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远饭都没吃。
他演练好了台词,又专门跑到和学校隔着三条街的小区,瞅准了小卖店里没人的时候,冲了进去。
“来包大前门。”李源远感觉自己的声音十分陌生。
就等着老板上下打量他的时候补充那句:“我爸叫我来买的!”
哪知老板眼睛都没离开墙角的小电视,从木头架子上随手摸下来一包大前门,丢到柜台上。
“两块五,火机五毛自己拿。”
李源远从柜台上拿了个打火机,丢下三枚硬币,匆匆离开。自始至终,老板都没看他一眼。
都忘了,在这个年代,未成年人买烟可太容易了。
虎子照例等在校门口,见到李源远没从学校里出来,而是从外面回来的。
表情上稍显困惑,却也没问什么。
……
见到李源远从口袋里掏出的大前门,老章头高兴坏了。
他看起来像是个七十多岁的孩子,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使劲儿把脚塞进拖鞋,一把抓过烟和打火机,一边拆,一边招呼着李源远去阳台。
还不忘警惕地从门上的小窗望了一眼走廊。
啪——
老章头点起了一支烟。
二人胳膊肘拄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远处,吹着带点温润湿气的南风,发呆。
老章头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再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嗯……还是淡淡的梅子味儿。”
“青岛产的还是差点意思,能买着上海产的就好了。”
“挑三拣四的,有的抽就知足吧。”李源远有气无力地顶了个嘴,昨天被老章头那样一说,李源远的心里不是滋味。
……
“远啊。”老章头道。
“嗯?”
“我要是现在说我不死了,你会不会生气?”老章头小心地说。
“……”李源远撇了老章头一眼,没理他。他知道这是老章头在安慰他。
啪——
老章头又点了一支烟。
“远啊。”老章头又道。
“去死吧。”
“哈哈,咳咳……”老章头笑着带出两声咳嗽,“我看你有心事?”
李源远不答。
老章头继续道:“有心事好啊。国家富强了,吃饱穿暖了才有心事。”
李源远望向老章头,只见老章头夹着烟的手往东南一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那边,过了江,打仗。”
“大冬天,冻得鸡儿都要掉了,就想着活下来,喊起来就冲,停下就睡。”
说着,老章头挺直了胸脯,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夹着半根烟吸了一口,半眯着眼看了一眼李源远。
李源远被那目光中货真价实的杀气照得一凛。
老章头长吐出一口烟,“有一天,蹲在战壕里吃饭的时候,一个炮弹就在旁边炸开了……”
“砰!就那么一下,就啥都不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排长把我从土里挖出来的,满脸都是血豆腐……”
“那一截战壕,五名战友,囫囵的就挖出来我一个。”
“可你猜怎么着,我愣是没受伤,就是好几天听不着声儿,五脏六腑搅得慌,吃啥都吐。”
“拉后方医院躺了半个月,扎了半个月的针,又回前线了。”
“排长问我,你踏马都死过一回了,咋还回来?回家生娃去多好?我再给指导员说说,说不定能给你转业去个工厂。”
“我说,排长,那一下给我炸明白了。”
“我踏马就是干这个的。”
“战线不能跨,祖国就在我身后,四万万同胞就在我身后,要的就是像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炸不死的顶住!”
“咳……”老章头后背靠到栏杆上,“我的意思是,小年轻的不要迷茫,你就过着,总有那么一下,你忽然就找到自己该做的事儿了……整明白到自己为啥活着了……”
“到那时候儿,只要勇往直前!”
李源远听得心潮澎湃,加上他自己的经历,相比一般人还多一层共鸣,一团热气堵在胸口,差点把眼泪顶出来。
老章头扭头看到李源远低着头,没看到他发红的眼圈,咧嘴笑道,“哦?看来不是前程……那就是看上了哪个女娃娃?”
咳咳咳……这回是李源远呛到了自己的口水,咳了起来。
这老不死的,啥时候都没个正形儿。
哗啦——
阳台门忽然被推开,章池铁青的脸从门的阴影中浮现。
老章头以远超这个年纪的迅捷,把嘴上的烟藏到身后,顺势把那没抽完的半截烟弹出阳台。
“爸,你怎么还抽烟!”章池怒道,“看你把小李呛的。”
“他是呛着自己的……”
章池不理会他的狡辩,一把从老章头病号服的口袋里拽出那包大前门和打火机。
“你哪来的烟?”章池说着瞄了一眼李源远。
李源远一惊,完了完了今天要交代在这了。
李源远想象着今晚夜黑风高,虎子带着铁锹把他埋在乱坟岗的画面,又听老章头道:“哈哈,我自个儿偷摸儿出去买的。”
老章头说着给李源远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咱老章头从来不出卖战友。
老章头胳膊搭住李源远的肩膀,“走走,老三这么凶……咱俩不理他,咱俩继续下棋。”说着,翻开领子一角,只见领子里面还夹着一根儿烟。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只听身后的章池说道:“今天不下了,待会儿手续办好就出院。”
“好啦?”
“好了。”
“远啊。”老章头得意地说,“我就跟你说死不了吧!”
这糟老头子,绕这么大一圈,合着就是为了骗根烟抽?!
“远啊。”老章头语重心长道,“我可没骗你,那两个愿望可是我发自内心的。”
老章头继续道:“你等我把我的绝招儿捡起来,咱俩真刀真枪地干上一盘儿!”
“行!”李源远狠狠说道,“到时候输了可不许耍赖。”
“啧,这就是你不对了,咱老章头下棋什么时候耍过赖?”
……
老章头死活不坐轮椅,李源远扶着他,身后跟着虎子,大包小包拎着东西,胳膊上的肌肉快把衣服撑破。
“那后来呢?”李源远好奇,老章头如此的豁达,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后来啊,我就当上排长啦……”老章头望着远方,喃喃道,“倒不是我有啥本事,是踏马的就剩下我啦……”
老章头察觉到气氛一下变得凝重,忽然明白李源远问的不是这个,笑着说:“哦,你说再后来啊……再后来,我转业到冶炼厂,当了个主任,在那遇见了我老伴儿……”
“我这围棋啊,就是她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