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梓津早早来到了决赛现场。
他睡不着，一宿没睡。
昨天副会长儿子在他的场外指导下惨败，他知道自己距离九段更远了。
赵副会长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给自己穿小鞋，尤其是还要看在孟老的面子上。
只是自己一时魔怔，听进了魔鬼的诱惑，动了歪脑筋……
就是那种感觉——在第四次补考高数的考场上，你的口袋里装着一份小抄，那是你的心魔，你总觉得监考老师在看着你，你会做的题目也变得不会做，你知道自己这次也考不过了。
还有那盘棋，最后三十几手，越琢磨越不对劲儿。那白棋看着明明歪七扭八的，怎么做到每一手都拉开一两目的差距的呢。
想必是副会长儿子太菜了吧。
“王主任。”他叫住刚走进来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小高啊，来的蛮早的嘛。”
“待会的决赛，我师父要来看一下。”
中年男人明显愣了一下，“孟老要来？”他看了眼手表，紧张地问：“孟老什么时候到？”
“师父十分钟之前给我发短信，说从家里出来了。”
“那我去门口接一下。”王主任说罢，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去了。
不多时，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快步进来，把评委席桌子上的蓝罩布换了块崭新的，每个位子前摆上一杯王主任精选的明前龙井。
最后在当中位置摆上了刚打印好的名牌：孟岚九段。
一顿操作搞好时，走廊已经传来老孟大大咧咧的声音。
“王主任，我看这次活动搞得就很好嘛，以后还是要多组织这类活动，丰富一下咱们围棋界的比赛层次。我回去和会长建议一下，明年这方面的预算至少再翻一番。”
“嘿嘿嘿……孟老过奖了……我们肯定尽心尽力把比赛办好……”
“我听老吴说昨天的半决赛挺精彩，今天正好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听说你搞了点好茶？可不许藏着啊！”
“哪里哪里，孟老，已经给您泡好了……”
说着孟老已经背着手走进门来，斜着眼一撇立在门边候着的高梓津。
高梓津八段被这眼神扫过，心里一惊，便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低着头不敢说话。
“哼，你来的倒早。”老孟没好气儿地说。
高梓津不敢应声。
“昨天那83手是你下的？”
“是……”高梓津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内心惶恐，这件事怎么这么快就传到师父那里了？
王主任早识趣地远远退开。
“胡闹！”孟老嗓门一出，王主任退得更远了。
“我平时怎么给你说的？”老孟脸都气红了，“先做人，再下棋！”
“九段有什么难的？你去拿世界冠军啊，再不济拿两个亚军啊？
“是你水平不够吗？是心魔！
“你自己这关过不了，谁能看得起你！
“整天净想着这些个歪门邪道！”
老孟从衣服里面掏出几张纸来，砰的一声拍在高梓津胸口，是几张棋谱。
“你个宝批龙，好好看看！一个没段位的高中生怎么下棋的！你看看人家的棋理！看看人家的精气神！是不是还觉得自己那手下得挺好？”
……
李源远退了房，带着行李来到了会场，他订了今天晚上的卧铺，打算下完决赛直接赶往火车站回家。
现在，他正坐在教室角落的椅子上，窗帘的阴影里，完整地旁观了这场戏，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着实尬住了。
老孟脾气发过了，猛地瞧见房间里还有个人，心下一惊，想到这位怕不是下午来参赛的李源远吧，只好厚起老脸，“这位同学，你是？”
李源远当然认得出孟岚九段，三十年前夏国围棋青黄不接，他凭一己之力在国际赛场单刷樱国和棒国长达三年之久。
如今孟老年事已高，早已过了巅峰。但现役九段并没有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赢孟老的。
李源远凝神望去——【1598】。
离离原上谱。
这要是放在游戏里，就是那种血条比屏幕长BOSS。
“你是……李源远？”孟老问道，打断了李源远的惊呆。
“是的。”
“……”
这回轮到老孟尬住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一边写着，一边说道：“昨天的棋下得不错，今天再接再厉。”然后把刚写完的那页撕了下来，递给李源远，“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只见那纸条上苍劲的正楷写道“孟岚 135-XXXX-XXXX”，是孟老的联系方式。
李源远明白，老孟以为自己还不知道他徒弟的所作所为，又碍于副会长的面子又不好点破，只能用这种方式承担起责任，留个电话表示人情随时都可以还。
李源远是个不内耗的人，他一边恭敬地接过纸条，一边说道：“都已经过去了。”
场面话说的好听，怎奈心中还是一抹酸楚挥之不去。
老孟眉毛一挑，“好小子……”显然是没想到李源远已经知道了，“咱俩什么时候肯定得下一盘。”
孟老心中也不是滋味，李源远这小伙要是早几年让他碰到，说不定已经定到九段，开始刷N冠王的N数了。
那样的话，围棋界也能多一抹色彩，即便是有点奇怪的色彩。
眼下李源远已经十八岁，没经过道场的苦修，比赛恐怕也没参加过几场，即便是天才，又怎么争得过那些从打小从道场成长起来的，大赛小赛成百上千场的天才呢？
晚啦……
不过走职业之路难免落入胜负的魔障，就像青青一样，就像我那爱徒一样，像这样错过也未必是一桩坏事。
老吴说的对，人各有命，李源远靠围棋进了重点大学，也挺好。
老孟拍了拍李源远的肩膀，转身离开。
他虽心想着错过也好，身体却挺诚实地留了点希望的种子。
老孟留联系方式给李源远的时候，就在暗搓搓地期待着：“这小子要是真的有志于挑战围棋的新高度，会不会来找我呢？”
老孟又踱步到他的爱徒身旁。
“梓津，师父刚才话说得重了点……都怪我这暴脾气……”老孟轻声道。
“但是话糙理不糙。
“围棋不是谁的棋力高谁就能赢的。
“要不然我老孟还能再刷十年世界冠军。
“你要赢心，尤其是你自己的心……”
只见他的爱徒坐在桌前，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抱头，抓满了头发，看着棋谱，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