陆少城以为她会开口道歉或者澄清什么的时候,却见她突然抬起头,扬唇一笑:“是啊,陆少城是我未婚夫!”

沙发上的陆少城一僵。

那边的苏终笙却并没有发觉他这里的异样,生怕他怀疑,主动对他道:“你不会相信的,我和少城第一次遇见是在飞机场候机的时候,当时我正看着托翁的《复活》,就觉得旁边有人在盯着我看,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但当时我对他这种行为很反感,正要往旁边挪一个位子,他却忽然问我:‘你也喜欢托尔斯泰的书吗?’我说‘是的’,我们就聊了起来,后来发现我们是要坐同一个航班,他一定要帮我把座位换到他的旁边,然后我们两个很开心的聊了一路,飞机快要落地的时候他忽然告诉我,他喜欢我,想和我交往,我当时惊呆了!”

她说着,竟真的瞪圆了眼睛,做出了一副震惊的表情。

而陆少城却已经由最初的震惊转变为了一种饶有趣味的姿态,他索性向后靠在了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听她说起故事来。

“我告诉他我要考虑一下,但他说不行,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让我下飞机,我当时心想,哪儿有他这么无赖的人啊,飞机又不是他们家的!最后我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后来他才告诉我他是陆少城,陆氏财团的少爷、圣索罗医院的院长,我当时就后悔了!”

苏终笙说得天花乱坠,眸光明亮,笑容明媚似阳光,就硬生生地挤进了他畏光的眼里。

一旁听着的陆少城微微扬起了唇角,“哦?为什么?”

她翻了一个白眼,“你没看过电视剧吗?灰姑娘嫁豪门都是千辛万险、九死一生啊,都怪我之前不认得他就是陆少城!”

她说着,一副遇人不淑的表情。

陆少城平日行事低调,不会公开露面,又因为眼疾,常年戴着一副墨镜,很少有人知道他的长相,总有媒体说他故作神秘。

这女医生说她之前不认得陆少城,只怕她到现在也根本不认得谁是陆少城!

这样也敢冒充是他的未婚妻,胆子不小!

说话间,苏终笙已经将单子写完了,放下笔正要交给他,动作却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这有一支药膏,是我们这里一位老中医的独门秘方,治疗眼伤的效果特别好!不过我这里只有一小支,你先回去试试,这两天我再去找傅爷爷要些,你把你电话留下,回头我通知你来取!”

她正要将纸笔递给他,又忽然意识到他眼睛不好,于是说:“你说号码我记吧!”

这女人还真是热心!

他刚要说“不用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苏终笙就已经自顾自地猜了起来:“13还是15还是18?”

适逢他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拿出一看,是陈光的短信,陆少城心里的念头一转,随口将陈光的电话报了出来:“18315328999。”

苏终笙下笔飞快,记好之后自然道:“走吧,我带你划价取药去。”

陆少城名下有着全国最大的私立医院,又怎么会差这几支药?

“不用了”,陆少城冷了声音回绝。

已经站起身的苏终笙听到他这样说倒也没有生气,只是点了点头,“也好,你可以去外面的药店买,也能一次性买全一些。”

她将自己开好的药单递给了他,他接过,粗粗扫了一眼,上面基本都是很常见的眼药,而这里的药房居然都凑不齐,足以可见这家医院到底有多破败。

陆少城拧眉,“我听说圣索罗医院想要买下这里的地皮,盖一间分院?”

印象之中,他们相关的负责人曾经多次来这边协商,但屡次被拒,就算提出高价补偿,对方同样也不接受。

“他们休想!”苏终笙几乎是脱口而出,而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太得体,赶忙放缓了语气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即使少城是我的未婚夫,我作为这里的院长,也不会因此同意把地卖给他的。”

原来她就是那个“冥顽不灵”的院长!

陆少城挑眉看着她,“为什么?”

“这镇子周围就我爷爷留下的这一家医院,如果被圣索罗那种私立医院取代,镇子里的人哪里负担的起那种医院的价钱?平常的小病还好说,要是有个急重症,难道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去?”苏终笙说着,撇了撇嘴,临末了还补了一句:“那种私立医院的人最势利了!”

听到最后“势力”那两个字,陆少城的眼角不由抽了一抽,还从来没有人用这两个字形容过他的医院!

但细想来,这女人说的的确没错,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倒是生了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这并非是他来时预想的贪慕虚荣之人,那她又是为什么要冒充他的未婚妻?

“我想看一下你的戒指。”

他的声音低沉,陆少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终笙的神情一滞,“什么?”

陆少城难得耐心地重复:“戒指。”

苏终笙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戒指,似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褪下戒指递给了他。

陆少城小心地伸手接过。

银色的戒环,上面还带着苏终笙的余温。

墨镜之后,陆少城的眼帘轻合,拇指仔细摩挲而过,一寸一寸。

不是,并不是他要找的,虽然在报纸上看到的样子和他要找的很像,但终归是差之毫厘。

他睁开眼,将戒指递还给了苏终笙。

难免失望,只是这么多年似乎早已习惯,只这一瞬的情绪流动却也错过了苏终笙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的光。

“嘀嘀嗒嘀嗒……”

有手机铃声响起,苏终笙听到,赶快从兜里拿出了手机,“喂?”

也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陆少城只见她的唇角很快向上扬起,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白牙,笑容似初春的野花,绽放的肆意。

他听到她说:“对啊,我们是在机场遇到的,当时我正看着托翁的《复活》,就觉得旁边有人在盯着我看……”

她说着,又坐回了椅子上,一面转着椅子一面重复着她和陆家少爷“初遇”的故事。

一旁,陆少城双手插兜,看着她没有出声,也不知怎么,心里竟难得地生出了几分趣味,他忽然有些想看她接下去要怎么继续圆这个谎。

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陆少城拿出一看,是他的父亲,陆秋平。

索性离开了房间,陆少城接起,电话那边,陆父低咳了一声,厉声问道:“你在哪里呢?”

陆少城的声音亦是清冷:“在外面办事。”

“还不快回来!早和你说过,今天你程叔叔带女儿来,现在大家都在等你,太不像话!”

陆秋平的语气愈发严厉,陆少城听着,不由蹙起了眉。

从电话里,他隐约还能听到有女人的笑声传来,他自心底生出了几分厌恶,这又是那位“阿姨”的主意,对此,陆少城并非完全没有印象,只是他根本不会在意。

那边,陆秋平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么多年,父子关系似乎不过于此。

陆少城的神色微凝。

他回眼看向身后的房门,还能模糊听到里面女子带笑的声音。

方才陆秋平的话犹在耳畔,原先还在迟疑的陆少城此刻却已下定了决心。

他走回先前停车的位置。

等待已久的陈光赶忙下车替他拉开了车门,主动道:“陆总,刚刚老爷来电话询问您的位置。”

“恩。”

陈光一时有些吃不准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要回陆家吗?”

“回医院。”

车子开动了,陆少城轻合了眼,大约有些倦了。

陈光正犹豫要不要问他澄清之前的新闻报道的事,陆少城先一步开了口:“任何人问起关于那个新闻的事,你不必否认。”

“是。”

不必否认,陈光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的意味,想起刚才陆家老爷的那通电话,也多少明白了些什么。

少爷与老爷关系不好,陆家上下,人尽皆知。

陆少城八岁那一年,陆秋平有了现在这一位夫人,并为她购置了一套江边别院,常年以那里为家。

那时原配夫人尚在,新夫人虽没名分,却享尽了夫人之实。

而后来,陆少城双眼意外受伤,他的母亲病逝,陆秋平随即娶了有孕在身的新夫人,将陆少城留置在陆家老宅,很少过问,对新夫人的孩子倒是百般宠爱。

直到几年前,二少爷车祸去世,陆秋平才不得不将视线重新放在了陆少城的身上。

那个时候,在所有人的眼中,大少爷陆少城身有残疾、弱不禁事,陆家到他这一代必衰。

然而就是这位大少爷,在陆氏财团深陷危机之时出手,短短一周,陆氏反败为胜。

他让整个商界为之惊艳,风头正盛,他却选择激流勇退,离开陆家自己开起了医院,很快做到了医疗行业中的顶尖。

雷霆手段、强势手腕,陆少诚其人却格外低调,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模样,只知道陆少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与他身价极其不符的银色戒环。

陈光来得晚,有很多事并不清楚,陆家老爷又在这件事上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提起,到底发生过什么陈光无从得知。

但跟在陆少城身边几年,有一件事陈光是明白的。

那枚戒指代表的,是陆少的心上人。

两天之后,A院。

一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来到这里,苏终笙为的是找她曾经的老师、全国顶尖的中医专家傅国辉,要他独门配制的眼药膏。

进到中医科的时候,苏终笙就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太对劲,小护士们三两个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目光都不由飘向了主任办公室的方向。

苏终笙有些奇怪,走近两个护士身边,她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小护士打量了苏终笙一眼,并不认得她是谁,还是告诉她:“陆少来找傅主任了!”

陆少?

听到这两个字,“未婚妻”苏终笙一怔。

那小护士还以为她不知道陆少是谁,好心地解释道:“就是圣索罗医院的院长、陆氏财团的少爷陆少城!”

旁边的另一位护士激动道:“刚才看到他一身黑色西装,身形高挑,气场十足,简直帅呆了!”

先前的小护士赞同地点头,“是啊,就是可惜他戴着墨镜,没看清脸啊!”

……

两位护士聊得兴致盎然,苏终笙却是眉头紧锁。

陆少城在这里……

意料之外的相遇,在这样的场合,假如被人撞破她假冒陆少城的未婚妻……

苏终笙倒吸了一口凉气,无论如何,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已经和傅老师打过招呼,又好不容易来了,药还是要拿的。

视线一转,苏终笙再次看向一旁的小护士,扬起格外灿烂的笑容,她柔声道:“我是傅老师以前的学生,和他约好今天找他拿药,但现在他办公室里有客人,我不是这个科室的工作人员,不方便进去,能麻烦你帮个忙吗?”

那小护士一怔,有些犹豫,“我?”

苏终笙劝说:“是啊,刚刚不是没看清脸,不想再看一眼?”

那小护士眼前一亮,显然被打动,“那你在这里等一下!”

小护士的动作麻利,敲门进了主任办公室,很快将东西带了出来。

苏终笙接过,道了谢,赶忙离开了,她的身后,一群人围住了那个小护士激动地说着些什么。

出了中医科,掏出手机,苏终笙找出了前天存下的那个电话拨了过去,她听着听筒里传来“嘟嘟”。

*

陈光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是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你好,我是南榆镇医院的医生苏终笙,给你要到傅医生的独门眼药膏了,什么时候来找我拿一下吧!”

南榆镇医院苏终笙?

陈光蹙眉,莫非是前两日自家上司去郊区见的那个女人?

彼时陆少城正在同傅国辉谈着要挖他去圣索罗医院的事情,陈光对着电话里面说了声“稍等”,捂住手机,走到陆少城身边将情况大致说明。

“陆总,南榆镇那个……请您去取一个眼药膏。”

陆少城蹙眉,隐约记起之前那女医生似乎提到过这样一件事。

可他的眼伤敏感,即使她再怎么推荐,他又怎么会轻易用一个陌生医生给的药膏?

“告诉她不要了。”

“是。”

再拿起手机,陈光干脆对苏终笙道:“不用了。”

话音落,陈光干脆地挂断了电话,又退回了后面。

主任办公室内,一旁的傅国辉倒是有些意外,重复了陈光刚刚说过的三个字:“南榆镇?”

陆少城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傅老在那边有相熟?”

傅国辉点头,“我从前带过一个学生是从那边来的,小姑娘天资聪颖,悟性很高,本来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她选择回镇上去守着她爷爷的小医院,我和院里其他几位老师都挺替她可惜的。”

守着她爷爷的小医院……

陆少城忽然想起了前两日在南榆镇医院时的情景,没想到为了那家小医院她竟肯牺牲那么多,将青春和未来都赔上,瘦小的身躯里倒是有一颗够固执的心。

他先时低估了她,此刻想来觉得有趣。

傅国辉又补充道:“刚才进来的那个护士就是替她来拿药的。”

替她来拿药?也就是说,她指的那个老中医是……

陆少城的眉心一紧,面上的表情倒还是淡然,似饶有兴味一般应了一声,“哦?”

*

“喂!”

电话的另一边,被突然挂断电话的苏终笙再想说什么已来不及。

她为了找傅国辉要这个药膏,专程来A院一趟,好不容易拿到,他的电话却挂的这样干脆。

真是过分!

“终笙?”

身后传来男子熟悉的声音,苏终笙转过身,只见身着白大衣的郑浩然向她走来,他就在A院工作,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了。

许久未见,郑浩然也变得比以前成熟了几分。

她却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郑浩然的距离,“好巧。”

见她这样戒备,郑浩然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怎么这样见外?”

顿了一下,见她不答话,郑浩又问:“对了,爷爷医院那边的事怎么样?要我说就卖给圣索罗医院吧,他们的价钱不错,拿到钱,你我的日子都能好过些!”

郑浩然是南榆镇医院老院长的唯一的孙子,而苏终笙只是后来老院长认的干孙女,寄住在郑家。

按理这南榆镇医院应该由郑浩然继承祖上衣钵,哪知这年轻人在城里上完学就打定主意不回去了,老院长因此决定将医院事宜全权交付给苏终笙。

相比于她,郑浩然只是更现实了一些。

听他郑浩然样说,苏终笙一点也不意外,她冷声道:“当初爷爷想让你接手医院的时候是你不愿,既然现在爷爷把医院交给了我,我自有分寸。”

郑浩然倒是不以为然,“你一个小姑娘还能扛得过财团和银行?趁早放下这件事,来城里,我照顾你!”

郑浩然这一句“照顾”说的暧昧,顺势向前抓住了苏终笙的手臂。

肌肤碰触的地方让苏终笙心中生出了几分反感,她正要挣脱,就听从不远处传来女人声音:“浩然,怎么不回科里?”

郑浩然一下松开了苏终笙的手。

来的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千金胡依澜,她原本是要找郑浩然,走过来见到苏终笙有几分惊奇,“咦,终笙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终笙……

胡依澜叫得亲热,落在苏终笙耳中却似是一根刺,并不舒服。

她们从前虽是大学同窗,却并不对付,只是胡依澜一向精通这样的表面功夫,虚与委蛇。

苏终笙了无笑意地牵唇敷衍道:“偶然路过。”

“原来是这样”,胡依澜说着,露齿一笑,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终笙,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圣索罗医院院长的未婚妻似乎也叫苏终笙,不会是你吧?”

胡依澜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郑浩然就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怎么可能?”

偏偏苏终笙的目光轻扫过面前的二人,开口异常坚定而平静:“是我。”

“你说什么?”郑浩然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胡依澜问这话的时候也只觉得是报纸写错了,苏终笙并非那种美极艳极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又成天待在那样一个小镇子里,怎么就突然成了陆氏财团少爷的未婚妻?如果这是真的,那苏终笙的运气该是有多好?

她不信!

胡依澜的嫉妒心一下被激了起来。

“你今天是陪陆少来的?”她的语气中带着质疑。

苏终笙心里警觉,知道胡依澜是想套她的话。

她牵唇,似笑非笑,“算是吧”,她举起手里的药,“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的画外音是她还有事,他们该散了,但胡依澜怎么肯轻易放过她?

“终笙,订婚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们,现在总该带我们去见见你的未婚夫吧!”

想要让她去和陆少城面对面对质?真是好算计!

苏终笙依旧是笑着的,她平素就爱笑,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也是笑的。

“少城他很忙……”

胡依澜也不退让,“几分钟而已,他现在就在这医院里,应该很方便吧?”

“他在和傅老师谈事,不方便打扰。”

胡依澜却打定了主意,“没事,应该也快谈完了吧,我们在这里等就可以。”

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追究到底,这里是胡依澜的“主场”,苏终笙心里着急却也不能表现出来分毫,正要冷声撂下一句“你们等吧,我还有事”离开,却在这时,不远处的中医科里传来一阵骚动声。

苏终笙心里一紧,循声看去,就听胡依澜语气甚是愉悦道:“哎呀,不是陆少要出来了吧?还真是巧!”

的确有人走了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苏终笙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中医科里有一名高挑的男子正在向外走,如果是陆少城……

不行,她要赶紧从这里脱身!

正想着,她兜里的手机在响,苏终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拿出来一看,竟是刚刚毫不客气挂断了她电话的那个病人。

“喂?”

苏终笙接起,感觉到身边二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她的身上,她刻意做出一副与人有约的样子,也不管电话那边的人说没说话,她直接说:“我在A院呢,楼下咖啡厅见吧,我马上到!”

电话那边的陆少城还没开口,就听到她这样自编自演的一段,沉默了片刻,索性顺水推舟:“楼下咖啡厅见。”

苏终笙微怔,相比于上一通电话,这个声音低沉且沉稳了许多。

她本来就是想给自己编个理由离开,哪知对方居然有回应。

不过她很快回过了神来,一面按下挂断键一面回身对胡依澜道:“我有事先……”

“走”字还没说出口,苏终笙的手机就被胡依澜劈手夺了过去!

胡依澜气势汹汹,“找个借口就想溜?没那么……”

等等!

目光落在苏终笙手机屏显示的来电号码上,胡依澜整个人一僵,气焰一下下去了大半。

苏终笙也不清楚她这样的反应是因为什么,但总归现在走为上计,她就趁胡依澜诧异失神的片刻,抢回了自己的手机,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很快,似逃一般,因而也就没能听清发生在她身后的对话。

郑浩然:“怎么了?怎么放她离开了?”

胡依澜咬了咬唇,“刚刚那个电话是陆少助理打来的,我在我爸的通讯录上见过……”

郑浩然的眉心拧紧,声音里带着震惊:“什么?”

*

苏终笙一路飞快地下了楼,因为怕动作慢在走廊里碰上陆少城,她连电梯都没敢等,一路走楼梯从七楼到了一楼。

出了楼梯间,苏终笙直奔大门,从咖啡厅旁走过的时候片刻也没做停留。

什么楼下咖啡厅见,不过是她顺口胡说的,虽然那人给了回应,但她也没有当真,她不觉得他会那么巧也在A院这附近,而且他之前居然那么不客气地挂断她的电话!

你说见就见,哪儿那么便宜的事!

苏终笙正忿忿地想着,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外走,大厅里人多,她突然被人从身旁撞了一下,整个人没收住,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旁边有人伸手扶了她一下,她刚松了口气,正要说谢,一抬头却是一僵。

扶她的这名男子身边的人西装笔挺,一丝不苟,双手放在裤兜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见到她,他似是也有几分意外,双眼微眯,“苏医生?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嗓音微沉,语气没有透出喜怒,然而苏终笙却感觉到了一种压力。

他不太高兴了。

这正是前两日来找她看病的那名男子,上一次见面时因为他的眼伤,在她的心里总觉得他是病人,弱势,可此刻苏终笙只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眼光。

“我……”她其实很想说“我爱去哪儿去哪儿”,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很没骨气地改成了:“我正要去咖啡店。”

细想来,明明是他有求于她,结果她偏偏比他在气势上还弱了三分。

那男子淡淡地应道:“哦,那我们同路。”说完转身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苏终笙一面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没出息,一边顺从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还没有到中午,咖啡厅里的人不多,零零散散,之前伸手扶住苏终笙的那名男子并没有跟过来,陆少城找了一张桌子在旁边坐了下,抬眼见苏终笙站在那里,不禁蹙了下眉尖,“苏医生有问题?”

她自然是有的,这一路走来,她的骨气也找回来了一点,索性直接问:“你都说了不要药膏了,还找我来做什么?”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陆少城看着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将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简单到近乎透明,居然也敢撒下弥天大谎,冒充他的未婚妻,偏偏看着她,他并没有觉得厌恶,反倒觉得有几分莫名的……

熟悉……

他的声音依旧是清冷,却是难得耐心地解释:“刚刚我在开会,苏医生的电话来得不太凑巧。”

“开会?”

“开会。”陆少城开口,惜字如金。

听他这样说,苏终笙心里虽然还有疑问,但总算对刚才他挂电话的事释怀了些。

她坐到了他的对面,正巧服务生走了过来,“请问二位要点什么?”

苏终笙头也没抬,“水。”

“我们这里有很多种水,请问您要哪种?”

苏终笙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最便宜的那种。”

服务生的面色一垮,还是勉强地笑着问陆少城:“先生呢?”

“同她一样。”

服务生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一面收起单子往柜台走,一面小声地念念道:“还没见过这样的,穿着阿玛尼居然要最便宜的水,什么人啊!”

但苏终笙一向不识货,哪里认得什么阿玛尼,听陆少城这么说还觉得挺志同道合,再开口语气也和缓了些:“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陆少城略一思索,开口道:“顾一城。”

苏终笙点了点头,似是对这名字完全没有疑问,她将药拿出来递给了他,“顾一城,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药,是我以前老师的独门秘方,这一支药可以用半个月以上,一日三次敷于眼上,你用一周后来找我复诊一次,我们再决定要不要用下去。”

陆少城没有立即答应,只是问:“为什么这样帮我?”

一般的医患之间也不过止于医院里的问诊与开药,她为了帮他,特意来找自己以前的老师要这样珍贵的药膏,若只说是热心也未免太过了些!

苏终笙以手支颐,微微扬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故人……

听到这两个字,陆少城的神色一凛,他可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视线相交,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气氛正僵,突然之间,离他们不远的桌子处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天啊!宝宝,你怎么了!医生,快来医生啊!”

苏终笙想也没想,赶忙从桌后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

那女人因为害怕,声音之中还带着颤抖:“樱桃……樱桃卡住了!”她紧紧盯住苏终笙,“你是医生吗?”

苏终笙闻言,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蛋糕,果然见上面有一个小坑,大约是先前放樱桃的地方,现在已经空了。

情况危急,苏终笙赶忙将小宝宝抱起,翻了过来,身体置于自己的前臂,面朝下,左手撑住宝宝的头面部,右手掌根在孩子背部两胛骨之间连续拍击五次。

不行,还没有吐出来。

再五次。

不对,不知是她的力道不够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樱桃依旧卡在宝宝的嗓子里。

她心里正着急,忽然觉得手上一轻,宝宝被人抱了过去,她一惊,抬头,是顾一城。

她的面色一变,焦急道:“你要干吗?”

陆少城没有答话,只是手上很快地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动作,标准而又流畅,让站在一旁的苏终笙着实吃了一惊,这一次,宝宝终于将卡在喉头的东西吐了出来。

那位母亲见状,也顾不上许多,胳膊一用力就将挨着她站的苏终笙挤了开,伸手要去抱回自己的孩子。

被她这样一推,苏终笙没防备,脚下一个踉跄,偏就踩在了陆少城的脚上,重心一歪,整个人就要向后倒去,眼见着头就要撞上后面的桌子,陆少城刚腾出一只手来,赶忙拉住了她。

慌乱中的苏终笙犹如在汪洋中遇到了一块浮木,也管不了别的,双手死抓住陆少城的胳膊,把他的袖子上弄得满是褶子不算,整个人坠在陆少城的胳膊上,险些要把他胳膊脱臼的感觉。

陆少城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反应那么快,拉住她。

但想归想,他还是双手用力,将苏终笙带了起来,哪知苏终笙起来的势头太猛,直接就撞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吃痛,闷哼了一声,就听苏终笙“嗷”的一声惨叫。

他的心里刚还有几分不悦,然而抬眼看到她龇牙咧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只觉得心里的气就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

“多谢你了!”她一面揉着额一面向他道谢。

陆少城微牵了一下唇角算是回应。

她平复了呼吸,转过身去,就像刚才的险情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着对那位母亲道:“急诊在外科楼那边,虽然现在异物已经出来了,但您最好还是带宝宝去再检查一下。”

那母亲连连点头,“哦,好!”拿起自己的包,抱着孩子就走了。

苏终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还有被她落在这里的婴儿车,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粗心的妈妈。”

她的笑容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恬静与温婉,素颜、马尾辫,一双清澈的眸子,眼角也带着微微的弧度,似阳光,温暖而明亮。

他看着她,不由好奇,“你帮她,她却置你于险境,你就一点也不怪她?”

苏终笙听他这样问,不由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她在乎自己的宝宝,没注意到我也是人之常情,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为了孩子,母亲什么都可以不管”,她微微一顿,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你说是不是?”

她的笑容是那样的干净,视线相接,陆少城不由一窒。

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些他与母亲相依在陆家老宅的日子。

他们其实早已知道陆秋平在外面另有了家,他看着母亲每日郁郁,禁不住拽着母亲的衣角,对母亲道:“妈,我们离开吧,何必再在这里忍受下去?”

那个时候他还只有八岁,母亲顾美茹蹲下身来,伸手捧住他的脸,表情和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决,“不行,少城,无论如何你要记得,你是陆家的长子,绝不可以离开,让陆家落到旁人手里!”

顾美茹说到这里,渐渐温柔了目光,“妈妈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管!”

时至今日,陆少城依旧记得母亲说这句话时的声音,是千帆过尽的苍凉。

同样的一句话,自面前这个女人的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温暖。

陆少城没有回答,只是问:“我需要给你多少钱?”

苏终笙一怔,没有明白,“什么?”

“那只药。”陆少城依旧惜字如金。

她反应过来,看着陆少城连忙摇了摇头,“不用,那个药不是用来卖的,你拿回去用就好。”

陆少城的声音清冷:“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早晚而已,我更喜欢简洁明了的交易。”

一句“交易”让苏终生的笑容一凝,这话落在她的耳中更像是一种侮辱,就好像她帮他是因为觉得他有利可图。

她的语气不善:“没标价,你这双眼睛值多少钱,自己看着给吧!”

这女人还真是会说!

陆少城蹙紧了眉。

见他语塞,苏终笙的心情总算舒畅了些,“拿回去用吧,下周来复诊就好。”

陆少城看着她,片刻迟疑,而后微抿唇,算是应了。

“对了,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急救?”苏终笙想起刚才危急时刻,陆少城娴熟的手法,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陆少城避重就轻,“受过培训。”

“可你的手法很专业。”如果是外行,仅靠一次培训很难达到!

“受过专业的培训。”

苏终笙:“……”

他不想透露自己的职业,她也不勉强,抬头一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二点了,她大叫一声“糟糕”,焦急地对陆少城道:“我还有急事,必须赶紧走了!”她指了指那母亲落下的婴儿车,“这个,你能跟那边的服务生说一下吗?”

见陆少城点头,苏终笙说了句“再见”,转身就往外面跑。

眼看苏终笙离开,在不远处角落里等待多时的陈光走到了陆少城的身边,“陆总。”

将药膏递给陈光,陆少城开口:“把这个拿去做药物分析。”

“是。”

陆少城停了停,而后道:“还有,去查一下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