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文博士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成果《地域学派视野下方成珪考据学研究》书成,可贺。由书名可知,这部专著主旨有三:地域学派、方成珪、考据学。该书四大版块各司其职:导言是理论,是全书指要,也是纲;上编为“研究”编,谈方成珪学术渊源、思想、成就与治学特色、影响及局限;下编是对方成珪八部代表著作的校勘和整理;最后附方成珪年谱和著述。全书研究将人、文、事、交、学相结合,以考据为切入点,以学派为观察点,以实实在在的文本考据为基础,少浮华之气,有朴学之风;凡材料有疑必考,凡考必遵广征群籍的古训,几乎每条都能看出作者扎实的考据功力和精谨的学术企图。这部书的特色在于,首次把方成珪放到地域学派的背景下,结合考据学理论,深入挖掘其于考据学方面的理论、实践、方法与成就;研究中用解剖麻雀的方式,条分缕析,不枝不蔓,有话多说,用材料说话,没有话就不说。这正是前人严谨治学、守正创新的优良传统。

凡学术必有时、空之辨,考据学也不例外。一代有一代之考据学,这是时代性;一地有一地之考据学,这是地域性。考据学必有文献、学者两端,有人才有学,有学必有术,有术则定有派。研究学术不离地理,考据学也不例外。把考据与地理组接而论起源很早,远者如“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近者如浙东、浙西,皖派、吴派,这都是以地域命名的学派。

学派肇始先秦。诸子百家,“家”就是学派。先秦两大显学,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再往下,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也是学派。两汉则有古文、今文;《诗》有齐、鲁、韩、毛,《论》则齐、鲁、古。放大开来,中国学术史又有汉学、宋学之分。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研究学术史,就是研究学派史。学派又有历时形成和后人追认之分,有“同道”“同利”之别。学派有学术思想分成的派别,也有学术师承分成的派别;有因旨趣相投自然形成的,也有根据研究领域、治学思想、学术方法而人为“分”成的。远有古、今文,近则有江藩《汉学师承记》和方东树《汉学商兑》。

方成珪(1785—1850)生活在清乾嘉时代,这是一个传统学术大发展的时代,也是后来人称为“乾嘉考据学”的黄金时代。从地域上说,瑞安考据学是清代中后期考据学的杰出代表。黄式三称誉方氏为“瑞安治考据之学自成珪始”,果如是,则以孙诒让为代表的瑞安考据学派沾溉良多。清人考据学,不仅用语言作为考据手段,也大量对语言文字以及语言事实做考据。在某种意义上说,清人考据学,实际上是语言文字考据学,可以简称为“语言考据学”。今天的学术界,有各种各样的学,甚至一个人、某个地域、某个城市都建立“学”,但唯独没有贯穿中国2000年学术发展史主流的考据学。不仅专业没有,课堂也没有,项目课题更少见,这是很不应该的,但又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清人治学,先考据文本。王念孙《读书杂志》所做的工作其实就是两项:一是纠正文献之误,二是纠正后人理解之误。辩疑、证误,对时代、地域、传承原因,不懂的,要解释;文献本身错了,或前人理解错了,做辩解和纠正。方成珪较王念孙晚生四十一年,《集韵考正·自序》:“文莫古于《说文》,韵莫详于《集韵》。惟其详也,故俗体兼收,讹字讹音亦不胜屈指。缘当时董其役者既未必精通小学,而卷帙繁重,馆阁令吏又不能致慎于点画之间。加以由宋迄今,递相传录,陶阴宵肎,展转兹多,固势所必然也。珪前在武林得汪君小米远孙校本,内多附严君厚民杰语,乃据宋椠本雠对,惜止半部,未觏其全。丙午春以手校本就正于吴晴方学使,因假得学使与陈颂南侍御用毛斧季影抄宋板同校本,知所见之册与厚民本大同小异。其中如‘去声十四太’残缺之字,藉以补足,余亦拾遗订误得所据依,诚此生大快事也。”方成珪《集韵考正》罗织众本,取资《经典释文》《方言》《说文》《广雅》《类篇》诸书,查证字体异形和点画变化,订其讹误,补其疏漏,成为影响至今的集大成之作,在中国学术史上占据着重要位置。以小学为根柢,与王念孙《广雅疏证》异曲同工。

近代以降西学归来的学者,往往把语言学、语文学分成水火。其实,拿到汉语里来说,他们就是一家人。因为西方不讲文字学,汉语里要讲文字学,又不能把汉语的文字和语言截然分开。因此,凡讲中国传统语言学史的书,都把书名取成“语言学史”而极少取“语文学史”。与其把以注疏为特征的训诂学、以六书为主体的文字学、以韵书为中心的音韵学,以及清代以降的组合文献、语言考据称为“语文学”,不如称为“语言考据学”更贴切。

语言考据学是以文献语言为研究对象,针对历代典籍中的形、音、义;人、事;地、时;文、典等事项,就未知问题抉发并求解、已知问题推因和释疑;对前修时贤的相关研究成果辨识、发难、补苴;考证、纠正文本流传过程产生的各种错误的一门语言学与考据学相结合的交叉学科。它的内涵可以简言之:语言考据学包括“对语言(事实)的考据”和“以语言作考据”。它的外延:考据学可以有历史考据学、文学考据学、地理考据学等,自然应该有语言考据学。语言考据学可以有音韵考据、词汇考据、语法考据,包括对语言(事实)的考据,无论形、音、义,无论对何种语言单位,包括但不限于词、语、段、篇的考据,也无论对何种语体、语境的考据,甚至异质语言事实的考据,都可以包括在内。

戴震、王念孙都是语言学家,这没有疑问。戴震说他自己的学问“不外以字考经,以经考字”。章太炎评价王念孙“以其绝学释姬(周)汉古书,冰解壤分,无所凝滞,伟哉千五百年未有其人”;梁启超把王念孙的考据方法归纳为“注意”“虚己”“立说”“搜证”“断案”“推论”。王念孙《读书杂志》是考据学的巅峰之作。主要成就也只是对文献的考据和对前人考据的再考据,即“足以破注家望文生义之陋”(卢文弨语)。清人考据又有个特点,就是以小学为手段,把音韵学作为基础,把义理作为目的。所谓“舟楫”“阶梯”与“渡河”“登高”,所谓“肩舆之隶”和“乘舆之大人”。方成珪做《集韵》诸书考据,走的也是这一路。宋慈抱称方成珪《集韵考正》《韩集笺正》《字鉴校注》等“校雠尤精”;孙诒让指方成珪“精通小学,自是后来巨擘,然以毕生精力尽于雠校,于经史巨编,未有论著,甚可惜也”。但我们认为,凡涉古典文献,文、史、哲、政、经、法、理、工、农、医、书诸学,无不需要考据。无考据则学不立,无考据则文献不安,无考据则事理无据,无考据则文章不实。不辨鲁豕陶宵,文章误读事小,贻笑天下事大。《书证》多举其例。方成珪精于校勘和小学,并非闲棋冷子,这为他的语言考据学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鸟欲高飞先振翅。”思文博士为学勤勉,志则小学、文献相结合。2009年,思文博士来学于余,在校收入学校最高荣誉“竢实扬华奖章”和四川省优秀毕业生,两获博士生国家奖学金,博士毕业论文得到评委很高的评价。思文博士一毕业,就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其结项成果《地域学派视野下方成珪考据学研究》很快就将出版。这部书是他迈入学术研究殿堂的第一步阶梯,也是他研究地域学派的一个小结,更是他进一步研究的起点。从中可以看到他治学方法的逐渐成熟,治学特点正在成熟。相信他会走稳每一步,也必将有所成就。

汪启明

二〇二二年七月于兰枫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