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旧事

雨过天晴,漓江城内又热闹起来。

特别是那晴空下碧水旁的江风茶楼,方圆周遭,更是格外的热闹,每日河边船楼画舫早早泊在岸边,任她们如何争,如何斗,但凡亭里那位一亮相,全都不过是黯然失色的下场。

十几个艳冠百里的主,到头来,居然比不过一个人。

那人不知真实姓名,有人问起,她只说自己姓苏,于是外边都称呼她为苏姑娘。

说来也奇,这起初也有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对那张脸起了觊觎贪图之心,天底下的穷人多是求得温饱安定,可富人却不同,钱多了自然得想着法的去花销,享受多了自然会寻求特殊的刺激。

曲儿唱的再好,戏演得再动人,不还是个下九流么。市井底层的人,但凡被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看上,还不是任其揉捏,稍微威逼利诱,那也只是个玩物。

名气大又能如何?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么些天以来,但凡敢威逼的,多已生死不知,再没出现。

那苏姑娘身旁,却多出了几个木讷寡言的生面孔,个个都有武艺在身,配合着她登台演戏,伴奏唱曲。

这一天,曲已唱罢,戏也落幕。

茶楼飞檐下,苏姑娘微倚着窗户,半阖着眼,受着拂面的和风,像是在小憩。她今天穿了件雪白雪白的戏袍子,其上镶以金银织锦,绣着流云飞花,皓腕纤手全都被拢在袖子里。

几个面无表情,看着古怪的男人站在附近,时时刻刻护着她。

微风柔和,听着河畔的袅袅琴声,苏姑娘正打算再睡会,可他眼皮还没全部合住,却又豁然睁开了。

“苏姑娘,我是城北王家的管事,今日特来请您入府唱一曲,必有重谢。”

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楼下瞬间像是炸了锅,纷纷报着名头开着价钱,又或者找了个别的借口。

“我家主人说了,若是姑娘肯赏光一叙,愿意奉上百两白银!”

“小生久仰姑娘才情,不知可否和姑娘探讨诗词歌赋。”

“苏姑娘,金楼画舫有请,只要您肯来……”

……

一堆人闹哄哄的,逐渐都听不清到底谁在说话了,又在说些什么。

于是这些人纷纷去找酒楼掌柜,叫他把话传上去。

申掌柜满口答应,笑脸相迎,听完就快步往上赶。

等到掌柜的上楼问了下意思,他才擦着汗笑道:“苏姑娘说,曲终人散,诸位该走了!”

该不说,申掌柜做生意多年,早已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事,那些原本还不肯走的人,在他的劝说下也纷纷离去。

终于安静了下来。

掌柜长舒一口气,上楼犹犹豫豫,最终还是走了上去,吞吞吐吐的局促不安道:“苏姑娘,要不这银子您再多拿点?”

“申老板,这是怎么?”

苏姑娘疑惑道。

“就是我见好多人过来重金请您,这不是怕您……嘿嘿……”

看着那双好看的眸子,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是怕人跑了。

苏姑娘捂嘴轻笑道:“放心,我既然是借你这地成的名,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言之有信。”

像是吃下了定心丸,体态浑圆的掌柜这才放心似的松口气,送上了银子,又退了下去。

苏姑娘在三楼。

临窗而坐,窗下柳梢迎风尽展,桃花飘散。

这是个雅间,掌柜的为了讨好他,把此间留作他休息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俯望大半漓江城,将城中玉带,各色古建尽收眼底,但见河如玉带,塔楼倒影尽在其中,向西而去。

极目处,恍惚间,她似是看见那晴空下有片与其他区域隔开的建筑群,雕梁画栋,气象雄浑。

那就是王府么?

威海王便藏在那里。

……

三日前。

自听完那苏姑娘的唱腔后,玉伯失神良久,这才离去。

走了不知多久,玉伯走到了城南那边。

一群孩子从老人身前跑了过去,穿着缝缝补补的夹衣,头发脏乱,肤色黝黑。

在这群孩子当中有个十余岁的小姑娘,她跑动之间,腕间银铃就叮铃直响,瞅见一群流鼻涕的娃娃追在她身后跑,乐的不行,不时发出声声银铃似的笑。

“小虎,今天该你来背我了!”

孩群里,一个虎头虎脑,有些憨楞的男孩忙嚷道:“好的,我知道了。”

顺便吸溜了一下,这鼻孔里时不时探出头的两条鼻涕虫立马就缩了回去,然后慢慢又淌了下来,将落未落,欲断未断,就在那孩子嘴唇上耷拉着,就差咽下去了。

另外几个也都跟着吸溜个不停。

小姑娘没好气的道:“你们几个赶紧把鼻涕擦擦,脏死了!”

几个孩子嬉戏打闹着,玉伯叹了口气,继续走着。

他已经老了,老到眼睛花了,老到脑袋都不好使了。

走到一处巷子尽头,他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于是又转过身去。

走错了路,可以回头,那人生能否回头?

现在就想回头,是因为痛。

玉伯扯开衣裳,胸口有几个烂疮,痛痒难耐,淌出的脓水发黄发红,而且泛着一股淡淡的腐臭。

可他又不敢抓,不敢挠,所以只能忍。

这便是令他沉疴多年,饱受折磨的病害。

他此时半躺半坐在一间破败的民居里,残垣颓瓦,荒草丛生,忍的浑身颤抖,脸上青筋不时鼓跳,目眦尽裂,苍老的面目有些狰狞可怖。

在这半死不活,不生不死的时候,玉伯想到了很多。

譬如,他是如何学戏唱曲的。

他自幼家贫,为了温饱,也为了出人头地,九岁就开始跟着个老师傅学戏了。

那老师傅不肯教他,说他天生有六根手指,不是唱戏的料,母亲是跪地求了又求,狠了心剁了他的第六指,老师傅才答应下来。

那夜母亲不辞而别,他哭得死去活来,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成为角,赚很多钱,要成名。

跟着老师傅走南闯北,学戏闯江湖,就这么过去了十个寒暑,等他学艺有成,真成了角,回到故乡的时候,看见的却只有座荒坟,母亲已故去多年,死于饥荒。

至此再无牵挂,一心只想把继承师父的戏班子办好。

至于后面怎么落魄的,戏班子是怎么散的,他嘴唇发颤,说什么“火”,“好大的火”,“全都烧没了……”

恐惧到了极点。

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

近些日子,他还发觉一件可怕的事,背后似也隐隐传来了痛痒,面上时有浮肿,他的病害越来越严重了。

报应么?

玉伯拿着配好的膏药,贴在了烂疮上,疼的咬牙切齿,闷声哼着。

他说,这天下最可怜的就是他们这种下九流的人物,只能看着别人的脸色,点头哈腰的求着施舍、讨着可怜。

那些人只要想要,他们身上还有的,就不得不交出去,没有办法的事。

这样的人,才是真的可怜。

他说自己做得没错,他也是不得已才做的事情。

有个男人问他做了什么亏心事,玉伯精神恍惚,只说他不想死,他也想活着。

人不都是这样么,但凡你只要做了一件错事,那多半就会一错再错下去,只要坏了开始,那,就得一直坏下去,不能回头,也已回不了头。

他有点饿了,男人给他买了两张饼。

玉伯面容干瘪,两腮已凹陷瘪了下去,眼眶泛黑,一双眼珠子密布着条条血丝,像是快要鼓出来,他看着男人,血红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瞧着。

“她来找我了!”

“索命来了!”

“咳咳……我不想死啊……咳咳……”

也不知是吃饼噎住还是旧病复发,玉伯没撑过那个夜晚。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