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定远节度

事实证明,严方敏推算的日期并不准确,竟生生拖到了六月二十九,朝廷遣来海州宣旨的刘辅一行这才姗姗来迟。

早有准备的李昭自然不会怠慢,闻讯后便立即下令大开城门,并从龙武亲军中挑选最精壮的军士,出城列队相迎。

似乎天也知吉时将至,务当成全。近来的连绵雨势到了今晨,竟已不再发作,天公作美,晨光和煦。

钱猛奉命领着一队亲军分别肃立城门两侧,崭新的铁盔衣甲,在阳光的照耀中璀璨夺目,兵士们虎背熊腰的躯体,鼓起饱满的肌肉线条,手中长枪的红缨在微风中如鲜血般流曳,铁与血在此刻完美糅合。

天使一行刚下马车,便被龙武军士的声势所感染。

“唰”!

随着钱猛麻利地拔出腰间佩剑,抬臂举向空中,两侧军士纷纷亦默契地随之举起兵刃,接着利落地转向道路正中。

又一声令下,将士们齐齐挺直腰身,低头肃立,纹丝不动,几如雕塑。

李昭今日并未着甲,而是仍旧穿着那身绯色官袍,快步率亲军走了出来,主动朝马车前为首的刘辅,恭敬地见礼道:“末将,龙武军左厢都虞侯、海州屯营使李昭,迎候天使!”

却见脸色红润的刘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热切地打量起了这名近日声名鹊起的勋贵,随后亲昵地拉住李昭的双手。

刘辅此时的满面春风不是没有缘由,岂不见连身后的宦官小吏都不断喜悦点头,并对李昭的统军之才赞不绝口?今日这等迎候阵仗实在是太给面子,倒也侧面反映李昭对天使极为重视,亦对皇帝竭尽忠诚。

当然,刘辅心中却并不这么想,他十分自信地认为,大家伙儿能得到这般规格的重礼,皆是拜他所赐。

这赵王府的李大郎可是咱的老熟人呐!

“哎呀李虞候,多日不见,真叫咱想念啊!”

这一声尖厉问候,加上刘辅暧昧的目光,李昭突觉裆下生风,不由自主夹了夹双腿,僵硬地笑道:“刘少监平日侍奉天子,甚是辛苦,怎劳挂念?待我亲自为刘少监带路,诸位天使,有请入城!”

于是,众人便在龙武军的前呼后拥中,更兼海州百姓“自发”夹道热烈欢迎,排场十足地进入海州城中。

如今的海州屯营府前早已是人头攒动,其实日出时屯营府中便有消息传出,道是朝廷天使巳时便至宣旨,欲表彰龙武众将为国建功。于是除了留在青口河畔筑堡的胡安等人,李昭下属军将悉数到场。

此外,除了海州刺史陈敬中不幸偶染风寒,刺史府制下大小文官也纷纷前来。但这帮海州本地官员显然只是依礼前来凑凑热闹,过会儿他们也只能在旁酸溜溜地看着龙武众将受赏。

昨夜下过大雨,屯营府前如换新泥。

三百多龙武骑兵从大街上飞驰而来,马蹄轰隆无比热烈,远道而来的刘辅也破天荒地未乘车驾,而是咬紧牙关跟着李昭,一同奔驰在最前头。

屯营府前喧闹的说话声很快停息下来,所有文武官员都抻着脖子,只为一睹金陵天使尊容。

李昭率先下马,紧接着两名亲军齐齐上前,将腿脚隐约发胀的刘辅小心扶将下来。

刘辅喘息片刻,甫一定心神,便又恢复成气定神闲的模样,微微招手,便从小宦手中接过装着皇帝谕旨的锦盒,之后一手高高举过头顶,更有十余人手中各自捧着红色托盘,其上以红绸包裹,精美而隆重。

天使既至,在场的文武官员纷纷低头躬身行礼,刘辅轻轻点头并不做声,而是昂首阔步地径直跟随李昭走向府门,忠诚悍勇的龙武亲军鱼贯而随,设岗立哨,满脸戒备。

只见刘辅等人很快便被引到府内正衙,待金陵一干来使先行就坐之后,李昭这才领着众将陆续落座。

李昭主动先开口道:“此处简陋,让少监见笑了!先前鏖战在外,归来又整军防汛,实在未来得及修葺府衙。情急之下,也只能于此委屈诸位,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起初刘辅倒还未注意,不过这时循着李昭所说,便顺道环视了一圈,果然发现此处官邸甚是破旧,完全不像金陵那般用料考究、装饰华丽,放在京中,估计只能当郊县官衙来使。

但刘辅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抚章细声道:“虞候太过客气,咱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传旨,并非前来游山玩水的呀!虞候对我等内官这般礼遇,咱已是感激万分,怎敢嫌弃地方简陋?依咱看,此处就好得很!”

随即,刘辅便起身站在大堂中央,大声地宣读起了圣旨。

这道皇帝的圣旨出自知制诰韩熙载之手,虽然内容有些枯燥,几乎全是有关人事任命,但其行文华丽雄浑,阅之胸中荡然。

最先被提到的名字自然是李昭,果然如先前透露那般,得以设镇建节。

大体也如前番皇帝在朝堂所言,擢云麾将军,升龙武军都虞侯,充定远军节度使加授上护军,节制泗州海州屯营诸军,专事镇抚淮北并征剿诸事,此外赐钱二十万,帛三百匹。

这一大串的封赏和名号,从官职到钱帛的赏赐无一不包,但韩熙载的亲自执笔,却将封赏李昭的缘由写得似乎有些夸大。

其中一句“古来少壮而赐节掌戎者,类前汉冠军也”,听得李昭头皮发麻,且不说自己有没有霍去病的本事,但谁人不知霍去病早早便病殁了?

不过放眼如今整个南唐,节度使拢共只十三人,虽然重设的定远镇被拿去濠州楚州之后,从法理上实则算是所辖之地最小的一个。

但李昭却已极为满足,因为只要军权一夕在手,便是真节度,此类人包括自己在如今的南唐仅有五位,其中四人不是皇子便是皇室姻亲。

哦,还有一人极为特殊,身上承载的荣耀更是遥遥领先,既是龙卫军都虞候,更是武昌军节度使,掌控了南唐西陲鄂、岳、蕲、黄、安、申、光整整七州。

他叫做刘仁瞻。

此外八人,皆是像阿爷李建勋那种,只作为养老头衔的假节度。

至于什么云麾将军、上户军之类的,统统是虚职压根儿无需在意,加的那些俸禄按照枢密院的各种叠加抵消算法,还不如后面的钱帛来得实在。

只有龙武军都虞侯这个名头,才是弥足珍贵,毕竟能够掌握南唐禁军上六军之一,才是积蓄力量的根本,只是不知被自己骤然取代的柴克宏将何去何从?

“臣,谢陛下隆恩!”

喜从天降,李昭自然是压抑不住地激动,心跳加速时,莫名有一股蓬勃的力量充盈周身,吐纳片刻之后,双眼炯炯有神,不过很快便又泰然自若。

他可没有忘记,待会儿还有一道诏自己回朝入见的密旨,皇帝已生猜疑,那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

福兮祸所依,显然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刘辅还在继续宣旨,朝廷这回也不含糊,吴山战后,李昭一口气报上去的大小将领名单数十人,大多数都得到了略高于本职的封赏,引得堂中李昭的部将们个个欢欣鼓舞。

虽然赐封的品轶最高不过四五品,但众人无不心满意足,一个个嘴巴咧开了花,毕竟头顶上多了个某某将军之类的头衔,不说光宗耀祖,以后在人前行走,腰杆儿也必定直了许多。

终于,谕旨宣读完毕,众人皆大欢喜。

刘辅一口气念了这么多字,早就口干舌燥,完成使命后不由得擦了擦汗,朝李昭众人微笑拱手道:“咱家在此恭喜诸位将军了!陛下此番重设定远一镇,又不吝重赏,便是期望诸位跟随李节帅继续为国朝建功,以报陛下浩荡隆恩啊!”

“少监说的是。”

李昭点头表态道:“陛下大恩,我等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忠诚效命!少监辛苦,还请落座吃茶,我已吩咐午后府内设宴,为少监洗尘。”

“好好好,有劳大帅了!”刘辅自是欣然。

午间,屯营府内大摆宴席,李昭特意命人将海州城中最好的几名厨子找过来掌勺,采购美酒佳酿,军中大小将领除了当值以外,尽皆喊过来为金陵天使作陪。

席间,李昭与刘辅端坐上位,频频敬酒致意。

众儿郎又是升官又是领赏,正是兴奋过了头的时候,这群饮酒本就海量的军旅大汉,硬是把这帮金陵的宦官灌得酩酊大醉,钱猛这个显眼包甚至亲切地拉着一名宦官,肆意走动满嘴荤话,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李虞候,哦不,李大帅!”

刘辅拍了拍脑袋,拱手赔笑道:“哎!咱家这破嘴,一时叫习惯了!需知我朝的一干节度使中,除了封王与皇嗣,单属李大帅最为年轻,实在教人惊叹啊!李大帅,咱家再次向你贺喜!”

说罢,刘辅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多谢少监!”

李昭当然不会计较,同饮一盅后压低了声音道:“少监,不想这回竟是天子近侍亲自前来宣旨,实在令我受宠若惊!我已备下一些礼物置于天使邸舍,替众将谢过少监辛劳......”

“啊!”

刘辅本来正眯眼晃悠,闻言即刻双眼放光,连酒意都醒了七分,急忙摆手道:“大帅怎还是这般客气,不不不,这可使不得......”

李昭微笑道:“诶,只是一应本地特产,不是甚么珍贵的物什,少监若非要拒绝,便是不给本帅面子啊!”

“哦哦,特产呐......”

刘辅咽了咽口水,稍稍寻思了片刻后咧嘴笑道:“特产好,特产好......大帅真是厚道人呐!既是大帅一番热忱,咱家也不好拂了大帅脸面,只能勉为其难厚颜收下。”

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有了李昭的抛砖引玉,刘辅当然也不含糊,匆匆瞥了一眼堂中热烈的觥筹交错后,忽而悄悄拉了拉李昭的袍袖。

“李大帅,咱家此来海州,除了受命封赏龙武诸将外,实则还有要事在身,原本是想宴席过后再与大帅陈说......”

李昭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低声回道:“少监,莫不是另有密旨要宣?”

“嗯?”闻言刘辅径直放下了手中酒盅,惊讶地说道:“大帅果然耳聪目明啊!”

李昭当然避而不谈,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既如此,那便请少监随我同往静室,把正事先了了。”

却见刘辅又抬手制止道:“大帅且慢,并无密旨要宣啊!”

“什么?”

这回轮到李昭猝不及防:“到底有还是没有?”

“真没有!”

刘辅坚定地摇了摇头,而后小声解释道:“大帅,原本确实是有的,咱家过江之后,便已接到了陛下的密旨。”

“不过后脚刚到东都,那道密旨却又莫名其妙被京中快马追了回去,换了新的明旨,却不是给李大帅的。唉,咱家北上一路以来多有波折,否则也不至于耽搁了大半月才到海州啊!”

“追了回去?又换了新的?”

李昭听得是云里雾里,忍不住又低声问道:“少监,可否容我斗胆问一句,新的旨意是宣给何人的?里头又说了什么?”

“便请大帅附耳过来......”

李昭赶忙凑近了些,耳中很快传来刘辅的喃喃声:“陛下令南昌王改镇润州,原鄂王景达徙封燕王、升诸道兵马副元帅,为新任东都留守。”

“啊?那原来的燕王呢?”

只听刘辅叹了口气,无奈地继续道:“原燕王景遂徙封齐王,陛下诏其回朝为金陵尹,令居东宫,约以传位!今已宣告中外,这回朝堂必然震荡......”

“这?!”

李昭震惊,兜兜转转到最后,敢情倒霉的不是自己,又他娘的是李景遂?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注:唐主缘烈祖意......以燕王景遂为诸道兵马元帅,徙封齐王,居东宫;天平节度使、守侍中、东都留守鄂王景达为副元帅,徙封燕王;宣告中外,约以传位。——《新五代史·南唐世家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