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蜕鳞囚灵

冷光如薄雾覆在少年起伏的胸膛,苍青鳞片正随呼吸剥落成细雪。心电波纹的潮线渐平,那些暴烈起伏的浪涌化作月下退潮的海。拘束衣暗纹里游走的龙鳞光泽,此刻像老胶片上的划痕般淡去,裸露出瓷白皮肤下淡青的血管。十二块屏幕的警报红光次第熄灭,最后一枚鳞片坠入金属台缝隙时,沉睡者睫毛沾着的冰晶散入消毒水气味的风里,仿佛青花瓷瓶上洇开的晨露。

“脉搏正常,心率也很稳定。”杜登博士有些难以置信,“他真的做到了……不可思议!”

“是的,魔鬼养蛊,终遭反噬。”路麟城紧皱的眉毛舒展了一些,“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突如其来的元素乱流令他心里感到不安。他不确定卡塞尔学院是否已经掌握龙王般的力量,一个接一个的屠龙捷报多少让人有些心有余悸。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某位龙王此刻正在这片荒原上。无论怎样,听起来都不容乐观。

“中途由于元素乱流,监控侦查系统受到干扰,无法判断外界的情况,”工作人员报告着,“现已恢复,元素乱流退去,北西伯利亚的风雪依旧。”

“抱歉,失陪一下,”路麟城凝视着手术台上沉眠的少年,目光深邃,“路明非醒了,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

水泥天台的凉风徐徐刮着,猎猎拉起他的衣角,夜色如幕布般把少年覆盖,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悬挂,漫天繁星作为她的陪衬。美轮美奂如诗画,一切都岁月静好。

“今夜月色真美。”少年淡淡地说,声音轻的像是碎雪落在神社的纸灯笼上,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声音。

“你……你胡说什么呢!?”路明非张目结舌,脸涨的通红。皮肤下的龙鳞已经消失不见,体内龙血也不再沸腾。

他现在的样子倒真有点像是羞怯的少女面对突如其来的话语而不知所措,路明非还真是个容易脸红的家伙。见鬼!刚才他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跟魔鬼哲学思辩来着。可现在路鸣泽的金色复眼也销声匿迹,还一脸深沉,曾装着血与恨的眸子里只余下难以捉摸的幽光。

路明非当然知道“今夜月色真美”有什么具体含义,身为资深宅男,他阅番无数。

“今夜月色真美”原为“今夜月色真好”,在日本文学语境中,是极具诗意的告白隐语。源自夏目漱石担任英文教师时,将直白的“I love you”译作「月が綺麗ですね」(月色真美),将汹涌爱意敛入东方特有的含蓄美学。月色成为情感的镜像,既是对自然之美的赞叹,亦是对眼前人的灵魂震颤——那些未宣之于口的悸动、衣袖轻触时的温度,都融在粼粼流淌的月光里。这种克制的浪漫,如同俳句中的季语,用风物代偿言语的苍白,让未尽的情愫在留白中愈发深邃绵长。

路明非曾幻想过在某个寻常的夜晚,有个女孩对他说这种话,想得他心头鹿撞,还被堂弟给鄙夷了。如今竟阴差阳错的实现了,只是对象和情境都出了点问题。

说“爱”就一定是儿女情长吗?答案是否定的,可这句话的意味未免太浓重。

“和魔鬼讨论哲学,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诞。”路鸣泽说着晦涩深奥的话语,似乎“今夜月色真美”不过是一句随口的感叹。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嘿,哥哥!为什么不直面我呢?为什么不接受我对你的关注呢?真正在意你本质的,只有魔鬼!只有我这个魔鬼啊!别人对你的联系,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施舍!哥哥,你是永远触及不到纯粹存在的!你珍视的人并不理解你的核心,而执着于你本源的人在地狱的最深处抽泣!从始至终,你都是孤独的!你只有我!为何不彼此看清真相呢?!”

似曾相识的致辞,恍如旧梦的语调。时空重叠,溯时既视。记忆深处某个雨中的魔鬼也曾这么对他说,是啊,为什么不直面这个世界上唯一执着于你本质的人呢?即便对方是魔鬼又如何呢?他的执念如假包换。

时至今日,路鸣泽在雨中跳着华美踢踏舞的一幕依然历历在目,现在想来那句“你淋雨,我就不打伞”该是多复杂的话呀,字里行间都充斥着魔鬼对存在本身的独特关注。被魔鬼如此关注本质吗?想想还真是惊悚!

然而路明非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东京的那场大雨浇灭了他心中的懦弱,他已是袖口里衬着黄金的男人了,可现在这一切的成长都显得那么可笑。或许不能怪他,那源氏二兄弟多年后的重逢不也是如此沉默吗?有太多太多的思绪,终究却只徘徊于唇间未能出口。

路明非其实在害怕,他太害怕路明泽说的都是真的。该死,分明那个小魔鬼的话语中漏洞百出!是的,他固然是杰出的演说家,可也不能颠倒是非啊!路明非没人关心?开什么玩笑呢?那乔薇尼又算什么呢?还有那个不太像父亲的路所长,还有仗义的面瘫师兄,还有看起来呆呆的小怪兽,还有好多好多人呢!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沦落到只有魔鬼会执着于他本质的吧?关心他的人多如潮水才对啊!只要他想,全世界都可以与他建立联系!

可为什么就不能是魔鬼对他有这种本质上的执着呢?为什么来自魔鬼的关注就不是真实的关注呢?其他人的联系就一定是纯粹无暇的吗?或许在这个世上真正以这种绝对方式执着于他本源的只有魔鬼?这……太荒谬了!这是什么离谱的逻辑?!偏偏又如此具有蛊惑性,前所未有的蛊惑性!那虚无缥缈的执着竟能显得如此沉重!重到可以压垮他……也许,这才是魔鬼所定义的“真实”吧?可这样就否定了其他的情感纽带,亲情、友情都不复存在了?如果乔薇尼的感情不是真实的,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相信魔鬼的话,承认只有魔鬼的关注才是唯一真实的?真是荒谬绝伦!生我养我的人并不真正理解我的核心?你疯了吗?!你们魔鬼全都不懂人间羁绊吗?那是亲情!是血脉相连的亲情!亲情,你明白吗?!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能不能理解?!亲情是什么?亲情是火山熔断自己骨骼浇筑儿女王座!是海啸冲垮懦弱的堤坝啊!是闪电劈开地狱的囚笼还在燃烧!

说来也是,像你这种魔鬼又怎能明白呢?但无论如何,你都没有资格诋毁这份人间至情!苏小妍不正是母爱的体现么,凭什么乔薇尼就不行呢?还有什么时候轮到你评判?

这些充斥着愤怒的话语最终化作攥紧的拳头,骨骼发出狂躁的咆哮,少年的眼中金光闪现,沉眠的龙血似乎要再度苏醒。路鸣泽识趣地闭了嘴,他淡淡的眸子静静端详着路明非,仿佛在观察一件稀世藏品。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路鸣泽神情变化迅速,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结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正视我,你根本就不打算和我进行这场本质的对话!呵呵,你其实是来终结我的,对不对呀?!”

魔鬼在夜色里肆意长啸,旋着炽烈的弗拉明戈舞。他破碎他燃烧,是烈焰是寒冰,是癫狂的诗人,踩着刀锋起舞。巴黎世家的解构主义西装棱角割裂暗潮,Saint Laurent漆皮德比鞋冷银鞋跟凿碎月光,每一声跺脚都溅起星辰,让影子在沥青地面迸裂成带血的冰晶,将夜色撕开浓墨重彩的幻梦。

又一次历史重影,又一次记忆闪回。曾在某时,曾在某地这个魔鬼也如此癫狂。但不同之处,前一次他感受到的是权力的快感,而这一次,他感受到的是愤懑的不公,以及那份时而昭然若揭,时而若隐若现,沉重而又真切的……对存在本身的执念。那是极致的本源诉求。

--------------------

医疗舱的恒温系统发出细微嗡鸣,昂热苍白的身体浸泡在淡金色液体中。他的胸口残留着一道漆黑的裂痕,仿佛被某种尖锐的薄片贯穿——那是黑卡切割后的伤口,即使以龙族血统的恢复力,心脏处的致命伤依然让他的生理机能濒临崩溃,成为了半死不活的植物人。

“这老家伙的命比蟑螂还硬。”弗拉梅尔叼着雪茄,手中的炼金刻刀在金属地板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血红色纹路从他脚下蔓延,将整个医疗舱包裹成六芒星状的炼金矩阵,每一枚古希伯来文符咒都在暗处渗出微光,“汉高,你确定要赌上家底陪我发疯?这矩阵一旦启动,半个学院都可能被炸上天。”

阴影中的牛仔帽檐动了动,汉高擦拭着左轮枪管上的炼金雕纹,黄铜子弹在掌心排成整齐的队列:“如果他死了,下一个被黑卡盯上的就是你和我。”

弗拉梅尔嗤笑一声,将半瓶龙血威士忌泼向矩阵中央。液体接触符文的瞬间,青蓝色火焰轰然窜起,沿着血管般的纹路烧向昂热所在的医疗舱。心电图监测器发出刺耳警报,昂热的身体在药液中剧烈抽搐,胸口黑痕如同活物般扭动,试图抵抗炼金之火对伤口的灼烧。

“按住他!”弗拉梅尔吼着扯开衬衫,露出布满炼金刺青的胸膛。汉高的子弹抢先贯穿了四角升起的青铜柱,圣裁的言灵之力化作金色锁链捆住昂热四肢。火焰已蔓延到守夜人脚下,强烈的炼金反噬开始显现,他却将更多古老咒文吟唱得震耳欲聋,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密闭空间内回荡。

矩阵核心爆发出刺目白光。昂热脊背猛然弓起,黑痕中迸出无数尖啸的阴影碎片——那正是残留在伤口中的“黑卡”权能,它们如同饥饿的食人鱼群疯狂啃食着炼金火焰。弗拉梅尔的鼻腔开始渗血,矩阵所需的生命力正疯狂透支着他,但他沾满血沫的嘴角却越咧越大,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该起床了,老混蛋!”

仿佛回应他的怒吼,昂热紧闭的眼皮下突然透出熔岩般的金芒。医疗舱的钢化玻璃在骤然爆发的龙威中炸成齑粉,淡金色修复液尚未落地便被蒸发成猩红的血雾。汉高抬手击发新一轮子弹,圣裁的金线强行缝合住昂热胸口即将爆裂的创口,而弗拉梅尔趁机将一管汞银色药剂猛地扎进自己颈动脉。

炼金矩阵的光纹骤然收缩。所有火焰与血雾坍缩成一道刺眼的螺旋,顺着昂热胸前的黑洞灌入体内。监测器尖锐的警报声戛然而止,汉高凝神细听,在一片死寂中捕捉到了第二道微弱却清晰的心跳。

昂热的睫毛颤动了一瞬,当他彻底睁开那双熔金色的瞳孔时,弗拉梅尔正瘫坐在血泊里,艰难地啃着新点的雪茄,烟雾在血腥气中缭绕:“下次再玩命记得提前买人寿保险。”汉高沉默着收起枪械,手指在牛仔外套的铜扣上摩挲一下,似乎想要开口——

“楚天骄……”

沙哑的嗓音像生锈的刀锋割开凝滞的空气。昂热的瞳孔骤然收缩,扣住医疗舱边缘的手指绷出青灰色骨节,新生皮肤下的血管接连爆裂,在淡金色药液中晕开丝丝缕缕的血色。汉高的喉结滚动半寸,尚未吐出的音节被心电图监测器陡然响起的尖啸声彻底淹没。

熔金色从昂热眼中如潮水般褪去,他的头颅重重砸回冰冷的舱壁,仿佛有人抽走了他脊椎里的最后一丝生气。炼金矩阵的余烬在汉高靴底发出细碎爆裂声,弗拉梅尔吐掉雪茄,任由火星坠进暗红的血泊:“见鬼,这老东西刚醒就急着加班?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歇歇……”

汉高俯身凝视监测器上重新归零的波纹,黄铜子弹无声滑入左轮弹巢。走廊外贝奥武夫沉重的脚步声已逼近到十米内,他压低帽檐,将一句未出口的话碾碎在齿间。

有些答案,比子弹更锋利,也更令人窒息。

--------------------

“今夜月色真美。”路明非淡淡吐字,金色眸子渐渐暗淡下去。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本不该出口,要么路明非疯了,要么这个世界都疯了。这才是真正的荒诞,他曾质疑魔鬼的执着,可分明这句话更加可疑。

“是啊,美得令人恍惚。”路鸣泽华美癫狂的舞姿逐渐平息,他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柔,仿佛被月光驯服。原来世上最狂躁的舞蹈,也会有如此柔和的一面。缥缈月光如玉,洒落人间芬芳,弥漫少年似纱,甘愿沉沦于此。

“可是,哥哥你向来都是个固执的人啊!你的固执碾碎约束,凌驾法则!”路鸣泽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破坏了恬静闲适的氛围,那种梦幻超然的意境也化为破碎的泡影,只觉月光越发幽深冰冷。

“还记得么?我说你是数蟑螂来着,这可不是什么贬低的话。别人要是踩上你一脚,你也不会死,可你真的不会死么?不,你也会死的,但你死了,你的固执永远不会死!不管是先前的楚子航也好诺诺也罢,还是现在的乔薇尼,他们都是你固执的缩影。”

路明非神情木然,那双平平无奇的眸子有些呆滞,瞳孔深处路鸣泽的喋喋不休清晰可见:“哥哥,就像我曾说过的。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时,你是否还会拿着打开了保险的枪指着我的心脏呢?答案是肯定的,你如此渴望某枚子弹洞穿我的心脏,洞穿一个装满了对你存在执念的心。你宁可相信所谓‘亲情’的表象,也不愿意正视我的本质!”

路明非听着那些满腔怨愤的话,很难想象那会是出自魔鬼之口,倒更像是某个偏执于真相的幽灵。也许路鸣泽本就不是什么魔鬼吧?其实没有浮士德,也没有上帝与魔鬼的赌注,有的只是一个执着于揭露世界本相的幽灵。

就像那个兄控龙王康斯坦丁一样,刚苏醒时并不着急毁灭世界,而是一心想找自己的哥哥。还有老唐,那个弟控龙王诺顿,也是因急于复仇而就此陨灭,他分明可以等到恢复龙躯再讨回应有的哀歌。

路明非的思绪有些飘远,但他迅速拽了回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前的魔鬼,或者说幽灵,才是最大的问题。

“够了!”路明非低吼一声,打断路鸣泽的控诉,夜风似乎都为之一滞,“我不想再听这些!你所谓的本质、执念,都他妈……”他顿了顿,把更激烈的词咽了回去,“……都太虚无缥缈了!我只知道,我有我要守护的人,我有我的路要走!你的那套鬼话,留着去骗别人吧!”

路鸣泽静静地听着,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疲惫和了然:“哦?守护?路?哥哥,你果然还是选择了最轻松的那个答案——逃避真实,沉溺于凡俗的幻梦中。”他张开双臂,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看看这月色,看看这星空,它们亘古不变,冷眼旁观着多少像你这样固执的灵魂在幻梦中沉沦又破碎。”

路明非咬紧牙关,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魔鬼的话语像冰冷的藤蔓,试图缠绕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可能被否定的温暖,不去想那些可能被定义为“幻象”的羁绊。他必须守住自己的阵地,哪怕这阵地建立在流沙之上。

“我没有逃避!”他反驳道,声音却有些发虚,“我只是……我只是选择了相信!相信那些关心我的人,相信那些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情谊!这有什么错?!”

“相信?”路鸣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的笑声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多么脆弱的盾牌啊,哥哥。当真相的洪流席卷而来时,你所谓的‘相信’又能支撑多久?”他向前踏了一步,月光似乎在他脚下凝聚成实质,“就像此刻,你连直视我的勇气都没有,你连承认我们之间本质联系的勇气都没有。你在害怕,害怕一旦看清,你精心构筑的‘相信’就会像沙堡一样坍塌。”

路明非感到一阵窒息。魔鬼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他确实在害怕,害怕路鸣泽说的都是真的,害怕自己珍视的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这份恐惧比任何龙威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猛地抬头,眼中金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龙血在血管里低吼:“闭嘴!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躲在黑暗里玩弄人心的……”

“魔鬼?”路鸣泽替他说完,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悲悯的弧度,“也许吧。但我至少敢于直面这世界的荒诞本质,敢于撕开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而你,我亲爱的哥哥,你宁愿在温暖的谎言里窒息,也不敢触碰冰冷的真实。”他微微歪头,月光流淌在他精致的侧脸上,“这就是你选择的‘路’?一条用自我欺骗铺就的……死路?”

--------------------

路鸣泽的指尖悬停在路明非心口三毫米处,沥青凝结的月光突然变得粘稠,便利店冰柜的嗡鸣化作竖琴颤音。少年魔鬼的白衬衫泛起羊皮卷质感,袖口金线自动编织出《会饮篇》的希腊文。

“你以为我要的是献祭灵魂的契约?”路鸣泽轻笑,身后褪色的电影海报突然浮现出柏拉图学园的马赛克地砖,“肉体是灵魂的坟墓啊哥哥……”他的瞳孔漾起大理石雕塑的光泽,“我们本该是两团本源之火,在理念世界里映照彼此的存在。”

“看这些影子。”路鸣泽凭空拿出一杯冰咖啡,玻璃表面浮现出诺诺捧花的虚影、芬格尔举着啤酒罐大笑的剪影、叔叔婶婶争吵的皮影戏,“你追逐的不过是岩壁上起舞的幻象。”

“你总说楚子航的刀能劈开宿命。”少年魔鬼突然将冰咖啡贴近空气,杯壁凝结的水珠仿佛凭空悬浮,“可当他挥刀时,心里想的是正义还是对虚无的恐惧?”

路明非的后背渗出冷汗。他看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罗森便利店冰柜里,蟹肉棒包装上的海浪图案正在褪色:“至少诺诺冲进放映厅的时候……”

“是因为她闻到了同类的血味。”路鸣泽身后便利店的荧光招牌突然变成产房的红灯,映得他瞳孔里浮动的记忆残片愈发猩红:“就像鲨鱼嗅到血腥,她只是迷恋拯救落水者的戏剧感。”

他突然张开双手,冰咖啡诡异的悬浮在半空,身后整面玻璃幕墙映出两个相互独立又隐隐共鸣的柏拉图球体人,“而我,是你被命运劈开时遗失的那半轮真相。我理解你蜷缩在储物柜里的抽泣,理解你偷看陈雯雯时的胃绞痛,因为那正是你存在本质的碎片。”

路明非的耳膜鼓动着潮汐声,他看见十八岁生日那天的海浪在视网膜上重组。路鸣泽的声音仿佛来自雅典学院廊柱间的回响:“母亲子宫里的羊水,不过是理念之海拙劣的赝品……”路明非的视网膜开始灼痛。他看见母婴店的广告灯箱里,哺乳的母亲形象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中,神圣而温暖。路鸣泽的话语继续传来,却不再试图扭曲那光晕:“……而脐带是生命传递的通道,无关神祇。”

“闭嘴!”路明非的怒吼震碎便利店玻璃,飞溅的碎片却悬浮成《斐德罗篇》的残章。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愤怒正在具象化文字——那些希腊字母缠绕着路鸣泽的脚踝,如同献祭的缎带。

少年魔鬼踏着诗行起舞,不再疯癫,唯有冷冽的洞察之美。优衣库橱窗里的模特突然变成抽象的存在符号:“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对你的情感附着在血肉皮囊上——”符号的形态开始扭曲、解析,“只有我对你存在的执着穿透现象直抵核心。”

路明非的后颈浮现苏格拉底饮鸩时的静脉纹路,整条商业街的霓虹开始坍缩成几何图形。他颤抖着指向母婴店的广告灯箱,画面里哺乳的母亲形象在光晕中显得无比坚实。

“那种联系是生命最动人的本能之一。”路鸣泽的声音混入了雅典卫城的风声,他胸前的衔尾蛇吊坠正在分解成黄金分割螺旋,“而我们的联系……”便利店餐区的塑料椅突然生长出象征智慧的橄榄枝,“是存在向自身本质的永恒叩问。”

有冰凉的东西渗入脊椎,路明非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重构了路鸣泽的容貌——此刻魔鬼的面庞正与他在镜中倒影的某个隐秘层面完美重叠。破碎的霓虹招牌在他们头顶拼出“Ἀλήθεια“(真理),每个字母都滴落着炼金术汞银。

“面对我,哥哥。”路鸣泽的睫毛扫过哲学王冠冕的投影,“这不是堕落,是灵魂对终极答案的探寻。”整座高架桥突然垂直竖起变成通往星空的天梯,每一级台阶都刻着《理想国》的箴言。

那杯悬浮的冰咖啡正在碳化成哲学典籍的灰烬,路明非看见母亲的面容在便利店关东煮的热气里凝成一道温暖的光。当第一个希腊字母钻入他的瞳孔时,路鸣泽的身影与他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理念与月光构筑的透明屏障——这道屏障没有温度,却让方圆十里的玻璃幕墙同时浮现出燃烧的雅典学院,火光映照着两个隔着永恒距离彼此凝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