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京春日
民间有各种祭祖祀神活动,官方亦有两场正式仪式,分别为祭日、祭司寒。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为中国传统祭典,始于先秦,《礼记·祭义》对此有专门记载:“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致上下。”此礼为后世历代王朝所沿袭。宋代日月之祭更是与郊祭同等级别的大祀,日神号大明神,祭日则称大明祭。祭司寒亦是古而有之,然在春分当日开冰祭祀,却是始于宋朝。
景阳钟尽唱邻鸡,十二都门报启扉。
一带楼台擎落月,万家桃李待朝辉。
宫槐烟暖莺犹睡,仙掌云寒露未晞。
算是五侯偏称意,游春车马早如飞。
——夏竦《帝京春日》
农谚有云:“大寒不寒,春分
不暖。”
大寒、春分均属二十四节气。这句谚语的意思是,如果当年该冷的时节不冷,那么到了次年应当转暖的时候,天气也不会缓和。
说来也巧,自打宋真宗赵恒殡天、其唯一存世子嗣赵祯以皇太子身份即位起,京畿一带连续几年大寒均是当冷不冷,转年开春后则是乍暖还寒,久久不见转暖。汴京街巷阡陌间有流言称:“该冷不冷,不成年景。”既是在大宋腹心之地流传,这“年景”,自然不是指乡下地里的庄稼收成。
某些有心人暗中议论说:之所以如此“不成年景”,是因为大宋天下有“二人圣”之异象,而自古女主干政,均于社稷大大不利。
所谓“二人圣”,是指皇帝与太后同时主政。具体的“二人”,是指在位的仁宗小皇帝赵祯及皇太后刘娥。且“二人”为“天”之拆字,暗合大宋当下年号“天圣”。
刘娥起自民间,自被宋真宗立为皇后后,已有干预朝政之征兆。而宋真宗晚年多病,兼之性情懦弱,强势的刘娥趁机掌握了禁军兵权,代皇帝丈夫处理国事,甚至能随心所欲决定宰相任命。
这位大宋立国以来最为传奇的皇后,以贫贱之身登上权力巅峰,权势是如此之重,以至宋真宗也有所忌惮——皇帝、皇后的相处,颇类似唐代高宗与武则天又爱又怕之境况——宋真宗临终前,不得不留下遗诏,命由刘娥辅政,由此开大宋太后垂帘之先河,新即位的仁宗小皇帝赵祯成为了摆设。
中国历代宫闱,政由内出,鲜不为祸,是而世人普遍视同“女主干政”为“女祸”,除了将“不成年景”归咎于太后刘娥之外,更衍生出匪夷所思的“狸猫换太子”故事。
事实上,太后刘娥垂帘听政这几年,也确是多事之秋——
中原大地天灾不断,要么干旱,要么水灾,就连京师开封也一度受到黄河水患威胁。前年京畿、京东、京西、河北几路更是遭受了史所罕见的蝗害——
蝗蝻继生,弥覆郊野,食尽田土上的庄稼,甚至飞入公私房舍伤人。蝗虫成群结队飞过开封时,连云障日,不见边际。
又延飞至江南、淮南,趋河东,一路祸患民生,直至霜天季节天气转寒时,虫才绝迹。
去年春季,开封府及京东、陕西、江淮、两浙、荆湖路百余州军又遭蝗旱,诸路均发生大面积饥荒,民不聊生。
人事上,众望所归的两朝宰相寇准在忧病交加中卒于贬所竹榻上。这位大名鼎鼎的寇老西儿,最终未能成功阻止刘娥执掌大宋江山的步伐,被诬陷以“谋反”的罪名,彻底排挤出权力中枢,且在身故后继续遭受到太后刘娥的报复,仅拨给有限的丧葬经费,连归葬故里都不够。
而更令人大瞪眼珠的是宰相丁谓的结局——
宋真宗赵恒自知难起后,曾欲令太子赵祯监国,又怕皇后刘娥阻挠,遂秘令心腹宦官周怀政及宰相寇准暗中筹划此事。寇准秘密谒见宋真宗后,立即找到翰林学士杨亿,令其起草太子监国的诏书。然事不机密,酷爱豪饮的寇准当晚喝醉了酒,将消息泄露了出去
。皇后刘娥得报后,紧急联络另一宰相丁谓及执掌兵权的枢密使
曹利用,几方联合起来,共同对宋真宗施加压力。宋真宗无力应付强硬气盛的刘皇后,于是又上演了当年唐高宗推过给上官仪的一幕
,推诿不记得交待过寇准前事。丁谓趁机请求罢免寇准,宋真宗恼恨寇准泄密,让自己在皇后面前下不来台,竟当场同意。
大宋惯例,贬黜宰相皆降制,宋真宗不顾天色已晚,紧急召知制诰晏殊入宫,命其起草罢免寇准的诏令。晏殊惊诧莫名,推辞称宰相任免当由翰林学士起草诏书,于是宋真宗又召翰林学士钱惟演入朝。钱惟演为丁谓及刘娥姻亲
,一贯站在寇准的对立面,寇准由此被罢去相位,被降为太子太傅。
宋真宗还特意挑选了最小的地方“莱”,封寇准为莱国公。这是皇帝恼怒寇准口风不严,导致事败。这是一个相当微妙的细节,多少可以说明宋真宗心底深处其实不满刘后坐大,只是他天生性格懦弱,既无力改变,便默认了事实。
一个强硬的皇后,与一个软弱的皇帝结合,结果只能是皇后干政。如果皇后还比皇帝长寿的话,垂帘听政更是不可避免。
寇准的失势,导致朝堂形势急转直下,大宦官周怀政更是感到深重的危机。而周怀政是宋真宗心腹,任其留在皇帝身边,于刘娥、丁谓等人也是巨大隐患,必定要去之而后快。周怀政对此心知肚明,日夜惶恐不安,最终决定铤而走险,派其弟周怀素召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等,准备以武力发动政变,一举杀死丁谓,用寇准为宰相,奉宋真宗为太上皇,罢刘皇后预政,传位给太子赵祯。
事发前一天,杨崇勋忽然转向,将周怀政的计划告诉了宰相丁谓。丁谓知道事情紧急,立即换上便衣,乘坐妇人用的车辆,连夜去找枢密使曹利用商量对策。
第二天一早,曹利用带兵入宫,逮捕了大宦官周怀政。
丁谓又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上奏给宋真宗赵恒和皇后刘娥。宋真宗闻报大为震惊,下诏审讯周怀政,周怀政满口招认,于是被处死。
宋真宗暴怒之下,竟然还想严惩太子赵祯。皇帝发了大火,群臣谁也不敢说话。只有宰相李迪从容地上奏:“陛下有几个儿子?竟然想如此处理。”宋真宗这才醒悟过来,便不再追究太子。
虽则李迪从中斡旋,救下了太子赵祯,但周怀政一案株连甚广,支持周怀政的武官朱能自杀,其部下刘益等十一人被处以极其残酷的肢解酷刑,又有十人被斩首,另外还有数十人被判以刺配充军重刑。
丁谓也趁机对寇准大加迫害,将其一贬再贬,先是降为太常卿、知相州,后徙安州,再贬道州司马,最后被放逐到雷州去当司户参军,等于被发配到边地去充军。
寇准离开京城那天,群臣畏惧丁谓势力,都不敢去送行,只有寇准女婿王曙以“朋友之义”前去饯行。而当王曙受岳父牵连被贬出京时,朝中竟无人敢相送。寇准被彻底排挤出中枢,也意味着朝臣中反刘娥派垮台,刘娥得以全盘控制了朝堂。这一局面,随着宋真宗殡天、宋仁宗即位,得到充分的巩固与加强。
宋朝制度,皇帝每天都要临御垂拱殿,还要在文德殿正衙接见文武百官,称为“常参”;五天一次在崇德殿或者垂拱殿接见群臣,称做“起居”。大宋立国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皇太后临朝,无章可循,这就给大臣们出了个难题:形势上到底怎么安排?
重臣王曾建议仿照东汉故例,请太后刘娥与仁宗小皇帝赵祯每五日一御承明殿视事,小皇帝在左,刘太后在右。
宰相丁谓一心想要擅权,提出仁宗小皇帝只在每月初一、十五见群臣,朝中政事由刘太后与仁宗小皇帝召见辅臣决定,一般事项由内侍传奏。
丁谓的建议,自然对太后刘娥独揽大权更为有利,被刘娥欣然采纳。从此,大宋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刘太后垂帘听政时代,史称“章献垂帘”。
若是宋真宗生前成功传位太子赵祯,又岂会日后刘娥垂帘听政之事?若是丁谓以首辅之位坚持援引故例,小皇帝赵祯又岂会沦为摆设,且形成宦官居中揽权之局面?
可以说,在几番或是惊心动魄或是波澜不惊的较量中,丁谓是帮助刘太后成功全面执掌朝政的关键人物,称其为定鼎之臣也不为过,丁谓亦因之成为首相,不可一世。孰料这位大功臣竟在刘太后垂帘三个月后急遽失势,被罢去相位,贬黜出京。不久又受女道士刘德妙案牵连,再贬崖州,贬所比对头寇准更为偏僻遥远。
之前寇准罢相,只是让明眼人觉察到了刘娥非比寻常的政治野心,而后大宦官雷允恭被杀、首相丁谓去位,则令朝野上下强烈感受到了帘幕背后刘太后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位出身寒微的平民皇后,先是代夫预政,而今代子临朝,用实际行动向外界表达了她要走出帷幕、君临天下的决心。
转眼已是改元“天圣”的第四个年头,依旧是不成年景——已近春分时节,却是寒气森森,冷逾初冬。虽则“倒春寒”厉害,却阻挡不住京城官民“庆春”的热潮。
所谓“庆春”,即在春分当日,大众自发组织举行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譬如用仪仗、箫鼓、杂戏迎神酬乐,美其名曰“赛神会”。
还有一些不是那么正式的传统习俗,如放风筝、挑野菜、送春牛、粘雀子嘴、竖鸡蛋等。汴京甚至还有正儿八经的竖蛋大赛,胜出者能获取丰厚的报酬。
总而言之,在春分这一天,就是各种寻欢与作乐,就连簪花闲逛、聚众饮酒这等平日算是离经叛道之事,也成为庆祝节日的形式,大行其道。
不独民众如此,京师百司胥吏亦习惯在春分当日醵钱聚餐,每个人都要拿出俸钱来凑份子,在官署中摆宴置酒,名“赛神酒”。虽然打着祀神的名义,不过这神灵却并非民间祭祀的土神、谷神等农业神,而是“苍王”,即造字始祖苍颉。酒宴虽在官署中举行,但因为是官吏们个人出钱集资,气氛相当随意悠闲,有时还会请来乐妓歌舞佐酒,剧饮终日,欢乐无度
。
春分这一天,也算是踏青的正式开始。无论男女老少,人人头上戴着时令鲜花,争相外出,到郊外游玩散心,以应“万物之出”之春时。
民间有各种祭祖祀神活动,官方亦有两场正式仪式,分别为祭日、祭司寒
。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为中国传统祭典,始于先秦,《礼记·祭义》对此有专门记载:“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致上下。”此礼为后世历代王朝所沿袭。宋代日月之祭更是与郊祭
同等级别的大祀
,日神号大明神,祭日则称大明祭。
祭司寒亦是古而有之,然在春分当日开冰祭祀,却是始于宋朝。虽则祭大明神与祭祀冬神在同一日,好在祭祀地点不同,倒也两不冲突。
往年春分多雨,兆世人身康体健,故而民间有“春分有雨病人稀”之俗谚。然今年的春分,却是一个晴朗春日。伴随着旭日冉冉东升,天圣四年(1026年)的春分,在民众的殷切期待中,生机勃勃地拉开了帷幕——
丑时,夜幕浓厚,月色如霜,许多人尚在睡梦之中,敦义坊都曲院的磨盘已经开始“咿呀咿呀”地转动起来,俨然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之场面。
卯时,天色将明,东京城东都亭驿发生了一场不小的争吵。辽国使者耶律元与副使刘三嘏临时起意,欲一早赶往开宝寺、登临寺塔以观日出,却为驿馆监官
彭植所阻。监官彭植称使者须由馆伴使
或是国信所
指派的官吏陪同,方能外出。
然此刻尚未至卯正,馆伴使及国信所官吏未赶至都亭驿应卯,二位辽国使者却着急在日出前赶去开宝寺,等不及宋方官员到来。自“澶渊之盟”以来,宋辽虽约为兄弟之国,本质却是宋朝每年以屈辱的“岁币”来换取和平,因而素来是辽国强势、宋廷软弱。辽使耶律元自恃辽国皇族身份,傲慢无礼,稍不能如意,便与都亭驿监官彭植起了争执。“争执”一词,已将现场情形大大美化,真实情形是辽国使者厉声呵斥,驿馆监官彭植则不敢回声。
而此刻临近都亭驿的曲院街都曲院大门前,已聚集了许多人,且规规矩矩地排起了长队。都曲院不但专卖酒曲,还转售内酒库
所釀内酒,只不过数量有限
,起早排队之人,均是为皇家御酿而来。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卯刻日出时分,由礼部尚书张士逊主持,东郊日坛开始了盛大的“大明祭”。
大明祭为大祀,宋朝制度,每逢甲、丙、戊、庚、壬年份,春分祭日,当由皇帝亲自主持,其余年岁才由官员代祭。今年刚好是丙寅年,然因为仁宗小皇帝赵祯年纪太小,难以亲自主持祭日一事。而实际主政的刘太后毕竟只是女流之辈,不便抛头露面,于是这差事便落在了礼部尚书张士逊头上。张士逊除了担任礼部长官外,还挂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位列宰辅,代替仁宗小皇帝祭日,倒也勉强合乎大祀规格。
同样卯刻日出时分,冰井务官署亦开始了祭祀司寒之礼。
司寒为冬神,最重要的祭品自然是冰,所用之冰均为上年储藏。按照惯例,自藏冰之所出冰时,当悬弓矢于凌室门上。然而仪式正式开始后,在场诸人死活寻不到早已备好的黑漆大弓,原处只余下一壶黑色箭矢。弓矢不难找,偏偏司寒尚黑,除了冰块之外,祭品等相关之物必须都是黑色。主持祭祀的入内内侍省都知杨怀敏及同知礼院陈诂头疼不已,而吉时又不能耽误。有个机灵的小黄门机灵出了个主意,杨怀敏便找了件黑衣袍子,撕成布条,包裹了一把普通长弓,充作黑弓,与那壶黑色箭矢一道,悬在凌室门户之上。
礼部官员陈诂虽有微词,却无他法可想,只得依照杨怀敏的意思勉强将就。幸好黑弓只是祭祀仪式的起头部分,并非上供司寒祭品,不然还真难以蒙混过关。
辰时,汴京北郊一处别墅中,临时主人李退夫特意早起,到后园中播种胡荽。
民间传闻,口诵脏话能使胡荽长得茂盛,李退夫对此深信不疑,一边口念“夫妇之道、人伦之本”等秽语,一边播种。不巧刚好有客到访,李退夫急忙将种子交给儿子李昆仑,令其将种子撒完,自己则赶出去会客。李昆仑颇为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好只道:“大人已曾上闻。”
辰时又称食时,是世人“朝食”吃早饭的时间,生肖则对应于龙,号称“群龙行雨”之时。
皇宫大内之内,小皇帝赵祯因为不被太后允准亲自主持大明祭而有点小别扭,加上选配皇后之事,情绪不佳,不肯进食,亦不愿意应时令簪花。小娘娘杨太妃闻讯急忙赶至,带来了赵祯最爱的烧羊肉
,一边温言宽慰,一边趁小皇帝闷头吃羊肉时,亲自为他戴上了鲜花。
巳时,经过一番大大周折后,年轻男子王怀念扶着老迈父亲王宗信登上了开宝寺木塔。
开宝寺塔是京师最高之塔,登林塔顶,京师内外风物,历历眼前。甚至能望见远处奔腾不息的黄河,充分体会到“天河”二字的含义。
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馀霜鬓,嗟往事,梦魂中。
王宗信一时感慨不已,情之所动,竟至潸然泪下,就连一旁的辽国使者耶律元、刘三嘏及另一路于阗使者罗面于多、金三等,亦为之侧目。
日中午时,大相国寺中庭瓦市
,一年一度的“竖蛋大赛”一开场便如火如荼。
所谓竖蛋,即选择一个光滑匀称、刚生下四五天的新鲜鸡蛋,设法将它竖在案桌上,每人可尝试三次,以立蛋时间最久者为胜。“春分到,蛋儿俏”,再简单不过的游戏,却极少有人能成功
。
最终,商贾张化成功立起一蛋,虽然仅持续了三眨眼的功夫,但已是相当不易,为时间最久者,围观者均轰然叫好。
正当张化得意洋洋、满以为自己将是今年的胜者时,青衣少女楚思越众而出,拿起一枚鸡蛋,在手里抚摸摩挲了一会儿,随意往案桌上一放——那鸡蛋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立了起来。
正当众人瞠目结舌时,楚思又拿起一枚鸡蛋,照旧在手掌玩弄一会儿,随后轻轻一放,鸡蛋又立了起来。
时光仿若凝固了,众人屏住呼吸,目光都集中在那两枚竖蛋上。也不知道过了几眨眼功夫,现场如雷掌声响起,那两枚竖蛋受到震动,这才歪倒。
仍然是午时,正在家中捣冰配药的殿中省尚药奉御王惟一听到了敲门声,赶去开门一看,却是邻居甘白送来了春碧蒿制成的春菜汤
。甘白满面春风,奉汤时,先按照习俗唱道:“春汤灌脏,洗涤肝肠。家宅安宁,平安健康。”又安慰道,“王医官救活了我家小宝,不管旁人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甘家的大恩人。”
王惟一接过汤钵,正待道谢,甘白眼光一斜,忽看到庭院中立着一具木制人偶,不但身形与真人一般,且眼、鼻、口及四肢一应俱全,模样生动。可惊可怖的是,木偶躯干上一些地方扎着长针,而针口有一道一道的鲜血沁出。
甘白先是一怔,随即骇然张大了嘴,转回目光,再看王惟一时,已如见鬼魅。随即大叫一声,忙不迭地转身跑开。
王惟一怅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掩好院门,便又响起了敲门声。随即从墙外飞进一块砖头,刚好砸在木偶头上。那具木偶摇晃了两下,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未时刚过,士子吴钟曜醒了过来,茫然从卧榻上坐起,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到新开张的王氏酒楼与朋友聚餐,饮得酩酊大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概然不知,连何时又如何回来租住的北郊别墅,亦是半分记不起来。忽又想到与新认识的朋友约于开宝寺塔见面,慌忙起身更衣,匆匆出门。
芸芸众生,千姿百态。从一开始,便不是所有人为春分的到来而雀跃欢呼,总有烦恼苦闷者,皇城司长官王遵度则堪称汴京城中最紧张、最忧心之人。在他看来,一年之中,春分是最为纷杂、最为混乱的一天——
东京是天下第一等大都市,城市繁华,人烟浩穰,添数十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而春分之时,百官放假,万众狂欢,一大半人涌出家门。大街之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如此局面下,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京城中虽有禁军维护治安,但王遵度身为唯一的外臣勾当皇城司公事
,肩上的担子着实不轻——毕竟,皇城司是皇帝最倚重的耳目,须得时时侦伺一切可疑人事,对于京师地面的任何异常状况,他均负有责任,尤其是禁军舆情动态
,“纤悉必知”——而今是“二人圣”执掌大宋天下,皇帝与太后共理朝政,小皇帝少不更事,军国大事自是以刘太后为主,然民间对女主干政不平者大有人在,及时消弭此类隐患、有效控制舆情,自是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新任皇城司长官王遵度身上。
说是新任长官,其实这是王遵度第二次出任皇城司要职。王遵度是宋真宗心腹王继英之子。王继英原为宰相赵普身边小吏,赵普失势后,从吏多自行离去,唯王继英不舍不弃,且趋事逾谨。后赵普再度入朝为相,王继英也得入中书。因其人在危难之时仍忠心于旧主,为宋太宗赵光义激赏,被特选为皇子赵恒属吏。赵恒登基为宋真宗后,王继英也跟着一飞冲天,屡屡升迁,最后还登上了枢密使高位,执掌兵权。以小吏出身,得列执政大臣,实不多见。王继英病死后,宋真宗亲临哭泣,特赐白金五千两为丧葬费用。
王遵度亦因父亲之故而受到宋真宗宠幸,天禧初年上任勾当皇城司公事,然屁股还没有坐热,便发生了翰林司药童持械闯入皇宫杀人事件。翰林司全称翰林茶酒司,专实供奉,属内诸司,位于禁中。而皇城司亦负责皇宫警戒
,药童竟能身怀利刃,堂而皇之进去皇城官署杀人,王遵度有不察之责,因之而受重罚,由权柄赫赫的勾当皇城司公事降为翰林使
,一直闲置在家,今年年初才被太后刘娥重新起用,因而今年对王遵度格外重要,非得拿出些功劳来。
皇城司位于皇宫左承天门内。左承天门又名承大祥符门
,为东华门内横门,是翰林学士下马待诏处
。门内官署不少,内诸司
如学士院
、内侍省
、入内内侍省、内藏库、内香药库、殿中省六尚局、翰林医官院
、天章阁
等,均分列于左承天门左右。
内诸司诸官署中,以皇城司最为忙碌,即便是该当门可罗雀的节假日,亦是人进人出,今日春分亦是如此。天光未明,长官王遵度便已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
新官上任三把火,除了严密监视契丹等外国使臣外,王遵度还下定决心要好好整肃京师,以不辜负刘太后的信任——因而尽管已经提早数日安排好了探事司四十名亲事官充作察子
,今日会分赴全城各地域要害处探查民情,他仍然不大放心,毕竟这是刘太后提拔他长官皇城司后的第一个春分,半点疏忽不得。他几乎一夜未睡,申时便来到皇宫外等候,等宫门一开,便早早进来官署,调兵遣将,又另外安排了四十名巡查亲事卒充作逻卒
,担任巡视之责。王遵度自己也特意换上了便服,虽然他今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坐镇皇城司,听取各处探事亲事卒的源源不断的线报,但近来京师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他必须得做好随时亲自出马的准备。
一切安排妥当后,天光方才放明。王遵度吹灭案上烛火,起身走到厅侧,凝视着东面墙壁。那幅巨型壁画虽然只是东京地图,却是著名界画大师郭忠恕所绘,如同郭氏其它神品佳作一样,精密工致——内城外城,皇宫禁苑,官署庙宇,街巷阡陌,尽在眼前。
但王遵度心思并不在地图上,他习惯性地来回捻着拇指与食指,心中反复盘算着:没有消息,自然就表明平安无事,是大好消息;若有状况发生,最早的消息会来自哪里呢?是大相国寺,还是樊楼?
思量间,亲事官朱知白悄然步入大厅,畏畏缩缩地朝王遵度行了一礼,却是欲言又止。
王遵度虽是新官上任,却也对这名高大英俊的下属印象极深,当即问道:“你不是家中有急事请假一日么?一大早赶来皇城司,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朱知白似有所顾忌,迟疑了下,道:“属下昨日去显仁坊抓药,路过丰义坊石都尉花园时,刚好看到……”
起初王遵度窥见朱氏神色闪烁,揣度对方必是手头不便、想要预支俸禄,好为生病的家人治病,因而不大耐烦,等听到“石都尉花园”五字,立时瞪大眼珠,急不可待地打断问道:“可是八大王有异动?”
八大王即宋太宗赵光义第八子赵元俨,自幼为太宗皇帝宠爱。宋太宗不但每逢朝会宴钦都要带赵元俨出席,还舍不得幼子离开皇宫,有意不封王号,放言称要等爱子年满二十后再行册封,故而宫中均称赵元俨为“二十八太保”
。
然赵元俨十五岁时,宋太宗因箭伤过世,直到宋真宗即位,始封赵元俨为荣王。而且宋真宗延续了父皇的特别宠爱,允准幼弟成人后仍继续留住在皇宫之中。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荣王宫掌茶酒宫人韩小姐纵火焚宫,大火延燔禁中,损失极其惨重
。赵元俨受此牵累,降封端王,被勒令搬离皇宫,出居丰义坊已故驸马都尉石保吉
旧宅
。石氏累世将相,家中多财,兼之石保吉为人奢侈浮夸,家中虽馔品亦饰以彩缋,他在世时,没少在那处宅子上花钱,时人因其处处花攒锦簇,故称之为石都尉花园,即便主人由石都尉换了八大王,但仍然习惯地保持了旧称呼。
而这位八大王,之所以能令皇城司长官闻名色变,是因为他曾两度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先说太宗皇帝一朝,宋太宗在可疑的“斧声烛影”中即位,又采取一系列手段,扫清了传位于子的种种障碍,然之后便久久陷于立储不顺的烦恼——
宋太宗总共有三任皇后,淑德皇后尹氏及懿德皇后符氏在宋太宗登位前便已过世,皇后名号为追谥。太宗皇帝即位后唯一正式册封的皇后只有李氏,号明德皇后,出身显赫,为开国元勋李处耘次女。三位皇后均没有子嗣存活,因而没有嫡子。
宋太宗长子赵元佐为李贤妃所生,先被立为太子,后因发狂发疯焚宫被废。赵元佐异母弟赵元僖旋即以次子身份接任开封尹,成为了准太子,然未风光多久,便中毒暴死,储位再度空缺。宋太宗深为烦心,再有大臣上疏请早立太子,均遭贬斥。自此以后,朝中再没有人敢议论继嗣问题。
宫中有传闻说,太宗皇帝有意立最爱的幼子赵元俨为太子。这其实不算流言,有种种迹象表明,宋太宗确实有此考虑。然即便是九五之尊,亦有种种难处,不能为所欲为。赵元俨生母是王德妃,自古“立嫡立长”为万世上法,而赵元俨非皇后所生,上面又有数位兄长,弃长立幼,必然要引起臣民非议。
更有一则,太宗皇帝本人是因昭宪太后一句“国赖长君”才得以继位,而彼时赵元俨年纪尚小,立其为储,徒令皇帝自身难堪,于是,宋太宗采取了拖延的策略,储君之位悬而不决。有人猜测宋太宗依旧瞩目幼子赵元俨,有意等其成年后再立为太子。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就是天不遂人愿。太宗皇帝晚年箭伤不时发作,十分痛苦,他自知大限将至,储君为国之根本,到了此刻,立太子一事已经是迫在眉睫,等不及幼子赵元俨长大。但在储君人选上,太宗皇帝仍迟疑不决,又因为之前贬黜了多位请立太子的大臣,不便再公然与宰相商议,于是私下询问重臣寇准的意见。
寇准因妻子宋氏是宋太祖开宝皇后亲妹,也算得上皇亲国戚,却深明外臣不能干预内事之祖宗家法,不便直接回答,便婉转道:“陛下为大宋之主,此等大事,不能与妇人、宦官和近臣商量。只愿陛下选择能符合臣民所望之人。”
宋太宗犹豫很久,提出立赵元佐同母弟赵元侃为太子。
寇准答道:“知子莫如父。”意指宋太宗最了解自己的儿子,选择一定不会有错。
宋太宗终于下定了决心。襄王赵元侃遂被立为储君,改名赵恒,即为后来的宋真宗。
尽管宋真宗成了最后的赢家,但在他被正式立为太子之前,异母弟赵元俨一度是相当有力的竞争者。最为诡异的是,到了宋真宗晚年,八大王赵元俨竟再次有可能登位为皇帝,这次挑战的则是宋真宗太子赵祯,也就是当今仁宗小皇帝。
如前所述,宋真宗欲令太子赵祯监国不成后,身边亲信尽被皇后刘娥排挤。他本人愈发病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当时八大王赵元俨刚好因生母王德妃病重而入宫照顾,亲躬侍药,偶尔也会来兄长病榻前问安。宋真宗临终时,近臣上前询问遗诏。宋真宗已无法说话,只伸出了两只手的八根手指。有人揣度宋真宗已料到“子少母壮”的一幕将要上演,欲改传位给正当盛年的八大王赵元俨,以遏制皇后刘娥的势力。刘娥见情势大为不利,急忙出面解释道:“官家
是说三、五日病便能好。”
而人在王德妃宫中的赵元俨在起居时,意外发现杯中之水漆黑如墨,惊恐之下,也顾不得母亲王德妃重病未愈,仓皇出宫。
五日后,宋真宗死于延庆殿,太子赵祯即位,刘娥则以太后身份临朝专政。
后来宋真宗“八指”之事传出宫外,八大王赵元俨自知处境不妙,必受刘娥猜忌,遂深思沉晦,闭门谢客。又自称有狂病,不能上朝议事,虽则是为了避祸,也多少表达了不肯与太后刘娥合作的态度。而强势的刘太后居然对这位八大王十分客气,拜为太师不说,还赐予佩剑上殿的最高规格待遇。
然赵元俨自此足不出户,一心只以书画为乐。颇为讽刺的是,即便这位八大王从不过问政事,绝迹于朝堂,仍有不少人的目光始终盯在他身上——毕竟他是太宗皇帝最爱之子、真宗皇帝最疼之弟,位尊磐石,名重戚藩——这也正是皇城司长官王遵度一听到手下朱知白提及“石都尉花园”八大王宅邸,便立即大起反应的原因。
亲事官朱知白顿了顿,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也算不上异动,就是八大王乘车出了门。”
王遵度当即斥道:“四年不出家门的八大王乘车出门,还不叫异动么?”又沉吟道,“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见亲事官回来禀报?”言外之意,皇城司专门安排了人手监视八大王动静。
朱知白忙道:“是属下没有说清楚,八大王没走大门,是从小巷后门中出来的。”
王遵度重重“噢”了一声,瞪大眼睛盯着属下,追问道:“如此不同寻常之事被你撞见,你可有跟上去?”
朱知白摇头道:“属下不敢。陪同八大王出门的,是张大官。”
王遵度一怔,问道:“是张景宗么?”
皇城司长官正式官职名勾当皇城司公事,共有三位,互不统领,各管一摊,王遵度是唯一的外臣,另外两名均是宦官,一人名杨怀敏,另一人便是口中的“张大官”张景宗。
张景宗是皇宫中资历极老的老宦官,跟王遵度生父王继英一样,宋真宗赵恒尚在潜邸时,便侍奉于左右,是宋真宗最为倚重的心腹。宋真宗即位后,随龙旧人如王继英、张景宗、王继忠均得到重用——如王继英逐渐登上枢密使高位;王继忠任镇、定、高阳关三路钤辖兼河北都转运使,不久升任高阳关副都部署,为北陲边防主帅,一直坐镇北方前线,若不是在战事中被契丹军俘虏,日后出将入相,不在话下;而身为宦官的张景宗除了担任内侍省长官外,还兼任名勾当皇城司公事。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武将出身,轻而易举地取江山于孤儿寡母之手,深知兵权的重要性,不但有“杯酒释兵权”之举,还采取了一系列的防范措施,而原名武德司的皇城司便是皇帝监视控制大臣的有效工具。自大宋立国以来,皇城司长官均由皇帝心腹担任,且不轻易更换。如大宋第一任武德使为王仁赡,尽管其人官职不断变化升迁,如作为使臣陪同南唐使者韩熙载返回南唐,又担任统兵参与将领攻灭后蜀之战,但始终兼领武德使一职,持续十余年。后来王仁赡因犯下贪污百姓财货
、杀害降兵导致蜀地叛乱等罪而失宠,宋太祖因武德司责任重大,罢去王仁赡武德使之职,改由刘知信接任。刘知信生母是昭宪太后杜太后亲妹。刘氏以戚里致贵,尤被亲任,自出任武德使后,地位巍然,一直到宋太祖过世、宋太宗即位、又改武德司为皇城司后,还在继续担任皇城司长官,后因亲近秦王赵廷美,为宋太宗所忌,这才被免职。
而张景宗自宋真宗登上大宝之位起,便开始担任皇城司长官,旁人均以为他会跟太祖朝大宦官王继恩一样,终身挂名此职。王遵度也是这样认为,事实也证明了此节——
宋真宗一朝,皇宫曾发生过两次重大恶性事件:一是荣王宫大火;一是翰林司药童持刀杀人。诸多内侍、大臣受到牵累,包括王遵度本人在内,而且两起事件都直接与皇城司有关,但却始终不曾涉及张景宗。其人不但在宋真宗一朝担任皇城司长官,甚至在仁宗小皇帝即位、刘太后掌权后,亦不曾动摇半分,只不过随着年老体衰,他已经不大管事。皇城司诸多事务,外事由外臣名勾当皇城司公事负责,内务则主要由新晋宦官杨怀敏主理,张景宗仅掌管冰井务等闲散机构,近两年更是多在家中养病,不常入宫。
但这并不代表张景宗地位下降,作为皇宫中资格最老的大宦官,他在刘太后面前依然很说得上话,这也是为什么亲事官朱知白称“不敢”的原因。
王遵度听说张景宗竟与八大王赵元俨走到了一起,很是意外,又追问道:“只有张景宗一人么?”
朱知白愣了一愣,不大明白长官的话意,懵然答道:“还有车夫及两名便衣侍从。”
王遵度摆手道:“不是……本使是说……”有所顾忌,欲言又止。
亲事官察子以侦人隐私阴事为常务,朱知白多少有些会意过来,道:“使君是想问还有没有旁人么?八大王和张大官出门便上了车,那车子就是张大官平常乘坐的小车,坐不下太多人。”顿了顿,又道,“况且八大王是先帝嫡血,地位尊贵,车上即便还有第三人,如何敢不下车?”
王遵度心事重重,不置是否地“哼”了一声,显然朱知白所答,并非他所虑。但他却不再多问,只道:“张景宗多年前便已搬到宫外居住,虽然挂职皇城司长官,却也只管宫中杂事。他如何会去八大王府?”
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一向谨小慎微如张景宗者,如何会去碰八大王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凡与八大王沾边者,均是大事,王遵度该立即设法禀报刘太后才是,只不过王氏父亲王继英与张景宗同起于宋真宗潜邸,交情极好,王遵度又深知张景宗为人,便决意先查明究竟,再行上报。
亲事官朱知白又道:“不过属下后来又遇到了八大王。”
王遵度一怔,随即斥道:“你小子不会一次把话说完么?快说,在哪里?”
朱知白道:“永宁坊李驸马府上。”
李驸马即李遵勖,其人本名李勖,字公武,为大宋开国名将李崇矩之孙。李崇矩原是元老宿将,后因与宰相赵普联姻而受到皇帝猜忌,未能步上高位,然在朝野间仍享有盛名,受到宋太祖、送太宗优待。
到了李勖一代,虽未及祖父之显赫,却也仗着家世,小日子过着滋润而惬意。李勖少年时好骑马射箭,即使冰雪覆盖原野,仍往来驰骋其中,不避苦寒。又拜翰林学士杨亿为师,文章、诗词均写得极好,可谓文武双全。名家子弟,却无骄奢之气,这等人才,早早便进入了宋真宗的视野。在李勖进士及第后,宋真宗特意在李勖名字中增益了一个“遵”字,升其辈份为李崇矩之子,择为妹婿,令其尚万寿公主。
万寿公主为宋太宗最幼女,生母方氏地位不高,但七公主生下来沉静有度,幼不好弄。太宗皇帝曾经将许多奇珍异宝摆在殿前,令女儿们自行择取,欲以观其志。诸公主各有所选,只有七公主一无所取,由此赢得了父皇的格外青睐。兼之七公主喜图史,善笔札,能为歌诗,尤善女工,遂成为太宗皇帝最钟爱的公主,特号“万寿”。
到了宋真宗一朝,万寿公主成了长公主,恩宠愈隆。除了万寿公主是皇帝最小的妹妹外,更有一节,宋太宗面黔色而体肥,而万寿公主与父亲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因为此节,宋真宗对这位异母妹妹敬若神明,万寿公主有任何要求,无不言听计从。
娶到了这样一位地位非凡的公主,当是李遵勖莫大的荣幸,况且万寿公主温柔贤惠,没有一点娇气。不料李遵勖毫不珍惜,尚在新婚期间,便与万寿公主乳母通奸,似是有意令公主难堪。宋真宗闻报后大怒,欲逮捕李遵勖治罪。万寿公主非但不计较丈夫的“失足”,还进宫求情,流涕被面,僵仆于地。宋真宗拗不过妹妹,只得赦免了李遵勖。但真宗皇帝仍然命翰林学士杨亿好好训斥李遵勖。杨亿只有一句话:“眼中人是面前人。”李遵勖放浪形骸,胆大妄为,却是极听老师杨亿的话,大大闹了一场后,总算老实了下来。加上万寿公主谦逊恭谨,对待李家长辈执之以礼
,任凭驸马娶妾,且待侍妾所生之子如己子,这才算相安无事。
虽然是真宗皇帝亲自挑选的妹夫,李遵勖却是真宗皇后刘娥政治上的对立派。早先宋真宗在世时,李遵勖便支持宰相寇准一派,反对刘娥以皇后身份干政。而宋真宗过世后,李遵勖也反对刘娥垂帘听政,公开主张还政给仁宗小皇帝,另选贤良大臣辅佐。刘太后对此自然很不高兴,但李遵勖在朝中亦只是被尊以驸马都尉虚位,并未担任要职,兼之还有万寿公主的情面,刘太后也不能拿这位驸马怎么样。
一向敏锐的王遵度听说八大王赵元俨去了永宁坊李驸马府,立即警觉起来——八大王、李驸马、张大官,这三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走到一起,莫非里面有什么重大玄机?
又思虑一番,王遵度强行按捺住胸中的热潮,回厅首坐下,命亲事官朱知白走近案前,肃色道:“你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叙述一遍,从你出门开始,一人一事都不能遗漏。”
朱知白应道:“是。”
原来朱知白昨日出门,是要赶去城北左军厢显仁坊皮场庙一带,为病重的母亲买药。他家在城北右军厢,是本地人,熟知开封大街小巷,一路穿插近道东行,路过丰义坊一条小巷时,意外看到了大宦官张景宗扶着八大王赵元俨上车,颇为惊异,虽多留意了一眼,但因为张景宗是皇城司长官,他本人又牵挂母亲病情,遂未作滞留,直朝显仁坊而去。
到了药铺,店家对好不容易凑齐药费的朱知白颇为同情,好心告知其母已病入膏肓,吃再多再贵的药,只怕也是无效。朱知白闻言勃然大怒,扬拳便要打店家。店家好心不得好报,叫苦不迭。旁边忽有一名黑衣老者道:“店家靠卖药赚钱,郎君买药越多,他赚得越多,他说刚才那番话,完全是出于怜悯之心,郎君何苦不分好歹!”
朱知白也是一时之气,手臂当即软了下来,转念想到母亲重病缠身,只怕时日无多,忍不住流下泪来。
黑衣老者又道:“老夫听说古语有云:‘药之不效,针之所宜。’尊母之恙,迁延不愈,既是用药无效,何不试试针灸?听说针灸对沉疴杂疾往往有意想不到之效。”
仿若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朱知白立时张大泪目,追问道:“当真?”又见药铺店家也跟着点头,心中又升腾起了希望,急忙向二人打听京城针灸大夫姓名。
药铺店家道:“针灸与吃药不同,尊母又是心口的毛病,针下所刺,尽为要害穴位,差之毫厘,便是致命之祸。既是救命之针,非得延请名家不可。只是本朝专门研习针灸的大夫甚少,原本那个谁是东京第一等针灸名家,号为‘神针’,只是……”
朱知白忙问道:“那个谁是谁?莫非神针他老人家已不幸过世了么?”
药铺店家忙摆手道:“那倒没有。郎君是开封本地人,该知道不久前的那场大风波,也肯定听说过那个人。那个谁,就是那个专吃女子的食人恶魔之后。”
朱知白既在皇城司当差,自是熟悉内外诸司官吏,当即醒悟过来,道:“店家是说医官王惟一么?”
药铺店家未及回答,黑衣老者插口道:“吃人是王氏先人之恶,与子孙无干。若论京城第一针灸名家,非王惟一莫属。”
朱知白虽不懂医术,也分不清药石与针灸,但也听过不少关于王惟一的诡异传说,不免有所迟疑。
黑衣老者又道:“王医官救过我女儿性命。而且他真有问题的话,朝廷还会任凭他留在翰林医官院么?”
朱知白不便提及王惟一已因前一场揭帖大风波由翰林医官院调去了太医局,若不是看在已经过世的真宗皇帝面子上,只怕早被逐出京城了。然而朱知白看到了黑衣老者对王惟一绝对信任的态度,最关键的是,这黑衣老者虽不认识他,他却认识对方——他便是司天监长官楚衍。
司天监掌天文、历法,自古以来,便是官方最神秘的机构。历朝历任长官,无一不是精通天文地理的杰出英才。在民众看来,这些人观测“天心告戒之意”,承担着将天意传达给君主的使命,使之作出“交修之儆”,可谓奇人异士,洞悉天机。
而这位楚衍平民出身,对《九章》、《缉古》、《缀术》、《海岛》诸算经及相法等均是无师自通,善推步、阴阳、星历之数,间语休咎无不中,年青时便已声名鹊起。宋真宗慕名召其入宫,先补为司天监学生,不久即迁保章正,成为司天监正式官员,入隶翰林天文院。宋真宗过世后,司天监邢中和以“不学无术”罪名
被流放登州沙门岛
,楚衍升任司天监少监,为副长官。其人对学问孜孜以求,这两年潜心撰写《司辰星漏历》,已极少入朝。但朱知白却是认识楚衍,甚至还暗中监视过对方,知其秉性,既见楚衍对医官王惟一如此推崇,便再无顾虑,转身奔出药铺,赶去寻访王惟一。
皇城司亲事官朱知白叙述完偶遇司天监楚衍的经过,又道:“属下知道王惟一住在开宝寺附近,而且那场大风波后,其人一直请假在家,不曾去太医局办公,便一路赶了过去。不想王惟一并不在家,大门上挂着铜锁。有街坊邻居指点说王医官刚刚出门,带着药箱往东去了,属下一路打听着追过去,正好在永宁坊李驸马府门前追及,而那时张景宗张大官正陪着八大王出门上车,然后便离开了。”
王遵度思忖道:“这么说,八大王鬼鬼祟祟,是去了李驸马府上?”
朱知白应道:“应该是这样。不过万寿公主是八大王之妹,他们兄妹之间偶尔来往,也不算什么。”
王遵度“哈”了一声,很不以为然。不过他每日会收到许多线报与消息,会习惯性地征询下属的看法,以求集思广益,于是问道:“你到底也算是皇城司的精干察子,不会真的这样想吧?”
朱知白犹豫了下,遂道:“万寿公主是太宗皇帝最爱之女,八大王则是太宗皇帝最爱之子,兄妹二人忽然秘密相聚,颇不寻常。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属下也不敢私下揣测。使君若想知道究竟,去找张景宗张大官一问便知。”
王遵度“唔”了一声,又转换了话题,随口问道:“你娘亲病情如何了?”
朱知白道:“属下尚未能叫住王医官,他人便进去了李驸马府,驸马府门吏也不肯替属下进去通报。属下在李驸马门前一直等到入夜,始终不见王医官出来,又担心家母无人照顾,只好先行回去。今日一早,属下先来皇城司禀报昨日之事,这就要再去城北延请王医官。”
王遵度奇道:“你也算是大孝子,当真愿意将至亲性命交到王惟一那种人手中?”
朱知白很惊讶长官居然也对王惟一有此印象,不解地问道:“当今太后不是也很看重王医官么?还命他编撰医书。”见王氏嘿然不语,便无奈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事,而今家母病入骨髓,只能勉力试上一试。”
王遵度摆手道:“你去吧。若是手头不便,可先去预支三个月俸禄。”
支走朱知白,王遵度正待派人去寻大宦官张景宗,又有一名亲事官洪袍匆忙进来,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禀道:“辽国正使耶律元没有动静,倒是那位年轻副使刘三嘏昨日打扮成汉人的样子,避开监官,悄悄离开了都亭驿,四下闲逛了一通,然后去了永宁坊李驸马府,似是想拜访李遵勖李驸马。”
按照惯例,没有宋方官员陪同,辽使不得私自离开驿馆。但使团往往除了外交之外,还负责刺探对方各色情报的使命,所以从来都会有“意外情况”发生。虽然外使由国信使接待,但皇城司亦有监视之责,尤其是对自辽国的使者,即便有使团成员避开了驿馆官方,也逃不过皇城司察子耳目。然宋方对此情形素来是暗中监视、任凭对方作为,一是不愿意得罪契丹一方,二来说不定皇城司还能顺藤摸瓜,抓到契丹人安插在汴京城中的细作。
但这次王遵度听到辽国使者刘三嘏私下外出,却有些意外,皱眉问道:“李遵勖么?怎么又是他?结果呢?”
洪袍道:“结果驸马府门吏回绝了刘副使,刘副使便悻悻离开了。他回来内城,到大相国寺附近的荣六郎书籍铺逛了一通,然后自行回了都亭驿。那之后未曾再离开,属下一直守到今早换班。”
王遵度踌躇道:“奇怪了,怎么又是李驸马?”又问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洪袍想了想,答道:“听说这位刘使者在辽国也是驸马,或许只是他国驸马想要拜访我国驸马。”
王遵度道:“你见过辽国有不姓萧的驸马么?耶律、萧氏世代联姻,皇后必定姓萧,公主必嫁萧姓男子,这位驸马却是姓刘,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洪袍问道:“使君是想说刘副使地位非同一般么?可他只是副使,正使究竟还是姓耶律。”
王遵度心中仍然记挂八大王暗访李驸马府之事,随口漫应道:“就算刘三嘏只是……”转头见到又有一名亲事官进来,名叫林佑,刚好负责城北左军厢,忙召他上前,问道,“你昨晚当值,城北左军厢一带可有什么异常?”
亲事官林佑忙答道:“昨日宋门外王氏酒楼开张,酒水菜肴均是平日的一半价钱,许多人都赶去了,场面不小。”
酒楼、寺庙等素来是皇城司侦伺的重点,毕竟这类公开场合人来人往,是了解民间舆情最好的地方。
王遵度皱眉问道:“有什么特别之事么?”
亲事官林佑道:“古怪的人挺多的。右班殿直石延年纠集了一帮人在那里拼酒,还叫上了两名佐酒女。”
王遵度摇头道:“哪里都少不了这个石延年!”随即摆手道,“不过他虽是武职,挂名禁军,实际上只是个浪荡的文士,不必理会。”
亲事官洪袍忍不住插口道:“本朝惯例:‘官员不入酒肆’。昔日宰相鲁宗道鲁相公
是先帝帝师,当年有客自家乡来,鲁相公因家贫没有像样的酒具,不好意思在家中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不得已换上便装,引客到附近的仁和楼
酒楼,设宴款待。后来事发,真宗皇帝都没有顾念师生之情,当面斥责了鲁相公。亏得鲁相公是出名的鱼头参政
,又是事出有因,这才没有被御史弹劾丢官。这石延年可是出名的酒鬼,经常纠集一帮人四下寻酒楼酒肆喝酒。他也是官臣,为何一再犯禁,却没有人弹劾他?”
王遵度道:“嗯,因为他是石延年。先帝真宗皇帝都觉得有愧于他,御史又能奈他何?”又摆手道,“石延年素爱到市店狂饮,那王氏酒楼新开张,酒水便宜,他闻风而去,不算什么奇事。”
亲事官林佑笑道:“关键不在石延年和他那帮同伴,而在那两名佐酒女,那两名标致可人的女子,是枢相夏相公的最爱。”
“夏相公”即是枢密副使夏竦,他位列执政大臣,执掌兵权,自是皇城司重点监视对象。
夏竦父亲夏承皓是真宗朝的边关重将,在契丹入寇时战死。夏竦虽是武将之后,本人却是以文学起家,自经史、百家、阴阳、律历、至佛老之书,无不通晓;为文典雅藻丽,超迈不群,出类拔萃。他十七岁时随父在通州狼山,作《渡口》诗云:“渡口人稀黯翠烟,登临犹喜夕阳天。残云右倚维扬树,远水南回建邺船。山引乱猿啼古寺,电驱甘雨过闲田。季鹰死后无归客,江上鲈鱼不值钱。”号称题诗第一。
夏承皓战死沙场后,宋廷抚恤家属,赏夏竦为三班差使。夏竦不甘心只做个小武官,便拿着自己的诗集,等宰相李沆退朝回家时,上前拦住马头拜见,献上诗集。
李沆有“圣相”之美誉,是宋真宗的老师。他地位虽尊,却没有架子,欣然打开诗集读了起来。读到“山势蜂腰断,溪流燕尾分”一句,很是赞赏,连连点头。再继续看下去,全卷都是好句。
第二天,李沆上朝,将夏竦诗集呈给了宋真宗,称夏竦父死家贫,请求换为文职,宋真宗于是任命夏竦为润州丹阳县主簿。
当时夏竦还不到二十岁,已小有诗名。九江有名胜琵琶亭,因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名诗《琵琶行》显名,该亭诗板甚多。夏竦亦曾作诗道:“年光过眼如车毂,职事羁人似马衔。若遇琵琶应大笑,何须涕泪满青衫。”语意惊人,为时人所看重。
后夏竦因为精明能干,政绩显赫,一路升迁,官运亨通。宋仁宗即位后,宋廷命夏竦出使辽国。夏竦因为父亲死于契丹入侵,不愿拜见契丹国主,坚决推辞,上表称:“父殁王事,身丁母忧。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礼当枕块,忍闻夷乐之声。”此表被认为“四六骈文对偶精绝”,传诵一时。
然夏竦为人心胸狭窄,睚眦之怨必报,而且贪婪阴险,好搜刮钱财,在蔡河边“射占官地,盖屋僦赁”,“邸店
最广”,聚敛了大量钱财。又好女色,家中畜养有许多美貌乐伎。皇城司长官王遵度听到属下林佑强调关键在美貌佐酒女时,当即会意过来,也懒得理睬这等风流韵事,只摆了摆手,道:“你二人均是昨夜当值,也都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急急闯了进来,当头问道:“王使君,你可有见过家父?”
来者是名二三十岁的男子。王遵度一认出他,便立即起身离座,恭恭敬敬地迎上前去,叉手招呼道:“张丈好早。”
彼时文人雅士之间流行互称“丈”,有尊敬和亲昵之意。但来者并非真正的士大夫,亲事官洪袍、林佑听到长官如此叫法,颇为惊异。王遵度抬了一下眼皮,二人便忙不迭地躬身行礼,辞了出去。
那男子正是大宦官张景宗养子张茂实,在朝中挂职閤门祇侯。閤门祇侯是主持朝会礼仪的官员,品秩不高,但本朝的两位閤门祇侯——张茂实和李用和——王遵度均待之恭谨又热忱,从来都是亲自迎接送出,路上遇到也是老远便上前招呼。
李用和自不必说,顺容李氏之亲弟。即便仁宗小皇帝目下不知身世,但纸包不住火,将来总有一天会会意过来,那么李用和便是堂而皇之的国舅
,王遵度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张茂实之所以得以与未来的大国舅同等待遇,并不是因为其养父是大宦官张景宗,而是因为生母朱氏的身份——
朱氏是宋真宗嫡长子赵祐乳母。因为朱氏的关系,赵祐在世时,宋真宗为爱子选中的玩伴并非宗室子弟,而是朱氏之子张茂实,还指着张茂实道:“此儿丰盈,亦有福相,留宫中陪伴皇子。”金口玉言,自此奠定了张茂实的地位。不幸的是,赵祐在九岁时暴死。宋真宗伤痛之余,仍挂念张茂实去处,将其赐给张景宗为养子。这其中,实大有可玩味之处。
张茂实却没有心思与王遵度寒喧,径直道:“家父失踪了。”
王遵度奇道,“张丈一早赶来皇城司,是在寻张大官么?”旋即道:“今日春分,朝廷照例有司寒之祭,张大官或许去了冰井务照应。”
张茂实连连摇头,道:“府中下人天不亮就去了冰井务,父亲大人人不在那里。”
王遵度踌躇道:“或许去了别处走亲访友。”
他正寻思如何说得不经意些,指出这个“别处”极可能是八大王府,张茂实已连连摇头道:“不不,这不可能。除非在宫中当值,不然父亲大人决不会夜不归宿。”顿了顿,又道,“实话说,王使君,尊父王相公与家父同起于潜邸,交往素厚,论辈份,茂实该尊你为兄长。”
王遵度年长张茂实十余岁,自是当得起一声“兄长”,不想他似是不敢与对方称兄道弟,脸现惶恐之色,急急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张丈有事,请直接吩咐便是。”
张茂实遂实话告道:“父亲大人失踪这件事,茂实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他心有所忧,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露出极为沮丧的神情来。
王遵度忙道:“张丈无须忧心,张大官应该只是有事临时滞留在了别处。”揣测张茂实有皇宫门籍,可以随意进宫,早已入宫打探过,便又问道,“昨日张大官何时出的门?可带有随从?”
张茂实道:“茂实昨日一早离家去官署时,父亲大人声称身上不舒服,我便先去宫中替他告了假。原以为他老人家会留在家歇息,不想晚间回府时,才听说我刚离开家,便有人来送信,父亲大人看完信后,便乘车出门了,之后一直没有回来。我原本猜想是因为父亲大人领有冰井务职司,而今日有司寒之祭,他老人家不大放心,去了冰井务察视,后有事情耽误,这才误了归程,所以也没太当回事。不想今日一大早只有两名侍从引着车夫回来,几人均神色古怪,说是父亲大人人不见了。”
王遵度心中早认定张景宗在石都尉花园八大王府上,只不过张氏不愿意外人知晓,方才刻意隐匿行踪,听到此处,方才重视了起来,敛色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有侍从扈随张大官,如何会不见了人?”
张茂实便转述侍从之语:昨日张景宗出门后,一直在外办事。晚间时,张景宗忽有急事,独自出去,结果再未回来。侍从还以为他因为要张罗今日司寒之祭,人留在了冰井务,也未太当回事。今早天不亮,侍从便与车夫赶去了宋门冰井务,预备等祭祀完毕,便载张景宗归家,不想其人并不在那里。
王遵度闻言大为困惑,问道:“何以张大官因急事出门时不乘车、不带侍从?”
张茂实道:“据说是父亲大人当时滞留之处距离宋门极近,步行便可抵达冰井务,老人家应该是不愿意麻烦。”
王遵度思忖道:“这么说,张大官是临时有事赶去冰井务了?”
张茂实道:“侍从其实也不知道父亲大人具体去向,只是揣测他去了宋门冰井务官署。今早侍从赶去那里接他时,诸人却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大人了。”
王遵度忙问道:“当时张大官滞留在哪里?”
张茂实道:“侍从和车夫都不肯说,说是奉了父亲大人严令,不能吐露半字。”
王遵度心道:“张景宗必是在八大王府无疑,八大王身份特殊,深为太后所忌,旁人也不敢冒险过府来往,张景宗亦有所顾忌,所以才严令下人不可泄露其踪迹。”
但其中尚有一节解释不通,八大王宅邸位于丰义坊,距离宋门有三、四坊之遥,以张景宗之年老多病,断然步行不了这么远。
王遵度一时也不及所想,道,“我这就与张丈一道去寻张大官。”
皇城司耳目众多,堪称汴京城中消息最灵通之人,其长官亲自出马,自是大见便利。张茂实闻言颇为惊喜,慌忙作揖致谢。又见王遵度似已有成竹在胸,忙问道:“王使君已经知道要去哪里了么?”
王遵度微一迟疑,旋即答道:“冰井务。”
张茂实怔了一怔,忙道:“茂实刚才提过,侍从和车夫一早已经去过冰井务,父亲大人从未去过那里。”
王遵度答道:“再去那里看看。”大手一挥,点了两名亲事官随行办事。
诸人皆着便衣出来皇城,先往东行,再折向北。
张茂实见状大为困惑,忍不住问道:“既是去冰井务,不是该一直往东么?”
王遵度正色道:“先父与张大官交往素厚,尊父也算是王某的长辈。张丈放心,寻人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张茂实大惑难解,料想对方不愿明言,当是有难言之隐,转念想到王遵度何等老成练达,凡事自有分寸,否则不能第二次坐上皇城司长官的位子——若不是受那起翰林司药童杀人事件牵累,他完全可以从真宗朝连任到今朝——遂不再多问。
实际上,王遵度最先要去的并不是城北左军厢丰义坊八大王府,而要永宁坊李遵勖驸马府。
要查明大宦官张景宗去向,最先要弄清楚地就是他最后的滞留之地到底在何处。王遵度本可以以皇城司的名义,拘捕张氏侍从及车夫到官署,强行逼供,但他却不愿意这样做——一是他本人亦是重信之人,不愿意强人所难;二来仅靠下人供词来查案,未免显得他太无能,他希望能给事主张茂实留一个精干的好印象。
张景宗侍从既坚持不肯吐露主人行踪,结合之前的线报来报,张景宗人在石都尉花园八大王府中可能性最大,因为八大王本人身份地位的敏感性,旁人不愿意跟他扯上干系,以免被刘太后猜忌。然这始终只是猜测。
张氏侍从既称张景宗步行离开,因滞留之处距离宋门极近,诸人才推测张景宗去了冰井务官署,这才是事实。
联想到驸马李遵勖府邸距离宋门不远,而又有皇城司亲事官朱知白亲眼见到张景宗到过李驸马府,因而极可能张景宗本来人在那里,途中因事独自离开,去了某处,这才有后来不归之事。
先去李遵勖驸马府,自然还有别的原因,本朝皇族八大王赵元俨及辽国驸马刘三嘏先后驾临李驸马府,即便刘三嘏未得其门而入,也不得不令皇城司格外瞩目。而王遵度之所以不对张茂实明说,自是不愿意语及有皇城司察子无意中留意到了张景宗可疑的行踪。
到了李遵勖驸马府门前,王遵度不发一言,只朝驸马府大门指了指。张茂实果然很惊异,道:“父亲大人原来昨晚在这里,难怪侍从会以为他老人家去了冰井务。”
也不问王遵度是如何知悉,还待亲自上前打听,王遵度忙叫道:“张丈留步。你不宜出面,人站在这里便好。”
张茂实愕然不解,问道:“茂实曾随父亲大人几次到过驸马府,跟李驸马算是相识,驸马府门吏也认得我,如何不宜出面?”
王遵度不好解释,只道:“本使这是为张丈好。”
招手叫过亲事官胡图,命他以张茂实侍从的名义,去向驸马府门吏询问张景宗下落。
那亲事官胡图一身便衣,果然假冒张氏侍从身份上前,向门吏招呼后,便径直打探张景宗人有没有在这里。
驸马府门吏远远朝张茂实望了一眼,倒未推辞说从来不曾见过张景宗,只道:“昨日张大官倒是来过,不过入夜后,他人就离开了,去了冰井务官署。”
亲事官胡图有意问道:“你如何知道张大官去了冰井务?仅仅是因为他离开时不曾乘车么?”
门吏道:“不是,是因为……”
忽而顿住后面的话,改口道:“总之,张大官绝对去了冰井务。小的亲眼看到他朝南去了。”
亲事官胡图满腹狐疑,然门吏目光闪烁,口中含含糊糊,不肯再说更多。胡图着急向长官交待,便返身将门吏所言告诉了王遵度。
王遵度沉声道:“驸马府大大有鬼。”
侧头看时,驸马府门吏正掉头匆匆忙忙朝宅中跑去。
张茂实不知究竟,大惑不解,又着急寻人,便道:“我等不妨这就去正式拜访主人李驸马。”
王遵度忙道:“只怕李驸马未必肯吐实,有万寿公主在,李驸马坚持不说的话,你我也问不出什么。”
张茂实奇道:“茂实只是询问父亲大人下落,李驸马怎会不肯相告?”
亲事官胡图忽插口叫道:“快看!”循声望去,却是驸马府大门缓缓掩上了。
张茂实见状,先是一怔,随即稍有醒悟,失声道:“莫非李驸马跟父亲大人失踪一事有关?”旋即想到这根本不可能,便狐疑地望着王遵度,期待他解答。
王遵度心道:“子寻父,是天经地义之事,况且张茂实不是普通人,门吏都认出了他,驸马府还这样待他,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事情必定与八大王赵元俨有关。这位八大王,可是天下人避之不及的人物,而且本朝禁止外戚干政,后妃及驸马家族都是防范对象,李驸马是生怕旁人知道自己曾与八大王混在了一起。”
张茂实催问道:“现下该怎么办?”
王遵度思忖片刻,道:“咱们不妨直接去冰井务。”
张茂实道:“可父亲大人确实不在那里呀。”
王遵度道:“再去看看。”
他料想驸马府门吏既然言之凿凿称张景宗去了冰井务,内中必有原委,说不定蹊跷发生在冰井务,而不是在驸马府。
宋代改司寒之祭于春分当日举行,等级、规模虽不及同日举行的大明祭,但也是官方正式祭祀,不容小觑。
祭祀地点设在宋门之内的冰井务官署中。冰井务隶属于皇城司,掌藏冰,以荐宗庙、给邦国之用,长官为监务,由內侍担任。
宋门原名夷门,是开封城最早的城门,曾为战国时期魏国大梁城东门,因筑在夷山上而得名,著名典故“夷门抱关”即发生在这里。
司寒之祭多在清晨日出时举行,王遵度一行抵达宋门时,冰井务礼仪已经完成,主持祭祀的大宦官杨怀敏兼已先行离去,只留下礼部官员同知礼院陈诂善后。
杨怀敏是新晋宦官,除了担任入内内侍省都知外,还兼领皇城司,在监察、刺探事务上,与王遵度只是主内、主外的区别。素来只有资格最老、地位最重的宦官,才能代表皇室与礼部官员一道主持祭祀仪式,虽然另一位大宦官张景宗已确实因年老多病而久不管事,亦难以胜任祭祀之责,但杨怀敏被选为主祭,也可窥见他在刘太后面前的得宠程度。
礼部官员陈诂正指挥执役清点祭坛,见王遵度到来,颇为惊讶,不过也未多问。
冰井务长官监务是宫中宦官,名叫梁哲,与王遵度颇为熟络,以为对方只是例行公事巡察至此。他尚有公务在身,须得继续司寒之祀的后续,配合宗正寺往太庙
荐冰,也不及多寒暄,只略略点头与王遵度招呼,便引人运冰随陈诂去了,甚至没有留意到王遵度身后的张茂实。
张茂实还待追上前询问养父下落,王遵度摇头阻止了他,低声告道:“张丈稍安勿躁,我自有主张。”
等陈诂、梁哲一行人离开,王遵度环顾一圈,招手叫过一名正待走开的年老执役,问道:“你可有见过张景宗张大官?”
那执役姓申,年近五十,已在冰井务当差三十多年,忙应道:“没有。”又讪笑道,“张大官又不主持祭祀之事,如何会来冰井务?”
王遵度脸色一沉,道:“本使只问你有没有见过张大官,又没问张大官有没有来过冰井务,你着急解释做什么?”顿了顿,又指着自己鼻子问道,“你可认得我?”
申执役面色如土,喏喏应道:“皇城司上下,谁不认得王使君王大官人!”
王遵度道:“是了,冰井务归皇城司统辖,你也算是皇城司的人了。那么你该知道皇城司独立在三法司之外,被捉去皇城司大堂审讯的犯人,往往是生不如死。”
申执役双膝一软,当即朝王遵度跪下,连连磕头道:“小老儿愿说实话,还望王大官人手下留情。”
王遵度道:“起来说话。让外人看到,还以为咱们皇城司自己起内讧了。”
申执役见对方态度平静、语气和缓,似是大有回旋余地,便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小老儿昨晚见过张大官。”
张茂实闻言大吃一惊,忙追问道:“你昨晚见过家父么?今早侍从来冰井务接父亲大人,你等为何矢口否认?”
忽意识到自己挡在了王遵度面前,他官秩不如对方,便有“以下犯上”之实,忙讪讪退开两步,道:“抱歉。”
王遵度遂继续问道:“昨晚什么时候?”
申执役答道:“酉时将尽时,就在梁监务离开后。”
原来当时天色已黑,祭祀所用冰块已装入专用铁架中,自地下冰库搬至凌室门侧,黑牡、秬黍等相关祭品也安置妥当,冰井务监务梁哲见一切无忧,便先行回去歇息。不一会儿,大宦官张景宗忽然领着一名四旬男子急匆匆赶来冰井务,称有急用,须得从冰库取冰。那四旬男子手中,还提着一只大皮袋,显然是为了装冰使用。
冰井务冰库是皇家专用,张景宗此举无疑有擅越之嫌,负责夜值守卫的申执役不敢自作主张,称要禀报监务梁哲后方能放人入冰库。张茂实忽然暴怒,称取冰不是为自己私用,而是用来相救他人性命。
张景宗为人一向忠厚谨慎,处事低调周全,早在宋真宗一朝便已是皇帝心腹,据说在刘娥册立皇后一事上出过大力,而今刘皇后成了刘太后,执掌大宋江山,张茂实也成为皇宫宦官首脑人物,挂职入内内侍省都都知,为内侍最高职务,冰井务在名义上也归他管辖。此等官职地位,别说一个小小执役,就算监务梁哲在此,也是惹不起对方。申执役明知于制度不合,却被对方的声色俱厉吓住,竟乖乖让开,且按张景宗的意思,打开了冰库。
听到这里,王遵度不禁皱了皱眉,转头看了张茂实一眼。张茂实一片茫然,不明所以,只喃喃道:“这可不像是父亲大人所为。”
王遵度遂回过头来,又继续问道:“你当真是因为张大官发怒,这才顺从开了冰库大门么?”
申执役微一迟疑,即答道:“也不尽然,张大官还给了小老儿一些好处。”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老老实实奉了过来,告道,“就是这袋金砂。”
王遵度不接布袋,只问道:“然后呢?”
申执役道:“然后?哦,小老儿打开冰库后,本来是要亲自引来人进去的,刚好那时巡守兵卒来称听到东面有动静,东面是祭坛所在,不容有失,小老儿便立即随兵卒去了,只叮嘱张大官和那四旬男子,告诫他们千万不要动凌室之冰,那是明日祭祀用的,得到地下冰库取冰,最好是取最里间的,这样不容易被人发现。小老儿还告知了开启石门之法,又递过去照明火把,供入地道时使用,那四旬男子便自行举火进去,取了一大块冰后,就自行离开了。”
张茂实忙问道:“那么家父人呢?”
申执役道:“张大官似乎并未进去冰库,大概是嫌里面冷。”
张茂实愈发困惑,问道:“似乎么?申老是说父亲大人当即便离开了?”
申执役挠了挠头,道:“这个嘛……小老儿当时便赶去祭坛那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那时候已经不见了张大官,只见到那中年男子携着一大块冰从冰库中出来。他也随口问了一句张大官去了哪里,小老儿还来不及回答,他便称已经关好了地下冰库大门,将照明火把还了回来,随即匆匆离开了。”
顿了顿,又特意强调道:“中年男子走得很急,似乎也不在意张大官去了哪里,料想是认定对方有事先走了,所以小老儿也这般认为。”
王遵度沉吟道:“看情形,昨晚张大官是专程带那中年男子来冰井务取冰。在祭祀之前私自取冰不是小事,弄不好要掉脑袋,张大官为人不至于此,他极可能是受人胁迫。”
张茂实忽想到一事,忙告道,“茂实听老管家说,最近总有一名年青男子到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很是让父亲大人厌恶,后来父亲大人都不愿意再见他,但仍然感到烦心,显然对方颇有来头,不那么容易摆脱掉。会不会就是那年青男子在暗中操纵一切,父亲大人也被他捉去了?”
申执役忙道:“随张大官来这里的是四旬男子,年纪不小了,不是什么年青男子。而且看情形,张大官也不像是为人胁持。”
王遵度点头道:“如果张大官是受人胁持,就不会主动拿金砂来贿赂执役了。昨晚之事,跟张丈所言‘年青男子到访’,应该是两回事。”
张茂实道:“那么父亲大人人呢?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王遵度见申执役面色古怪,几次欲言又止,便问道:“执役想说什么?有话但说无妨。”
见对方仍是踌躇,便又道:“目下寻到张大官最是要紧。只要是有用的线索,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说出来。”
申执役这才大着胆子道:“二位大官人可听说过'帽妖'?”
张茂实遽然变色,失声道:“帽妖?就是那数年前横行京师的食人怪物么?申老该不会是说父亲大人被帽妖吃了吧?”
他虽然关心养父下落,心中也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亦觉得申执役所言匪夷所思,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当年帽妖之事……”忽听到身侧王遵度咳嗽了一声,便及时住了口。
申执役忙道:“是小老儿不对,小老儿不该提及陈年往事。朝廷早有明令,敢提及议论帽妖者,立即逮捕治罪,小老儿不该犯禁。”
王遵度却感觉内中尚有玄机,忙问道:“帽妖风波已过去八年,执役如何会忽然提及?”
又进一步鼓励道:“昨晚执役私自放人进去冰库及接受贿赂之事,本使一定会设法替你圆转,包你无事。”
申执役这才放了心,遂实话告道:“大官人可还记得小老儿说过昨晚兵卒赶来报称东面祭坛有动静,小老儿才没有陪着张大官?那边祭坛果然有事,小老儿一赶到那里,就看到了帽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