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大江的金陵每当入夏,常湿热多雨水。
时六月初,滂沱的大雨便骤然连下了三日,险些令满城官民百姓紧张地进入防汛状态。
好在第三日时,雨势便有所减缓,人们“路毁桥摧过客怜”的咒骂声也瞬间化为“好雨知时节”的赞誉。
不论如何,这场迅猛的大雨至少能将整座金陵城数月的积尘冲洗得一干二净,官府民宅、寺院道场乃至茶馆酒肆皆为之焕然一新。
而其中最为亮眼的唯有两处规模最大的地方,沐浴在雨季当中美轮美奂,几如蜃楼缀于雾中。
第一处,自然是象征权力至尊的宫城,而另一处,则是代表国体外交的四方馆。
宫城之富丽堂皇不必赘述,反倒是这座始建于杨吴时期的巨大馆驿颇具特色。
当年杨溥在权臣徐温的挟持下被迫称帝,为了彰显“大吴”的气度,特地在秦淮河南畔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堪比开封城四夷馆的外交驿馆。
之后南唐建立,自视天下正统的李昪更加重视此处,不仅下旨重新翻新扩建,更将原有的东西南北馆以国名来细分馆舍。
南方列国曰馆,如楚馆、吴越馆,而北来之客曰舍,如高丽舍、契丹舍。
不过这回南来的契丹商团,却并没有入驻契丹舍,因为他们名义上仍是民间自发往来的商贾,商讨贸易订立盟约皆行事隐秘,不好公然入驻,故而契丹舍仍是空置。
但有趣的是,空荡了整整六年的高丽舍却忽而有人入住,而里头的贵客却并非昇元二年受邀前来祝贺南唐开国的高丽王子。
且不说两国邦交早已寡淡,正巧也是在今年初,高丽开国皇帝王建亦跟随李昪的步伐,龙驭归天,而契丹又恰恰在此时骚扰其边境,眼下高丽哪有心思再往海外维系邦交?
说来讽刺,偏偏此时被南唐朝廷安排入住高丽王子旧舍的,却正是高丽的死敌,契丹人。
此人虽说没有王子之尊,但出身亦是显赫,乃是今契丹可汗耶律德光的表弟、北府宰相萧敌鲁之子,萧翰。
这位出身契丹后族的重臣,不仅身份特殊,其勇略亦是非凡。
八年前,便是他受命率领兵马南下,协助石敬瑭灭了后唐。
按理来说,如今正值契丹大肆攻伐中原的关键时刻,这位能征善战的契丹大将理应继续在战场上发光发热,岂料此时却只能苦闷地枯坐在数千里之外的金陵四方馆内,对着屋外的连绵小雨皱眉沉思。
自从耶律德光脑袋一热,密令萧翰随商船南下至金陵,算起来已有两月。
商榷购粮订立盟约的正事倒也算顺利,差不多进入了尾声,南唐的新皇也出乎意料地颇感兴趣,这倒令原本内心忐忑的萧翰大呼侥幸。
而按照原来的计划,截止五月底,南唐便应向契丹商团尽数交付所有粮秣,而此时的萧翰也应在登船北返的路途上,继而向可汗圆满交差,堪称大功一件。
可人算不如天算,却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惊人消息,瞬间打破了萧翰的美好设想。
不知哪个瞎眼的部族,偏偏在这个敏感的关头,竟从山东一路掳掠到了南唐境内?
打赢了便也罢,偏偏还打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连主将都被俘虏解送金陵而来。
整整两千精骑竟被一战歼灭,对手还是向来最为孱弱的南人......
丢人呐!被动呐!
这是接连几日来,萧翰心中挥之不去的极大愤懑,而当得知被俘的败将竟然是刚刚改为萧姓的乙室勃连时,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
须知乙室部乃是阿爷萧敌鲁在部族大会召开时,大张旗鼓新认下的亲戚,号称骁勇至极,怎会如此废物?
萧翰不禁深感耻辱,但咒骂了几番后,他的内心又焦急万分。
细数这两个月来,萧翰在金陵的日子并不好过。
碍于可汗耶律德光对他的殷殷嘱托,命他务必达成与南唐购粮的协议,导致他这个契丹勇士,只能在这帮弱小的南人面前强颜欢笑,对南唐君臣提出的各种过分的要求,亦是好声好气虚与委蛇。
要知道如今的契丹连中原的晋人都能压着打,何苦在南人面前忍气吞声?!
但得亏耶律德光有识人之明,向来有大局观的萧翰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直到近日得知了吴山战事之后,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才彻底崩开。
首先,旁的且不说,这被俘的乙室勃连如今应叫萧勃连,是他萧氏的族人,论辈分,萧翰还是乙室勃连的族兄。
此番正巧遇上,若是不尽力救回,待北归以后,如何向萧氏一族交代?如何向十余万乙室部交代?
但救人是必定要付出代价的,不出意外,南唐必定会趁机在贸粮一事上临时加码,说不定会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
而若真是如此,萧翰亦难以拒绝,因为契丹正在大战,是真的缺粮,而南唐国势稳定,对于战马的需求却是可有可无。
双方需求一大一小,这场买卖本就不对等。
萧翰心中纠结不已,不过作为一个成熟的官场中人,他自然也不会贸然去找南唐朝廷,主动打探救人的门道。
因为按照这帮南人的贪婪习性,不必自己过问,他们迟早会派人主动前来重新磋商此事。
故而萧翰此时该做的,只能是调整心态备好对策,静静等待恶客上门。
果不其然,外头的雨水刚刚减缓半刻,屋外便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因无人事先通传,萧翰原以为是奴仆前来奉食,正想高声喝退,却不曾想,来人竟是南唐翰林学士承旨,冯延巳。
能说会道、狡猾急智,这是萧翰对见过两面的冯延巳形成的深刻印象。
“冯承旨,今日何故无禀入舍?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不请自来是为无礼。你这是蔑视我契丹么?”
见萧翰端座不动,一副警惕的模样,冯延巳却是云淡风轻地“嘁”了一声,而后更是恍若无人地自顾寻座,随后端起茶壶自斟了一碗。
“你!”
萧翰本就气闷,哪里能经受被人漠视,愤而起身道:“诗经曰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如今你我两国已订盟互贸,你身为唐国朝官,却敢对我如此怠慢,等同于侮我契丹,汝等南人不怕两国盟裂、兵戈丛生么?!”
“好!”
冯延巳闻言竟是笑了笑,反倒拍掌点头道:“好啊!果然契丹可汗没看错人,萧将军竟连我汉人五经都通识了些,并非只懂打打杀杀的莽将,那接下来,咱们便好沟通了。”
这一点冯延巳倒没说错,岂不闻萧翰的原名就叫小汉,乃是契丹贵族中热衷汉家文化的少数人之一。
可萧翰此时却无暇理会这些虚假的奉承,他已经明白,冯延巳定是代表南唐朝廷前来讨价还价的,虚张声势者所求甚大,这也是萧翰从汉人文化中学到的精髓。
“冯承旨,你们的皇帝又有何要求?但直说来,何必婉转曲言?”
“哦?”
冯延巳淡声回道:“萧将军,你可听闻贵国有一支兵马,近日意欲侵犯我朝北境,最后却被海州屯营李虞候率军全歼于吴山,连主将都被俘至阙下?你方才说什么两国盟裂,难道不是你契丹私下毁约么?”
“哼!既你提起,我便不再持礼!”
萧翰的脸色继而阴沉:“我正要去找你们皇帝说道此事,我听闻的倒是与你不同,那乙室部的骑兵根本没有入侵贵国,反倒是你们的兵马越境攻杀,在吴山北麓突袭得手,难道不是你们破坏了盟约么?”
冯延巳冷笑道:“你们契丹的骑兵可是一路攻到了怀仁城下,还屠杀了近万流民!”
“那些流民皆是晋人,与贵国有何干系?”
“怀仁城不是我朝城池?”冯延巳步步紧逼。
“我军又未曾攻城,仅是误入罢了。”
萧翰亦不甘示弱:“说起来,你们反倒还得感谢我们,若不是我朝骑兵及时冲杀流民,你们的怀仁城早就被晋人攻破了!”
“呵!”
冯延巳摇头笑道:“李虞候送呈陛下的奏疏写得分明,那些流民是被平卢镇杨光远的兵马裹挟而来聚众攻城!谁人不知你契丹已与平卢结盟共同伐晋。难道不是契丹伙同青州兵驱赶流民,好趁机掳掠?”
“等等!哪来的青州兵?”
听到这里,萧翰瞬间觉得有些不对劲,狐疑道:“杨光远被石家大军围在青州已有数月,人力钱粮已是吃紧,他哪有余力能派兵马出城?若真如此,山东全境早被我契丹占下了!”
“真没有?”
冯延巳诧异道:“杨光远不是遣了龙武将军张阿三裹挟流民南下么?”
“谁?什么三?”
注:萧翰,字寒真,宰相敌鲁之子。天显十一年,从太宗援石敬瑭,败张敬达于晋阳。会同初,领汉军侍卫。九年,伐晋,为先锋,围镇州,杜重威降。入汴,授宣武军节度使。——《辽史·列传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