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到深圳

客车在傍晚挤进深圳的车流时,雅婷正把额头抵在车窗上。霓虹灯在玻璃上流淌,高楼大厦像倒悬的山峰,车灯连成金色的河,漫过她映在窗上的倒影——那是比镇上路灯亮千百倍的光,却让她想起山村里稀落的煤油灯,总在暮色里给晚归的人留一扇暖窗。

长途车站像被摇晃的蜂巢,南腔北调的话撞得人耳膜发疼。巧玲的表舅举着写有“玩具厂”的纸牌,带她们穿过汗味与汽油味混杂的通道。顶楼宿舍的铁架床吱呀作响,吊扇转起来时,床板上“想家”“加油”的刻痕在阴影里忽明忽暗,像谁藏在时光里的叹息。雅婷把母亲塞的千层底放在枕边,闻见淡淡的艾草味,混着隔壁床大姐的发油香,在闷热的夜里飘成一条细线。

清晨五点半,闹钟像催命的山雀。车间的塑料味呛得人嗓子发紧,雅婷坐在缝纫机前,看玩具熊的塑料眼睛在传送带上排队经过——她要把它们缝在固定位置,三厘米间距,针脚必须整齐。带班组长的红指甲敲在铁皮柜上:“想多拿钱就踩快点,流水线上不养闲人。”第一个月工资条上的“800元”让巧玲数了三遍:“寄回家给爹娘买袋化肥,剩下的够买双新胶鞋了。”桂芳却盯着“水电费扣150”的字样发呆,指甲在纸角掐出月牙印。

午休时蹲在食堂角落,冬瓜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邻桌大姐说的“断指”故事让桂芳的筷子掉进碗里,叮当一声惊飞梁上的麻雀。周末逛夜市,铁皮棚子下的头绳在风里晃成彩色的蝶,巧玲舔着冰棍说“咱村要是这么热闹就好了”,话没说完,几个骑摩托的女孩掠过,亮片发卡在路灯下闪得像家乡溪水里的鱼鳞——只是那溪水现在远在群山之后,流不进这霓虹闪烁的夜。

深秋的傍晚,雅婷趴在宿舍走廊的栏杆上写信。笔尖在牛皮纸上沙沙游走,远处货柜车的汽笛声惊散了电线上的麻雀,也惊醒了记忆里的打谷场:父亲扬起的谷粒在夕阳里闪闪发光,弟弟追着稻草跑,鞋跟踩着晒硬的田泥。她低头看看信上写的“厂里伙食好,住的地方不漏雨”,突然发现深圳的月亮悬在楼缝间,像块被霓虹灯染粉的糍粑,远不如山村里的月亮,能把整条田埂照成银色的缎带。

冬至那天,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工厂铁门后。他棉袄上的柴油味盖过了山核桃的香,蛇皮袋里的千层底还带着母亲的体温。“你娘整夜梦见你被车撞,”父亲鬓角的白霜比家乡的雪还刺眼,弯腰时背驼得像张旧弓,“田里的牛卖了,换了你弟的学费。”照片里弟弟举着满分试卷,笔尖闪着雅婷寄的红钢笔的光——而父亲脚上的解放鞋,补丁摞着补丁,鞋底薄得能看见脚趾的轮廓。

除夕夜,八人间的宿舍挤着三个姑娘。电视里的春晚在粤语和普通话间跳台,巧玲把从夜市买的瓜子摆成小山:“等咱攒够钱,在村口开个小卖部,摆台大彩电,让全村人来看。”桂芳突然把脸埋进被子,闷闷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想家的火塘,烤红薯的皮一剥就冒热气。”雅婷望着对面写字楼的灯光,密得像撒了把碎星星,却想起山村里的除夕夜,全家人围着火塘,火星子蹦上房梁,母亲的白发在火光里比星星还亮。

开春的风带着潮气,新来的湖南组长教她们调整缝纫机的踏脚:“干满三年,就能坐办公室吹空调。”雅婷摸着玩具熊僵硬的塑料眼睛,发现有的针脚歪成八字,像在哭;有的密得看不出缝隙,像在笑。她想起母亲用旧衣襟缝的布熊,鼻子是颗歪扭的纽扣,却总在她梦里眨眼睛——不像这些标准化的玩具,眼睛再端正,摸起来都是冷冰冰的。

五月的暴雨来得突然,巧玲从诊所回来时脸色比床单还白。顶楼楼梯间的风灌进领口,她把试纸撕成碎片,看它们飘向黑暗的楼道:“夜市遇见的男孩说在电子厂,可我连他工牌都没见过。”碎片像家乡的蒲公英,被风卷着不知落向何处。桂芳抱着膝盖说:“等小卖部开起来,咱把货架摆得跟夜市似的,雪花膏要放在最亮的地方。”雅婷望着她们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突然觉得她们就像这城市里的蒲公英,种子落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落地前,还能互相挨着,在风里摇晃。

台风过境那晚,铁皮屋顶被砸得咚咚响。雅婷缩在被子里数秒针,听着楼下保安驱赶流浪汉的呵斥声,想起山村里的暴雨会漫过田埂,却不会有这样的争吵。天亮后推开窗,天空蓝得能滴出水,远处货柜车正往码头驶去,集装箱上的“TO USA”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她不知道自己缝的玩具熊会漂向哪个国度,只知道手中的质检报告越来越厚,姐妹们的梦想越来越具体——就像此刻落在窗台的阳光,虽然刺眼,却真真实实地照着她们正在书写的,关于异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