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弄堂里的月光白》(下)

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台钟敲响第八下时,明月正用银汤匙搅动冷掉的酒酿圆子。青瓷碗底沉着去年腊月酿的桂花蜜,糯米团子在汤里载沉载浮,倒像是《留情》里敦凤和米先生在电车上的心事。窗外忽地飘过一缕大提琴声,拉的是《渔光曲》的调子,琴弓却总在某个音节颤抖——拉琴人定是戴着金丝眼镜的斯文败类,明月无端想起档案室里那些贴着“汉奸”标签的卷宗。

旗袍下摆突然被什么扯住,低头看见只玳瑁色狸花猫,尾巴上还沾着隔壁裁缝铺的棉线头。“煤球,侬又来偷食!”吴妈举着鸡毛掸子追进来,猫儿却纵身跃上窗台,打翻了案头那盆晚香玉。明月俯身收拾残局时,发现花盆底压着张泛黄的《良友》画报——封面女郎的柳叶眉突然让她寒毛倒竖,这分明是上周扫黄行动中抓获的站街女!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旗袍腰衩,月光白绸缎霎时晕出深灰云纹。三天前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在眼前闪回:她攥着搜查令冲进会所包厢,满墙春宫画里突然飞出本《传奇》初版,书页间夹着胡兰成写给某位电影明星的情书。追捕途中被美团骑手撞飞的瞬间,她分明看见书页上的出版日期是1944年。

“苏小姐!”吴妈的惊叫唤回神智。老佣人抖着手指向梳妆镜,明月转头看见自己倒影正在慢慢虚化,就像《多少恨》里家茵在玻璃窗上的残影。西洋镜边框的鸢尾花纹突然渗出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流言》扉页上,把“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染成暗褐色。

生死关头,电梯井传来钢索绞动的吱呀声。明月抄起强光手电筒对准镜面,警用爆闪模式启动的刹那,整间公寓陷入刺目雪白。当视力恢复时,镜中只余正常倒影,晚香玉却开出了二十一世纪的蓝色妖姬。

“笃、笃笃。”

门板突起的敲击声带着摩尔斯电码的韵律,明月握紧黄杨木簪子的手微微发抖。簪头玉兰花纹在暮色里渗出冷光——这分明是《小团圆》里楚娣给九莉的见面礼。透过门缝望去,楼道瓷砖上印着双沾满梧桐絮的男士皮鞋,空气里浮动着哈德门香烟与古龙水混战的硝烟。

门缝下静静滑入张洋火盒,红双喜字样下压着半页《天地》杂志。泛黄纸页上的钢笔字被汗渍洇开:“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落款处画着支折断的玉簪,笔锋转折竟与静安分局物证室里的密函笔迹如出一辙。

明月对着穿堂风轻笑,这倒比《色·戒》里易先生送鸽子蛋来得刺激。她将簪子缓缓插入发髻,镜中人霎时有了《沉香屑》里葛薇龙的决绝。当手指触到门把手时,弄堂深处传来悠长的馄饨担叫卖声,像是给这场荒诞剧敲响的定场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