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

第1章 地球是圆的

现在进入所谓的16世纪初,就是1500年开头的年代。这个说法令人困惑,但英语中必然这么说。这一时期天翻地覆,影响了整个欧洲。其中有些变革酝酿已久,只是在此刻才全面爆发。两百多年来,文艺复兴一直激荡着意大利的思想与精神,如今又在古希腊、罗马传统中满血复活,在不影响基督教信仰根基的范围内蔓延滋长。与此同时,教皇掌握了俗权,他们像其他统治者一样贪得无厌、大肆铺张,却自诩还拥有教权。通过出售使生者与死者免入炼狱的“赎罪券”,教会赚得盆满钵满。主教和红衣主教的职位可以买卖,平民的捐税重得连他们都不信教了。教会中这样那样的弊病广为人知,积怨已深,但依然我行我素,毫无改进。然而,文学、哲学、艺术却在古典文化的启发下百花齐放,求知若渴者思维得以更新开拓。这些人就是试图调和古典文化与基督教教义的人文主义者,其中首推鹿特丹的伊拉斯谟。文艺复兴思想传入英国主要就归功于他。印刷术使知识与争论通过构成中世纪欧洲的诸多宗教团体传播开来,大约自1450年起,印刷术成为这一日益壮大的领域的核心。从里斯本到布拉格,西方世界已拥有60所大学,在16世纪初期,这些学校主动为教育与交流开辟广阔途径,大学生活亦因此欣欣向荣、不拘小节。在中世纪,教育主要限定在培训神职人员。如今教育稳步扩展,其宗旨不只为培养牧师,也在培养世俗学者和见多识广的绅士。培养博学多才者成为文艺复兴的理想。

随着人文精神的愈加活跃,人们对自古以来的理论也提出了质疑。15世纪,人们首次将上一个千年称为中世纪。尽管中世纪的种种依然存留在心中,但人们自觉即将步入一个崭新的现代时代。这个时代的特征不啻璀璨的艺术与建筑,亦是哥白尼掀起的科学革命的开端。他确证了地球绕太阳运转,此后伽利略又在某著名场合肯定了哥白尼的说法,这一全新的观点将对人类的世界观产生深远影响。在此之前,人们一直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全宇宙均为满足人类的需求而设计。如今,崭新而广阔的视角跃然眼前。

人们汲汲于查究、辩论、追寻新的解释,从古典学术领域扩散到宗教研究领域。希腊文、拉丁文甚至希伯来文的《圣经》都要重新细究。公认的宗教信仰不可避免地受到质疑。文艺复兴孕育了宗教改革。1517年,34岁的德国牧师马丁 ·路德公然谴责赎罪券的买卖,在维滕贝格城堡教堂门上张贴自己的论文,辩论此事与其他事宜,并开始对教皇展开大胆而理性的讨伐。起初,只是抗议教会的行为,随后快速演变为对教会教义的挑战。在这场争斗中,路德展现了不屈不挠的信念,甘冒火刑的风险,因此流芳百世。他发动或者说推动的这场运动十年内便席卷整个欧洲大陆,他自豪地称之为宗教改革。不同国家的改革形式不一,由茨温利和加尔文为首的瑞士改革尤为如此。后者的影响力从日内瓦经由法国,扩展到尼德兰、不列颠,在不列颠的苏格兰尤甚。

路德的教义极为丰富,但他本人谨遵“因信称义”,而非“因行为称义”。这就意味着即便是良善正直的异教徒,死后亦不能保证进入天堂,唯有借着对基督启示的信念才重要。路德的指明灯是《圣经》中的话语与良知的鞭策,而非教皇的权威。他本人信奉得救预定论,亚当在伊甸园中犯罪,是全能的上帝使然,于是有了原罪。在人类存在期间,约十分之一的人能逃脱因原罪而下地狱的命运。但所有修道士、修女均有权利从婚姻中得到慰藉。路德本人就树立了榜样,40岁时与一名逃跑的修女结婚,并且婚后一直生活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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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所有国家都深受宗教改革的影响,德意志最甚。德意志人民在罗马的苛捐杂税下跃跃欲试,而路德的改革运动激发了他们的民族自豪感。他翻译的德文版《圣经》至今仍被视为珍宝。他还为德意志诸侯创造机会,夺取教会财产。极端主义者利用他的教条在南德意志发动了一场社会战争,丧生者成千上万。路德本人强烈反对被他煽动的民众。尽管他用最粗俗的语言激起暴民的怒火,但他们有所行动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把矛头对准他们。在教义问题上他会不遗余力地对抗教皇,但对为他撑腰的受压迫群众却熟视无睹。他用“猪猡”甚至更粗鲁的字眼称呼他们,并且指责他称之为“领主”的王公贵族和富裕的统治阶级未能镇压农民起义。

异端邪说历来就有,几个世纪以来,反对罗马教会的情绪在欧洲几乎所有国家甚嚣尘上。但路德所掀起的这场教会分裂史无前例,非同小可。不论是罗马教廷的仇敌还是卫士,参与运动者都深受中世纪观念的影响。他们自视能恢复古时和早期教会的纯粹作风。但宗教改革使这个时代愈加混乱不堪,难以捉摸,人民和国家迫不得已,浑然不知地拉扯着长期以来稳定欧洲的锚。经过一段时间罗马教皇与宗教改革派的较量,新教在欧洲大陆风起云涌,各教派百家争鸣,其中又以路德教派最得人心。罗马教廷则开展了自省的天主教复兴运动,即“反宗教改革”,此外设立了宗教裁判所扩大世俗事务的处理,因此巩固了地位,从大大小小的宗教战争中全身而退。旧秩序的攻击者与捍卫者间的分裂,威胁着近代欧洲各国的稳定,并且破坏了某些国家的统一。英国和法国走出这场战争时已是伤痕累累、胆战心惊,但幸而国内依然保持统一。爱尔兰与英格兰产生了新的隔阂,英格兰与苏格兰却缔结了新联盟。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分解成小公国、小城邦,尼德兰解体为现在的荷兰和比利时。各个王朝受到威胁,过去的忠君誓言遭到背弃。到了16世纪中叶,加尔文教派成了新教进攻的前锋,而耶稣会成了天主教防御的盾牌和反击的利剑。又过了100年,彼此斗得精疲力竭,谁也奈何不了对方,路德掀起的这场革命才算终结。三十年战争后,中欧已是千疮百孔,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结束了这场争斗,而人们几乎已忘却最初掀起这场恶斗的出发点是什么。直到19世纪,出于互相尊重的宽容意识才在整个基督教世界盛行起来。

著名神学家兼布道者查尔斯 ·比尔德于19世纪80年代抛出了一些尖锐的问题:

平心而论,宗教改革是否是一场失败的运动?它打破一套枷锁,是否只为套上另一套?我们不得不承认它很快背离了自由的学术宗旨,在德意志尤为如此。它抛弃了文化,迷失于枯燥乏味的神学纷争,对苏醒的科学也未伸出欢迎之手……此后,即便是声称拥护宗教改革神学的神学家也对科学冷眼相待,并申明他们的神学观点与科学毫无干系。真不晓得宗教改革的哪个学说能应对这些事实中隐含的控告。现代最为渊博、宽容的神学家也不能完全接受梅兰希通和加尔文的学说……事实上,改革者发动反抗,想撼动中世纪基督教坚不可摧、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他们为真理与自由作出的贡献再高估也不会过分,但他们绝无可能解决自己挑起的难题。他们不仅缺乏必要的知识,甚至无法看清所处纷争的范围。他们的任务只是打开泄洪闸,尽管他们好意奋力制止,但从此洪流滚滚,时而摧毁古老地标,时而灌溉新生田地,但无论到哪它都带来生机与活力。观察宗教改革本身,若只从神学与教会的发展来评判,相当于宣判它的失败;若把它看作欧洲全民思想运动的一部分,展现它同即将成熟的学术和不断进步的科学有重要联系,证明它必须与自由结盟,说明它正慢慢向宽容发展,那就不仅是为其过去辩护,同时也预示它拥有未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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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的势力在欧洲逐渐增强时,世界其他地方不断向欧洲探险家、商人和传教士揭开神秘的面纱。自古希腊时代开始,就有人得出“地球是圆的”理论。现在到了16世纪,航海活动将证实这一点。故事说来话长。早在中世纪,欧洲旅行者便涉足东方了,传说在人类的发祥地有梦幻的国度和满地的金银,他们因此浮想联翩。传说中所说的是祭司王约翰国,不知位于中亚还是现在的阿比西尼亚间的哪个地方,后来,马可 ·波罗从威尼斯旅行到中国,还在游记中提到了该国真真切切发生的情况。同样,亚洲人也正向西方挺进。有时欧洲似乎会屈服于东方咄咄逼人的威胁。亚洲中心的蒙古游牧民族是异教徒,他们盘马弯弓、骁勇善战,铁蹄迅速踏遍俄国、波兰、匈牙利,并于1241年在布雷斯劳附近和布达佩斯附近同时痛击德意志和欧洲骑士军团,至少德意志和奥地利任其宰割。天遂人愿,窝阔台汗同年暴毙,蒙古将领们快马加鞭、千里迢迢赶回首都哈拉和林,推举继承人,至此西欧逃过一劫。

地理大发现时的世界地图

整个中世纪,基督教与异教徒(1)在东欧与南欧边界的战争从未停止过。边民们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中,异教徒稳步推进,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人攻占。这样巨大的危险冲击威胁着欧洲基督徒的财富与经济。拜占庭帝国亡了,土耳其人占领了小亚细亚,通向东方的通道被阻断了。这条通道曾滋养了地中海沿岸各城镇,为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创造了财富与辉煌,但如今被阻隔了。动乱向东方蔓延开去,尽管土耳其人想继续同欧洲人做交易,以便收取通行费,但贸易和旅行越来越不安全了。

长期以来,意大利地理学家和航海家试图找寻一条通往东方的新海路,不再受异教徒的阻碍。但尽管他们经常出入东地中海,造船、航海经验丰富,却缺少远洋冒险的资本实力。葡萄牙率先发现了一条新航道。她在英国十字军的帮助下,于12世纪获得独立,并逐渐将摩尔人逐出本土,如今已扩张到非洲海岸。冈特的约翰之孙、航海家亨利王子发起了多个远洋事业,从里斯本开始探险。之后整个15世纪,葡萄牙航海家一直沿非洲西岸向南推进,寻找黄金和奴隶,逐步拓展已知世界的疆域,直到1487年巴塞洛缪·迪亚士环行至非洲大陆最南端的伟大岬角。他将其命名为“风暴角”,但赋有真知灼见的葡萄牙国王将其更名为“好望角”。美好的希望没有落空,1498年瓦斯科·达·伽马在卡利卡特港抛锚,通往印度与远东的财富之路终于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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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个名为哥伦布的热那亚人正在酝酿对世界未来影响更大的探险。他看到自己的同胞开辟出梦幻般的航线图,心有不甘,于是计划越过已知岛屿西渡大西洋,另辟通往东方的航道。他与一名曾在亨利王子手下服役的水手的女儿结婚,从他岳父的文件中得知了远洋探险。1486年,他派兄弟巴塞洛缪去英国寻求远洋事业的支持。巴塞洛缪在法国沿海被海盗所擒,但最终抵达了英国,并且觐见新国王亨利·都铎,但为时已晚。哥伦布已经获得阿拉贡的费迪南德和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两位西班牙君主的联合支持,在其赞助下,他于1492年从安达卢西亚的帕洛斯扬帆前往未知之地。经过为期3个月的航行后,他在巴哈马群岛的一个岛屿着陆。他无意中所发现的并非是通往东方的新航线,而是西方的一块新大陆,不久得名为“美洲”。

大约再过百年,英国才开始发挥其潜在的海上力量,而这一时期它相对默默无闻。布里斯托尔的商人们曾试图寻找一条西北的航线,越过大西洋通往远东,但并未成功,也无人支持。伦敦和英国东部的同行则更关注同尼德兰进行贸易的丰厚收益。但亨利·都铎更愿意投资远洋事业,只要不跟西班牙发生争端就行。他资助了约翰·卡伯特出海远征,后者和哥伦布一样是热那亚人,住在布里斯托尔。1497年,卡伯特于布雷顿角岛附近上岸。但眼前是一片不毛之地,完全不可能发展贸易,似乎也挡住了前路。再次出海时,卡伯特沿美洲海岸驶向佛罗里达,但离西班牙的活动范围太近了。卡伯特死后,行事谨慎的亨利国王便放弃了大西洋远洋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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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人抵达新大陆后发现了贵金属,于是和葡萄牙人开始了唇枪舌剑。两国的动机之一都是将基督教传播到未发现的异教地区,于是他们向教皇申诉,因为大家认为教皇掌握了新大陆的归属大权。15世纪90年代,出身于波吉亚家族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颁布了一系列训谕,将世界一分为二,划清了归属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范围。这一巧妙分割促使两国达成条约,在亚速尔群岛以西370里格处(2)划出南北向分界线,因此葡萄牙自恃有权占领巴西。

尽管葡萄牙率先投入远洋探险,但蕞尔小国无力维持下去。据说葡萄牙半数人口为控制海外属地而丧生。西班牙很快后来居上。哥伦布第一次出海那年,摩尔人在西班牙国土上唯一存活的格拉纳达城,也陷落在了中世纪最后一支伟大的十字军脚下。此后,西班牙人便转而将精力投入到探索新大陆上。不到一代人的时间,葡萄牙人麦哲伦在西班牙的资助下率船队前往南美洲,横渡太平洋,欲环行地球。麦哲伦在菲律宾群岛被杀,但他的大副率船绕好望角返航。世界散落的文明逐渐拼凑起来,新的发现将给北方海域上的小国带来新的势力,成为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继承者,尽管继位的时辰还未到。但彼时东方的香料已漂洋过海进入安特卫普的欧洲市场。贸易路线产生了整体的转变和变革。陆上的贸易线路黯然失色,意大利的城市相较于西北欧也相形见绌了,未来的繁荣不再取决于地中海地区,大西洋沿岸已取而代之。英国、法国、尼德兰这些新兴列强,拥有大西洋沿岸海港、海湾,可轻易进出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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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新大陆的财富影响了欧洲的旧秩序。16世纪前半叶,科尔特斯战胜了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帝国,皮萨罗征服了秘鲁的印加人。这些土地上大量的矿产财宝开始源源不断地经由大西洋运往欧洲。“大量的金银通过这些航道成倍地注入欧洲”,烟草、马铃薯、蔗糖等新奇物品也流向欧洲。这些新财富到来时,旧大陆本身正经历一场变革。长期的徘徊过后,其人口又开始增长,农场和作坊不断扩大生产。为进行新的探险,建造新房子,创办新企业,改善治理方法,对金钱的需求普遍增加了。不论是统治者还是老百姓,对理财都知之甚少,穷困潦倒的各国国王采取的首选手段就是货币贬值。于是物价急剧上涨,路德在维滕贝格张贴檄文之时,币值已快速下跌。在美洲白银泛滥的刺激下,20世纪以前一场前所未有的通货膨胀席卷欧洲大陆。地主农民构成的旧世界举步维艰,一股新生力量在全欧洲崭露头角,受到各国统治者的青睐,势力也日益增强。对商人、银行家而言,这是充满机会的时代。其中最为著名的大概要数德意志的富格尔家族,斥巨资支持文艺复兴的艺术创作,因而名声在外。教皇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曾一度仰仗其丰厚的财力。

同以往一样,在通货膨胀加剧时期,人们生活艰辛,三角债清偿困难,但同时人们也强烈感觉到经济会有新的发展,幸福生活即将到来,最终整体的改善会造福每个阶级。一个世纪以前,欧洲约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于黑死病,激发脑力体力的机会难得。人们正在探索更伟大的时代,更自由地交易众多的商品和劳务,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新大陆的大门已敞开,不止在地理上为欧洲人增加了北美、南美两个居住地,还扩展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开阔了视野,使一切物尽其用。

(1) 指穆斯林。——译者注(以下页下注未特别注明的均为译者注)

(2) 1里格约等于5.556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