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霓虹灯管在梅雨季渗出融化的胭脂色。苏明月望着咖啡馆玻璃上凝结的水雾,忽觉那蜿蜒的水痕像极了大世界游乐场年久失修的机械钟表齿轮——既锈着前朝的月光,又沾着不知哪年哪月的西洋机油。
黄包车夫的金牙在街角一闪,车帘里漏出半句苏州评弹的调子。她摩挲着鎏金小勺,瓷杯里的哥伦比亚咖啡突然泛起涟漪。一只机械蝴蝶撞破湿漉漉的空气,蓝宝石镶嵌的复眼映出对面卡座男子的侧脸。那人正用镀银怀表盖折射窗外的磁浮轨道,碎光在他英挺的鼻梁上织成张爱玲某篇小说里未写完的月色。
“小姐的方糖要化了。”穿燕尾服的机械侍应生滑来,齿轮转动的喉结里挤出周璇的《夜上海》。苏明月这才惊觉第三块方糖已在杯中浸了半首爵士乐的辰光,棱角尽褪,倒像枚被岁月磨圆的银元。
那男子忽地起身,黑色呢大衣扫落桌沿的《申报》。苏明月瞥见社会版头条“申报馆引进西洋影印新机”的油墨未干,背面却印着模糊的星象图。他弯腰拾报时,怀表链垂在她珍珠灰旗袍的开衩处,冰凉的银链轻触肌肤,激得人想起兆丰公园残荷上的晨露。
“这蝴蝶总爱撞些不该撞的。”他食指轻点机械蝶翼,青金石袖扣闪过幽光。蝴蝶蓦地收拢翅膀,停在他摊开的掌心,露出腹部细若蚊足的法文编号——苏明月在圣约翰大学图书馆的《巴黎科技博览》里见过这类精巧机关,说是法兰西科学院最新研制的信使机械。
咖啡馆的玻璃突然震颤。窗外磁浮列车掠过,银蛇般的轨道悬在半空,将霞飞路切成明暗两半。机械蝶翼上的金粉簌簌而落,在咖啡杯沿积成时光的碎屑。男子从大衣内袋抽出张鎏金请柬,全息投影在潮湿空气里绽开几行小楷:今夜八时,百乐门穹顶有场彗星观测会。
“沈鹤鸣。”他指尖抚过怀表盖内侧的篆刻,那些繁复纹路突然活过来似的,在苏明月眼底游成黄浦江的潮汐线。玻璃窗上的水雾此刻凝成霜花,远处大自鸣钟恰敲响第七个钟点,惊得机械蝴蝶振翅而起,翼尖扫落她鬓边一缕茉莉香。
电车铃声混着雨丝飘进来时,苏明月发现请柬边缘印着淡青的唇印。那抹青像是用植物染料调的,让她想起去年在徐园看过的改良昆曲,杜丽娘的水袖甩出的就是这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颜色。
“苏小姐的咖啡凉了。”沈鹤鸣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口,呢大衣领竖着,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机械蝴蝶停在他肩头,复眼流转着将暮未暮的天光。霞飞路突然亮起街灯,磁浮轨道的银芒刺破雨帘,在他身后织成张爱玲某本小说里描写过的,那种“既近又远”的距离。
她低头搅动冷掉的咖啡,方糖早已化尽,杯底却浮着张指甲盖大小的晶片。对着霓虹细看,竟是百乐门穹顶的星空投影图,某个星座的位置标着朱砂点,像极了女子眉心的花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