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光总比闹钟来得殷切，卯时刚过，朝霞的橘红便顺着窗帘缝隙蜿蜒而入。林潇竹被斜斜的光线刺得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时，脖颈发出枯枝折断般的“咔咔“声。硬座车厢的夜总让人睡不安稳，额头抵在窗框上压出的纹路，此刻还隐隐作痛。
梁贝贝蜷着身子偏过头来，朦胧睡眼对上林潇竹布满血丝的目光，突然“扑哧“笑出声：“瞧你这蔫头耷脑的模样，倒像是菜园子里被霜打过的茄子。“她沙哑的嗓音裹着晨雾，竟比平日多了几分软糯。
林潇竹被逗得憋不住笑，这笑声惊醒了沉睡的乌兰，三人在熹微晨光中相视而笑，昨夜因困窘而生的局促，此刻都化作了车窗外掠过的晨雾。梁贝贝起身时，在他裤腿留下的那道浅浅压痕，恰似时光悄然烙下的印记，即便抚平褶皱，也再寻不回最初的平整。
洗漱间门口早已排起蜿蜒的长队，像条缓慢蠕动的青蛇。前头的大妈踮着脚朝里张望，塑料盆里的牙刷、漱口杯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林潇竹夹在人群里缓缓挪动，瞥见车窗倒影里的自己——胡茬像荒草般肆意生长，眼下挂着青黑的阴影，衬衫领口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奶皮子碎屑。冷水泼在脸上的刹那，刺骨寒意驱散了几分困意，却也让他想起果园乡井台边的清晨，母亲总说凉水洗脸最是提神。
返回座位时，正撞见乌兰对着小镜子，拿木梳费力地梳理打结的长发。“搭把手？“她把木梳塞进林潇竹手里，转身时发间茉莉花香混着车厢里的汗味扑面而来。梳齿每解开一处缠结，都能听见乌兰轻轻的抽气声。梁贝贝见状笑得直不起腰，从帆布包里翻出一瓶银色喷雾：“快试试这个，出门在外的救星！“
乌兰接过喷雾随意喷了两下，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们猜我刚才瞧见啥了？“梁贝贝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好奇的小雀：“快说快说！“
“我从卫生间出来，马上就有一对男女挤了进去，'咔嗒'一声锁了门，里头还传来吃吃的笑声！“乌兰绘声绘色地比划着，“那姑娘踩着细高跟，声响隔着半节车厢都能听见，真怕她一个踉跄把门踹开！“
梁贝贝笑得前仰后合，手肘轻轻捅了捅林潇竹：“这绿皮火车倒成了藏龙卧虎之地，小情侣把卫生间当鸳鸯小筑了。“她眨着眼睛调侃，“摇晃的车厢配上这节奏，倒像是天然的浪漫布景。“乌兰红着脸反驳，举手投足间却也藏不住笑意，三人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惊起邻座打盹的老伯不满的嘟囔。
“咕噜——“梁贝贝的肚子突然发出响亮的抗议，惊得她捂住小腹，脸颊泛起两团红晕：“都怪昨晚只顾着说话，连晚饭都没好好吃。“她摸出一袋牛肉干，撕开包装时“刺啦“的声响格外清晰。咸香的肉干在齿间咀嚼，林潇竹却想起母亲腌在陶瓮里的咸菜，同样是这般朴实的滋味，带着土地的温度。
列车行至沈阳，一位皮肤黝黑的老汉背着鼓囊囊的蛇皮袋，手里拎着装满搪瓷缸的编织袋，在过道里驻足。他眯着眼反复核对车票，布满裂口的手指几乎要将纸片戳破。“大爷，我帮您看看？“乌兰主动起身接过车票，“12车厢 92号，在这儿呢。“林潇竹连忙搭手，蛇皮袋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手臂发酸，粗粝的麻袋蹭过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和父亲装化肥的袋子一模一样。
“俺叫王铁山，去东莞工地搬砖。“老人一屁股坐下，拧开大茶缸灌了一大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这车慢是慢了点，可俺们挣血汗钱的，能省一文是一文。“说着从编织袋摸出几个冷馒头，芝麻粒零星粘在表皮，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梁贝贝眼睛一亮，将牛肉干递过去：“大爷，尝尝这个！光吃馒头多寡淡。“王铁山慌忙摆手，干裂的嘴唇翕动：“使不得使不得，娃娃们留着自个儿吃。“乌兰直接把牛肉干塞进他掌心：“我们带得多，您别客气！“老人小心翼翼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好多年没尝过这滋味了。俺家在山沟沟里，娃娃上学要钱，老伴看病也要钱，俺一天干十几个钟头，就盼着......“
他突然住了口，从蛇皮袋底层翻出个塑料袋，里头几张照片早已磨得起毛。照片里两个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站在土坯房前笑得灿烂，背后是连绵的青山。乌兰轻轻摩挲着照片，睫毛上闪着泪光：“大爷，您家孩子有您这样的爷爷，该多骄傲。“王铁山抹了把眼睛，露出憨厚的笑：“不说这些了！你们几个娃娃去鹏城做啥？“
林潇竹有些腼腆地开口：“我想去大芬村学画，听说那儿能靠画笔谋生。“王铁山凑近了看，眼神里满是新奇：“画画也能挣饭吃？俺还以为这辈子就只有扛锄头、搬砖头两条路。“梁贝贝在一旁兴奋地比划：“现在可不一样啦！我学舞蹈编导，想去鹏城给演出编舞，说不定还能给直播当导演呢！“
话音未落，列车突然剧烈颠簸，车厢瞬间陷入黑暗。尖叫声、物品掉落声此起彼伏，仿佛炸开了锅。王铁山一把护住面前的铝饭盒，大声喊道：“别怕！保准是小毛病！“乌兰摸索着抓住梁贝贝的手，林潇竹则下意识将背包护在胸前，里面装着他熬夜绘制的设计图稿，此刻正随着剧烈的心跳微微发烫。
应急灯亮起时，车厢里浮动着不安的阴影。乘务员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前方路段故障，列车临时停靠，请各位耐心等候。“王铁山叹了口气，往茶缸里续了些凉水：“出门在外，啥事儿都能碰上。“梁贝贝紧紧依偎着乌兰，小声说：“也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
等待的时间里，王铁山打开了话匣子。“去年在十八楼搬钢筋，突然一阵大风刮来，脚手架晃得跟筛子似的。俺当时腿都软了，可想着家里的娃......“他的讲述让车厢陷入寂静，林潇竹望着窗外漆黑的铁轨，想起盐碱地里那些与暴风雨搏斗的日子，泥土裹着汗水糊在脸上的滋味，此刻竟与铁锈味的回忆重叠。
突然，车厢另一头传来激烈的争吵。两个乘客为了行李架的位置推搡起来，唾沫星子四溅。王铁山眉头一皱，“嚯“地站起身：“出门在外，都让着点！“林潇竹和乌兰对视一眼，也跟着挤进人群。在众人的劝解下，争执渐渐平息，可空气里依然紧绷着剑拔弩张的余韵。
回到座位时，梁贝贝正盯着林潇竹摊开的设计图稿发呆。“在想什么？“他轻声问。女孩咬着嘴唇，眼神有些迷茫：“我在想，我们真能在鹏城站稳脚跟吗？刚才那些争吵，让我突然觉得......“她没说完的话被列车启动的轰鸣声吞没。
王铁山不知何时已经睡着，轻微的鼾声混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编织成独特的韵律。林潇竹握紧设计图稿，纸张边缘在掌心压出浅浅的红痕。远处传来汽笛长鸣，划破沉沉夜幕，他知道，前方等待的大芬村，将是另一场未知的征程。而这节摇晃的车厢里，无数个平凡如他的灵魂，正载着各自的期盼与不甘，驶向黎明。
梁贝贝没说完的话消散在汽笛的长鸣声里。月光透过车窗的污渍，在王铁山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歪斜的嘴角还沾着几粒馒头碎屑，粗布衬衫随着鼾声轻轻起伏。乌兰倚着车窗，用手机电筒照着本民族的诗集，昏黄的光晕里，那些陌生的文字像跳跃的篝火。
林潇竹将设计图稿重新叠好，塞进背包最里层。指尖触到母亲塞的鸡蛋酱瓷罐，粗糙的陶面还带着体温。车窗外，铁轨延伸向无尽的黑暗，偶尔掠过的村庄灯火，像撒落在夜幕里的星星。他忽然想起果园乡夏夜的萤火虫，总在玉米叶间忽明忽暗，如同此刻车厢里此起彼伏的人生故事。
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渐渐规律，像某种古老的节拍器。林潇竹闭上眼睛，在摇晃中看见大芬村的画室里，无数支画笔在画布上飞舞，颜料的气息混着海风扑面而来。而在更遥远的地方，盐碱地上的父母或许也正望着同一轮月亮，他们佝偻的身影与王铁山重叠，在岁月里化作永恒的守望。这列载满故事的火车，终将驶向各自的黎明，而铁轨旁未被照亮的土地下，新的种子正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