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船(一)
- 星髓(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 (美)罗伯特·里德
- 15714字
- 2025-04-30 15:19:35
……这一觉,如死亡般甜蜜……它横贯时间,漫长得无法估量……然后,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出现了一星亮光。那温暖的星光慢慢地向我展示着自己,将它的恒星和行星、巨大的彩色气体旋涡和汹涌呼啸的星尘展现在我面前。
原来是个棒旋星系。
它有着吸引我注视凝望的美丽与庄严。在那庄严的包裹之下,有个脆弱的存在,无知而浩瀚。
这个星系的轨道与我的轨道处于同一平面。毫无疑问,我们会相撞。
我凝望的目光一定被更多的目光回应着。我知道这点,正如我早就知道这一天无可避免。然而,第一次看到台小小的机器向我冲来的时候,我还是非常惊讶。太快了吧!而且我猜得没错,那机器能看见我。我亲眼看见它把反光的眼睛聚焦在我伤痕累累的老脸上。我看到它点燃了小小的火箭,为了让运行轨道离我近一些而倾尽全力。随后它吐出一个微小的装置,那装置唯一的职责就是和我的脸相撞。接下来,它毫无疑问会向我发送一连串的数据和新问题。我们以接近一半光速的速度相遇。幸存者只有我。这时候,那台母机从我身边掠过,它将眼睛转了过来,望着我的拖尾面,我只能或多或少地想象它的惊异。
我身体的后部装配着火箭喷嘴。
这些喷嘴比行星更大、更古老。我的引擎和我们古老的宇宙一样冰冷而安静。
喂,我说道。
没发出任何声音。
机器兄弟,你好啊。
我的朋友继续沿着它自己的轨道行进。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寂寞已经滋长到了怎样的深度。
我开始无视警报,拒绝一切任务,满心期盼着下一个来访者。还能有什么大碍呢?一个小小的机器旅伴,转瞬即逝且功能还非常有限……这样微不足道的装置怎么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危害……
然而,被送来给我打招呼的不止一个探测器。成群结队的机器正迎面而来:有一些平静地扎入我的前导面自杀。另一些飞得够近的则能感受到我的引力,它们在我身后盘绕,总算在近处把我的巨型引擎看了个大概。它们的形状和基本设计与第一台探测器相同,说明它们出自同一制造者。沿着它们的轨迹追溯了空间和时间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交集。使我们相关联的是一颗淡黄色的恒星。就是它和它邻近恒星的光辉[1]催生出了这许多的机器。我慢慢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答案:有一个物种在其他所有物种之前见到了我。很显然,这个星系不是个简单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间距的收缩,其他机器从各个地方来到这里。我看见氢冰里包裹着一排排简单的金属机器,各样的电磁噪声从数十万颗恒星传来:轻柔的哧哧声和嘎嘎声,精妙的乐音和刺耳的呼啸。
“你好。”那些声音喊道,“你是谁,朋友?”
我看起来是谁,便是谁。
“朋友,你于我们有何意义?”
我看起来有何意义,那就是什么意义。我告诉他们——以沉默。无论如何,你所看到的我绝对是我本身。
动物们来了,来自位于我和那颗淡黄色恒星之间的某个地方。
他们的第一艘飞船小而简陋,极易受损。支撑他们到如今的一定是巨大的勇气。这些生物不得不离开自己星系的光亮,他们航行着,却在途中停了下来,转身往家的方向进发。他们小小的引擎不断推进,再推进,精确地与我的速度保持一致。然后他们又慢下来,只稍微慢了一点,好让我超过他们,随后精明地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把自己摆弄进了一条利于飞行的轨道。
就在我观察这边的时候,上千台自动化机器突然向我袭来。
它们先是盘旋一阵,然后纷纷降落在我身上。
伤疤和轨迹出卖了我的年纪。
在我身后没有任何星系。连处于黑暗与混沌之中的半成形星系也没有一个。彗星是罕见的,恒星是罕见的,就连最普通的尘埃也十分稀少。即使这样,我的前导面却坑坑洼洼、布满裂纹。对好奇的动物们来说,这意味着我来自异常遥远的地方,而且和他们的母星一样古老。
至少一样古老。
“这艘船是冷的。”机器们报告说,“几乎能肯定处于休眠状态,也有可能已经死了。”简而言之,是艘弃船。
我的前导面和拖尾面之间是超大型空港,里面空荡荡的,尘封紧锁。但用力推的话,小一些的舱门和出入口还是能打开的。有几台机器在反复请求之后就是这么做的。它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几乎永远关闭着的舱门。在那些舱门后面,它们发现了下行通道。干净而无磨损的楼梯非常适合长腿人型机优雅的步态。
对这些动物来说,这是一次小飞跃。
上一次有脚踏上我的楼梯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现在来了这些人类,他们两个一组、十个一队,谨慎地进入了我的舱体内部。一开始,他们穿着笨重的衣服,端着武器,用轻柔的无线电声说着复杂的代码。然而他们越往深处走,周围沉积空气的密度就越大。检测显示有可供呼吸的氧气,许多生命支持系统仍在正常运转。这说服了我的客人摘下头盔。他们先是嗅了嗅,接着更深地呼吸,然后以人类的方式露出了微笑。
有个声音打破沉寂,“你好。”但他听到的回答只是自己紧张的回声。
在我全副武装的船壳之下,是冰冷而广袤的石海。石海上纵横交错的是宽广的通道、死角,以及过于庞大,以至于无法用一眼乃至一生望尽的房间。这黑暗彻底而漫无边际。但是,每面墙壁、每块天花板上都有灯和全息投影仪,这些机械装置显然既简单,又容易触发。更别说这里还有大量的局部反应装置等待着从休眠模式唤醒,进入供能模式。
先是一些小地方,然后是更大的地方,我逐渐被唤醒了。
但是,我仍然发不出声音。
我是否拥有说话的能力?
或许没有吧,我意识到。也许我所记得的“我的声音”其实属于别人。但那又是谁的声音呢?这样一个基本而必要的认知怎么可能被任何跨度的时间夺走?
现在,大多数人类已经登陆。
带着关心和喜爱之情,我把他们数了一遍。十二的四次方,再加上几个。与我的广阔相比,这是一个很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数目。
但之后来了更多的船——从其他恒星系、其他人类世界驶来的舰队。这些新的飞船有着更强大、更高效的引擎。然后我意识到,纵然这是些动物,他们也可以适应得很快。这毫无疑问是件好事。
但为什么好呢?
我动用了刚刚获得的所有能量,试着向一无所知的伙伴们大声呼喊,求他们听我说话。但我却发不出声音。
除了轻柔的风声、花岗岩壁内各种能量发出的噼啪声和没等人脚踏上去就哗哗作响的枯燥的碎石声,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人类的数量又增加了十二倍。
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人数没有任何变化。
探险者已经到齐。他们简明而高效地为每一条隧道和裂缝绘制了地图,定下了准确的名称。每一个大房间和空旷的舱室都获得了特定的名字。由水和氨、甲烷和硅组成的浩瀚汪洋,在我腹内不同深度的地方渐次被发现。通过一排排的机械装置能够控制它们的化学组成,使它们能与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和谐共处。自然,作为试验,人类调节了其中一个海域的水,按照他们的喜好调整了盐和酸性,又让海水表层温暖、下层寒冷。为了持久地住下去,他们还在旁边建了一座小城市,俯瞰着遍布黑色石子的海岸。
人类在我身体里的任何发现,对我来说都是新的发现。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自己的广阔,或者说我自身壮丽的、历经沧桑的美。
我想感谢我的客人,却不能够。正如我无法让他们听见我的哀鸣。但我逐渐习惯了失语。事出必有因,不管我多么广阔和壮丽,与创造我的智者相比都不值一提……我不过是区区一台机器,凭什么质疑他们无边的智慧?
在水分充足的海洋下面,是更浩瀚的、液态氢的汪洋。
毫无疑问,这是为我正在休眠的引擎准备的燃料。
人类学会了如何修复我的泵和巨型反应器。他们成功启动了大引擎中的一个。一次试验性的高速等离子体喷发的结果表明:温度比预期的更高,效力也更大。
那时候,我们正疾速深入他们的星系之中。
所谓银河系[2],是以母亲的分泌物来命名的。
我开始尝到它的尘埃。它微弱的热量温暖了我衰老的皮肤。在我下方有两千五百亿颗恒星,还有百万亿个世界、生命和其他种种。我从虚无之中掉进了宇宙文化的中心。数万个种族看见我来了,很自然地,有一些遣来了自己的小船。这些小船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围绕我旋转,用各种声音请求允许他们登陆,或是毫不客气地要求获得对我的所有权。
人类对他们都表示了拒绝。一开始是礼貌的,到后来就不那么礼貌了。
我听见他们冰冷而做作地说着星际法、废弃船只法律。接着就是一阵精心策划的蓄意沉默。
一个闯入者决定采取行动。它毫无预兆地发起了攻击,将人类的飞船化为光和粉碎的残骸。
因为毫无作战准备,大多数种族仓皇撤退。只有最凶猛的几个物种留了下来。他们火力全开,轰向我的装甲外壳。但我既然能坦然承受达到部分光速的巨型彗星的撞击,他们的氚弹和X射线激光器无法伤我分毫。丝毫也伤不到。人类安全地待在我的身体里,继续着日常生活。他们无视外面的狂轰滥炸,修理并重新校准着我古老的内脏。他们的敌人则为了对付我庞大的身躯而耗尽力气。
一艘接一艘飞船放弃了战斗,启程回家。
最后一个种族急于占据领地,试图强行着陆。他们的队长俯冲至我的前导面,在陨石坑里钻进钻出,向最近的入口疾驰而去。这行为勇敢无畏却又莽撞无知。我深邃的掩体里隐藏着一整套由护盾发生器、激光器和反物质加农炮组成的系统。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曾经保护我免受彗星和其他危险的伤害。像对待我的其他系统一样,人类发现了这些装置,并做了维修。惩罚与宽容兼而有之。他们用激光器摧毁了进攻者的引擎和武器,随后囚禁了幸存者。
接下来,他们用咆哮的声音,向银河系大声喊话。
“这艘船是我们的!”他们喊道。
“我们的!”
“现在,还有将来!这艘船永远属于我们!”
坐落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磐石顶部的,是一些黑色的木椅。坐在这些椅子上享受模拟阳光的,是首领船长和她的亲信。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自己最奢华的反光制服。
“既然我们已经赢了,”首领开口道,“那么,我们赢到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
“我们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飞船。”她接着说,手势指点的,是蓝色的天花板、温暖的海浪和更温暖的玄武岩。“政府和企业资助了我们在这里的任务。他们期望自己的巨额投资有所回报,这并不过分。”
众人点头,继续等着后话。他们了解首领,懂得保留自己的意见,至少要等到她看着他们、说出他们名字的时候再出声。
“这船的航速极快。”她说,“即使我们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引擎直到耗尽燃料,还是会快到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停靠。二十个地球质量的东西,可不是晃一晃就能停下来的。有人能想出让船停下的办法吗?”
众人缄默。
她选择了一张严肃、冷静而专业的面孔。“迈尔辛?”
她的助手答道:“是,长官。”
“想法呢?有没有?”
“我们无法让自己停下来,长官。但我们可以用发动机来调整航向。”迈尔辛是个身材高大、永远从容不迫的女人。她瞥了一眼放在腿上的通信板,然后抬起胡桃木色的眼睛,对上首领不耐烦的目光。“我们的前方有一颗白矮星。从现在开始点火三天,我们就能在相对近的距离超过它。这样我们就不会横穿过这个星系,而是借助白矮星的引力转向。船将经过人类的空间,然后继续向星系的中心航行。”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首领问。
“争取更多时间来研究飞船,长官。”
有几个和她同级的船长冒险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出于某种原因,首领并未做出决定。随着木头尖锐的吱吱声,她站了起来。她居高临下,连她个子最高的部下也只能仰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也没做。她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然后转过身来,目光越过开阔的水域,研究着拍散在玄武岩上的波浪。她迅捷的思维正试图从所有的可能性里提炼出最佳的抉择。
这时候,海浪中出现了一头鲸鱼。
这是一头订制的小须鲸,地球化的世界里很常见的物种。一个孩子骑坐在它宽阔漆黑的背脊的鞍座上。根据体形和被风吹散的咯咯笑声可以判断出来,是个女孩。
“那是谁的孩子?”首领轻声问道。
战争结束后,船长们、船员们都偶尔有孩子出生,让他们在这艘船上植根更深。
迈尔辛站起来,朝着明亮的水面眯缝着眼睛,最后说道:“我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但这女孩就住在附近。我肯定见过她。”
“带她过来。”
船长之所以是船长,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完成任何琐事,而且通常只需花费极少的工夫。但事实证明女孩和她的鲸鱼很难抓。她全然不顾耳机里传来的命令,一看见掠行舰逼近,就咯咯笑着让自己的朋友下潜,人和鲸鱼都使用水解制氧鳃呼吸。整整一小时里,人们始终没能逮到她。
终于,家长被找了出来,又被说服去哄他女儿到水面上来。她一浮上来就被捉住,套上一件尺寸过大的袍子。在被领到巨石顶之前,她黑色的长发也被吹干绑好了。
首领起身,将自己那把极大的椅子让给俘虏,自己坐到玄武岩的一块凸起上。她的反光制服在午后的光线中熠熠闪耀,她声音中的友善成分几乎能赶上其中的坚定。
“亲爱的,”她问,“你为什么要骑那头鲸鱼?”
“因为好玩。”那孩子应声回答。
“但游泳也好玩啊。”首领道,“你会游泳的,对吧?”
“比您擅长,长官。大概。”
首领哈哈大笑的时候,其他人也笑了。只有迈尔辛冷眼旁观,对这场盘问越来越不耐烦。
“和游泳比起来你更愿意骑行,”首领说,“我说得对吗?”
“看情况吧。”
“和你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安全吗?”
“安全”——这个词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首领重复了它整整三次,然后是第四次。接着,她又看着那女孩,微笑着对她说:“好吧。谢谢你。下去再玩会儿吧,亲爱的。”
“是,长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浣生[3]。”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谢谢你,浣生。”
“为什么谢我?”
“当然是谢谢你的帮助。”首领满意地说,“你帮了个大忙。”
所有人都糊涂了。在船长们的注视下,女孩小心而缓慢地走开了。孩子们知道被人盯着的时候就是这么走路的。没等浣生走远,迈尔辛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意思啊,长官?”
“你们应该清楚。星际旅行从来都不安全。”明朗的笑容在首领金色的脸上蔓延开来,“我们自己制造的飞船,哪怕是最大、最结实的,也会被跟我拳头差不多大小的一块东西摧毁。”
千真万确。一向如此。
“但在这艘了不起的船里,乘客是绝对安全的。它既有厚达数百公里的优质超纤维保护层,又有激光和防护罩,还有一支全宇宙最优秀的船长队伍为它服务。”首领停顿了片刻,享受着这戏剧性的时刻,随后她盖过海浪的隆隆声,宣布道:“我们这艘绝世巨船将接受旅程预订——一段环绕星系的旅程,一次绝无仅有的旅行。任何富有的顾客都将受到我们的欢迎。不论是人类、外星生物,还是机器!”
突然间狂风大作。首领的空椅子被掀翻在一旁。
十几位船长争先恐后抢夺扶正椅子的殊荣,但迈尔辛知道最该做的是什么。她走到首领身旁,垂首微笑着说:“真是个完美而绝妙的好主意……长官……”
——
浣生是位举足轻重的船长。
高高的个子正合潮流,强壮的身躯永不显老,清秀的容貌衬托着巧克力色的睿智双眸。她那黑曜石般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朴素的圆发髻,其中几道白色恰好显示她的权威。她流露着一种从容和镇定,只需小小的一个眼神或是温和的一句话,就能把信心传递给应该感到自信的人。在她身上,船长的反光制服倍显威严和端庄。她同时还有一种难得的天分,让人既不会对她的地位感到嫉妒,也不会在她面前觉得惶恐。更难得的是浣生的才华。她熟知外星物种的天性和习俗,擅长接人待物,所以首领坚持由她来迎接最古怪的乘客。她负责向尊贵的客人介绍这艘船,并解释在船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像往常一样,她的一天在贝塔港的底部开始。
浣生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望着长达一公里的重载车从气闸室降下。卸掉了火箭喷口、庞大的油箱和宽大的装甲清障器的重载车,看起来活像一根巨大的针,它的超纤维外壳在港口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技术娴熟的助手正和他们的人工智能一起,用发丝般粗细的缆绳和带吸盘的触手控制重载车的下降,让它像帽车[4]下降一样平稳。
但这样做是错的。浣生通过植入式节点接通助手的主管:“让它直接掉下来。”她说,“马上。”
一张白得像冰块一样的人类面孔皱起了眉头。
“但是长官……”
“马上,”她语气坚决,“让它自己掉下来。”
船长的话远比任何一名助手的担心来得有分量。况且他们都知道,这辆重载车的外壳能够承受比这更大的伤害。
伴随着一阵轻柔的噼啪声,带吸盘的触手被收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这根巨针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但随后它就被船的重力——比地球的标准重力大得多——攫住,猛地拽进为它预留的圆锥形泊位里。撞击声非常刺耳,只是被超纤维地板和反噪音装置减弱了。浣生的脚趾和膝盖都感受到了冲力。想象着旅客们惊讶万分的样子,她的脸上好一会儿都挂着微笑。
“我得去填写一份事故报告。”白脸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自然,”她回答说,“你能归咎于我的所有罪责,我都会承担起来。你看这样如何?”
“谢谢您……船长……”
“不。是我要谢谢你。”
浣生信步向那辆重载车的泊位走去。她逐渐收敛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工作所需的冷峻。
旅客们正在下车。
他们的名称是浮朗德人[5]。
一眼望去,那些浮朗德人就像一张张被几十条极短却健壮的腿驮着的厚羊毛毯。他们来自一颗超级类地行星,那里的重力是这个港口的五倍。和来自这一类星球的许多种族一样,他们需要比这里更厚更浓的空气。他们在植入式压气机的帮助下急促地呼吸着。一双双硕大怪异、与人类相似的眼睛被固定在他们长长的身体的一端。他们仰望着浣生。不过他们仰着的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更精确的术语,姑且说他们仰着头吧。
“欢迎你们。”浣生说。
她的翻译机发出一阵辘辘声。
“我鄙视你们每一个人。”根据地外心理学家的建议,她弯下腰来,和这些新来者保持目光接触,“你们在这里没有地位。没有。我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你们用最恐怖的方式碾成碎片。”
人类的礼貌在那个外星社会里是不存在的。
浮朗德人——他们真正的学名是一串诗意的嘀嗒声——将以礼相待等同于亲密举动。而亲密的举动只能存在于家庭成员之间,必须是血亲或者姻亲。地外心理学家坚信,如果浣生不对浮朗德人进行恐吓,他们就会觉得不自在。那种感觉差不多就像人类遇见一个陌生人走过来,用爱人才用的昵称叫你,然后献上一记热烈的湿吻。
“这是我的船。”她对听众们喝道。
在她的吼声的笼罩范围之内,数百名外星人的小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接收着她的话语和翻译机里发出的雷鸣般的隆隆声响。
“你们已经为我的耐心还有这个泊位买过单了。”浣生说,“你们用于支付的新技术,我们已经收到并且掌握了,而且正在改进。”
长长的胡须互相轻抚,外星人正在用触觉交流。
她注视着其中一双眼睛。那双钴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规则很简单,小怪物们。”所有的胡须突然不动了。
听众们屏息凝神。
“我的船,就叫作船。”她解释道,“它不需要别的名字。它的确引人注目,也非常庞大,但绝非没有边际,更不是荒无人烟。几千个物种与你们分享着它的错综复杂。如果你们不给予其他乘客绝对的尊重,就会被抛弃、被驱逐、被扔下船去,然后被遗忘。”
听众们恢复了呼吸,只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她这出戏是不是做得太足了?
浣生没有收敛,而是继续施压,“空舱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求我们做的密封和增压也已经完成。空间很大,你们那些丑陋的食物也应有尽有。在这个新家里,你们大可随心所欲——除非你们想生儿育女,那是需要从我这里获得许可的。费用也需要另行支付。孩子也是乘客,他们的地位我们到时候再谈。只要找到理由,我会亲自把他们扔下船去。都听明白了吗?”
她的翻译机问完这个问题以后,用轻柔而分不出性别的声音,提供了一组从外星人的回答中选取的样本。
“是的,船长阁下。”
“当然,阁下。”
“您吓着我了,阁下!”
“这演出什么时候结束啊,妈妈?我饿了!”
一阵大笑已经到了嗓子眼,被浣生憋了回去。待呼吸缓和下来,浣生承认道:“扔人下船在我这里还没有先例!”
驱逐的事都是其他船长做的。方式自然都比较人道。重载车或是别的飞船会把不安分守己的物种送回老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送他们去那些无名星球,在那里他们有很大的概率可以活下来。
“但你们别搞错了!”她吼道,“我爱这艘船。我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亡。在中间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为了保护它古老而尊贵的殿堂与砖石,防止任何东西或任何人对它做出哪怕一丁点不尊重的事,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明白我说的话了吗?你们这群矮小的蠢货。”
“是的,阁下。”
“是的,女神!”
“她讲完了吗?我饿得连舌头都没知觉了!”
“就快说完了。”她告诉这些外星人。然后她抬高音量,“我会盯着你们。由此刻起,我将如幻夜一般笼罩你们。”
这话带来了一阵静穆。
幻夜是浮朗德人的一位尊神,这名字被翻译成了一阵短促而粗粝的尖叫,连浣生听了都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带着一贯的傲气,她转身大步离开了。
这就是典型的船长。银河系的主宰者之一。
而现在,她还是传说中的怪物,等着窃走那些胆敢入睡的灵魂。
很久以前,浣生就到了逝者不可追的年纪——她的过去太过庞大、太过漫长,即使最清晰的记忆,细节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个世纪就这样凭空消失,连珍贵的童年都已散佚,除了一系列支离破碎的回忆和那些钻石般坚硬的、任多少时间流逝——哪怕一千万年——也不会冲淡的时刻,什么也没留下。
浣生遇见的第一种外星生物被称作翡尼克斯人[6]。
那时船还在银河系外围航行。那时的浣生与其说是成年人,不如说像个孩子。作为第一批登船的工程师,她的父母参与了翡尼克斯人栖息地的建造。建造团队人数众多,但都不大高兴。
因为那些外星人不受欢迎。毕竟他们曾经试图占领这艘船。虽然他们的进攻徒劳无获,但人们还是没法原谅他们。浣生的父亲平时是个非常宽容的人,但也公开表示接纳翡尼克斯人的工作根本就是浪费,说得重些,甚至是犯罪。“就该给这些混蛋挖口坟,把他们扔进去,最多再给点水和勉强能糊口的食物,然后把他们彻底忘记。这就是我的意见。”
浣生已经记不清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了,她也记不清自己第一次造访那座监狱的原因是什么。是去找自己的父母?还是建造监狱的工程结束以后才去的,和其他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出于纯粹的好奇?
不管原因是什么,时至今日她所记得的,是那场葬礼。
在那之前,浣生从未见过死亡。在她当时短暂而幸福的生命中,船上没有一人死亡。衰老和疾病早被征服,现代人的身体可以承受极重的创伤。如果一个人既谨慎又清醒,那他就不会死。直到永远。
但翡尼克斯人笃信一整套不同的理念。他们的母星小而炎热。他们的腮扩张成了三片巨大的、充满黑血的肺叶;他们的新陈代谢快速而激烈。在他们的母星,大多数长着翅膀的种族都能飞或者滑翔。翡尼克斯人是与人一般大小的游隼的生态等值种[7]。他们是经验老到的猎人,决绝的斗士,他们拥有比任何人类文明更加悠久的历史。然而,尽管掌握着许多先进技术,他们并不赞成大部分物种已经习以为常的永生。
他们的名字,是用人类的嘴无法唱出的音符。
“翡尼克斯”这个词出自某些古老的地球神话。又或者是火星神话?无论来源如何,这个名字只勉强算恰当。毕竟他们不是鸟类,而且他们也从未活到五百岁[8]。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三十个标准时间单位已经太长了。身体的病弱和衰老会让年老的翡尼克斯人丧失飞行与歌唱的能力,甚至最基本的尊严。
一旦死亡,他们的遗体便会和仪式用的巢一同火化。没有振奋人心的复活,苍白而冰冷的骨灰会被家人和朋友带到高空,然后释放,用风和翅膀的扇动将如烟的残余撒播到他们那座辽阔的船上牢房的各个角落。
船上的家园仅靠慈善事业是无法建立起来的。首领一贯高瞻远瞩,她认为如果要用这艘船吸引外星旅客,她的船员就需要知道如何调整和改变船的环境控制系统,将原始的舱室变成宜居的住所,让任何一种生物都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就是她下令让工程师们做这个尝试的原因。漫长的时间以后,浣生终于理解了首领,明白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对她父亲那样的人那么不耐烦——那些属下虽有才华,却只会抱怨自己的工作,不明白这种行为将会带来的长期效益。
翡尼克斯人在这艘船上的栖息地曾经是个磁瓶,也可能是个反物质密封舱。它原本的作用,人们始终没能查证出来。
直径五公里,深度超过二十公里,这片监狱的主要成分是密集的暖空气流,穿插其间的是厚厚的云层和一团团飘浮的植物。翡尼克斯飞船上的各种生物群体已经由人工培育,适应了新环境。原本的舱体缺乏光照,工程师们从头设计并制作了仿真天空灯,把光照调整到了适当的频率。由于没有足够的空间来产生急流或者台风,他们利用了一排隐藏的通风口和其他工程学上的把戏来搅动空气。为了隐藏高大的筒状墙壁,每一处墙面都被视觉幻象覆盖,看起来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云朵。这种视觉幻象对人类来说足够逼真,但对飞到近处的翡尼克斯人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建造这所监狱原本是为了关押败军和邪恶势力——这两种类型的囚犯很快就老死了。
浣生亲眼见证了其中一名翡尼克斯老战士的葬礼。她记得自己站在围绕宽阔的弧形墙壁修建的平台上,和上千个人类一起,双手紧紧抓住栏杆,看着带翅膀的身影飞到他们所在的高度,然后继续向上飞升。这些翡尼克斯人以了不起的精确度飞行着,他们唱着歌,声音响亮得盖过了不停呼啸的风声。
骨灰飘落的时候,死者的亲友已经升得太高,看不见了。
毫无疑问,这是有意的。
年轻的浣生被那场葬礼震撼了。“既然那些坏人都死了,”第二天她在家里说,“或许明年我们可以把剩下那些人释放了。”
她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你没有注意到的话,那我告诉你吧,翡尼克斯人并不是人类。”他警告心软的女儿,“他们有句格言是这样的,‘先继承方向,而后继承羽翼’。亲爱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儿辈和孙辈屠杀我们的决心和他们的祖先一模一样。”
“如果那决心没有变得更坚定的话。”母亲补充道,语气出乎意料的阴沉。
“这种生物是会记仇的。”父亲继续说道,“相信我,他们的仇恨只会不断加深和滋长。”
“不像人类。”他们才思敏捷的女儿说。
没人理会她的讽刺,或许他们根本没听出来。
即使他们就那个话题做了更多的探讨,如今也被遗忘了。由生物陶瓷、超导蛋白质、量子微管和形态古老的脂肪组成的现代大脑极其致密,极其耐用。但和所有理智的大脑一样,它必须简化它所获得的任何信息。按照本能和习惯加以整理、精简。
集中精神的话,浣生能回忆起几十次与父母的争吵。她有足够多的关于他们的政治观点和性格的记忆,能够在脑中重现那些小口角和骇人的大爆发——那样的情感爆发能让最优秀的工程师坐在黑暗中,扪心自问为何成了那样糟糕的父母。
而对浣生和她最亲密的朋友们来说,翡尼克斯一族成了他们的一项事业,一个焦点。
一场不太正规的小型政治运动就这样诞生了。这次运动最勇敢的中坚分子公开抗议那座监狱的存在,浣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行动最终发展成了一场通往首领驻地的示威游行。数百人高喊着自由与尊严的口号。他们举着全息标语,标语上,失去翅膀的翡尼克斯人被黑色的铁链牢牢地束缚着。那是一次勇敢的、倍受瞩目的事件,最终也取得了小小的胜利:由小代表们组成的代表团获准自由参观监狱,亲眼观察狱内条件,并在船长们的监视下和可怜的外星俘虏交谈。
就是在那里,浣生见到了她的第一位外星人。
翡尼克斯一族的男性都非常美丽,而他尤为出挑。那种被视为羽毛的东西呈明亮的金色,周围缀着的流苏边则是最深的黑色,优雅的脸上似乎除了眼睛就是喙。眼睛是葱翠的孔雀绿,光亮如打磨后的宝石。喙是生动的翠玉色,坚硬而锋利。他唱歌时张着喙,唱完后依然张着。他总是在吞咽大量空气,否则就无法生存。
他胸口的仪器翻译了他那美妙的歌曲。
“你好。”他对浣生说。之后,他称她为“人类产卵者”。
代表团里有好几个年轻的人类,浣生是他们的领袖。她根据几周前商定好的话题清单跟他对话,并代表其他人发言。
“我们想帮助你们。”浣生说。
只用了片刻,她的翻译机便把那些话唱了回去。
“我们希望你们可以自由行动,在船上任何你们愿意待的地方生活。”她告诉他们,“在这个目标实现之前,我们想让你们在这里的生活尽可能地舒适。”
翡尼克斯人唱出了他的回复。
“去他妈的舒适。”他的盒子说。
一阵深深的不安传遍了整个人类代表团。
“你叫什么名字,人类产卵者?”
“浣生。”
没有翻译,这意味着那是一个无法发出的音节。因此,年轻的翡尼克斯人吞了一口空气,然后唱出了一个被译为“雪羽”的音符。
她喜欢这个名字,也这样说了。接着,她认为也应该询问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气概·之·典范。”他答道。
浣生笑了,但只一会儿就收住了。她谨慎地柔声说道:“男子汉。我能叫你男子汉吗?”
“是的,雪羽。你可以。”玉喙周围的羽毛抬了起来,那是翡尼克斯人的微笑。他将长长的手臂伸到浣生的肩头,用强壮却不大的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她巨大的翅膀的边缘。
代表团的每个人都穿着捆绑式羽翼。
他们的翅膀由拇指大小的反应器供能,穿用者通过肌肉、精密传感器和嵌入式反射器来操纵。接下来的十天(按人类时间计算)里,他们将作为观察员和代表,同翡尼克斯人一起生活。整个设施都处于监控范围之内,所以不存在任何明显的危险。不论中间隔着多厚的云层,也不论雷声有多响亮,孩子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监视着,并记录下来,包括他们对身材高大、极其多疑的听众所说的每一句善意的话。
或许那就是雪羽把男子汉当作恋人的原因。
这个举动是公开的挑衅。她只希望这个消息能传到她父母耳中。
但如果抛开其中愤世嫉俗的成分,也许它的确是某种类似爱情的东西,至少可以算欲望吧。也许激起这种冲动的是外星人本身,还有那绚丽的、梦幻般奇异的风景,以及有力的翅膀和风扫过裸露的皮肤所带来的纯粹感官的愉悦。
或许那根本不是爱情,仅仅是好奇心作祟。
或许撇开好奇心,它还可以被视为由勇气、理想主义,以及最简单、最顽劣的天真所引起的,具有高度政治性的行为。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她引诱了男子汉。
在空中丛林的顶端,颀长的后背倚着某种植物温暖而光滑的气囊表皮,雪羽引诱着那位外星人。甚至可以说是在向他求爱。他很快做完,又迅速地重新开始,毫无倦意;他那熔炉般炽热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优雅悬停在她身上。然而,他们的身体结构并不吻合。最终求饶的是她:“够了。停下来吧。让我休息,好吗?”
她的身体受损了,而且损伤得不轻。
她的恋人好奇却无动于衷地看着血从她瘫软的腿间流出,起初呈深红色,但在超含氧空气里迅速变成了黑色。而后血液凝固,裂开的皮肉开始愈合。没有疤痕,痛楚也极少。古时足以致命的伤口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消失了,像从未有过一样。
男子汉以翡尼克斯人的方式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
但雪羽想让他说点什么。“你多大年纪?”她突然问。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大声一些:“多少岁?”
他回答了,用的是翡尼克斯人的历法。
男子汉的年纪是二十个标准时间单位还要多出一点,相当于中年。准确地说,是中年晚期。
她皱起了眉头,然后对她的恋人说:“我可以帮你。”
他唱了一段答复,他的翻译机问道:“用什么方式?什么帮助?”
“医学上的帮助。我可以让更好的基因取代你的DNA。给你换上更耐用的类脂膜。诸如此类。”听见自己说出这些话,她比他还要惊讶,“这些技术很复杂,但已经证明了是有效的。我有一些朋友的父母是医生。如果有机会改造你的身体,他们会很乐意的。”
回复是粗粝的叫声,意思很明显。
她听懂了那个充满蔑视的声音。远在翻译机用冰冷而令人伤心的语调说出“不”之前。
他吼道:“永远别想!”那些可爱的金色羽毛全都竖了起来,让他的脸和身躯显得更大了。“我不相信你们的戏法。”
“不是戏法,”她辩驳道,“大多数物种都在使用那些技术。”
“大多数物种都懦弱。”他立刻回答说。
她知道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但同情、怜悯与叛逆交织在一起,让她警告她的恋人:“你们的处境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变化。除非你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不然除了这小小的监狱,你哪里都去不了。”
沉默。
“你将永远不会在别的天地飞翔,回母星就更别想了。”
只听见一阵悦耳的哀鸣,羽毛随着翡尼克斯人式的耸肩打了一个旋。
“对于真正的灵魂来说,一个家已然足够。”翻译机说,“即便那个家只是一个小小的牢笼。”
又是一阵哀鸣。
“只有弱者和没有灵魂的人需要千年万年地活下去。”
雪羽没有火冒三丈,也没有抗议。她的声音沉稳而凝重,“按照这个逻辑来说,我就是弱者了。”
“而且没有灵魂,”他同意道,“注定会毁灭。”
“你可以试着拯救我,不是吗?”
外星人露出不解的神情,如果当时他脸上真的有表情的话。他把喙凑近了一些。女孩闻到了拂过的风中裹挟的味道。在那可怕的瞬间,浣生第一次对那浓烈的肉食生物的气味感到了恶心。
“我是不是不值得拯救?”她逼问道。
绿色的眼睛阖上了,那就是他的答案。
她摇了摇头,用人类的方式。然后她坐起来,抖了抖翅膀,声音沙哑,痛彻心扉,“难道你不爱我吗?”
他发出一阵气势磅礴的吼啸。
那只固定在他肌肉发达的胸膛上的盒子有效地把那些澎湃的气势和情感削减成了简单的话语。
“伟大的虚无集合种种因素,就此创造了我。”他告诉她,“他计划好了让我活过每一天,如同他对我们每个人都有计划那样。的确,我是一个自私、吵闹、傲慢又男子气的男人。但是,如果我多活了两天,我就是在偷窃别人的生命。有的人本来要出生,却因此没了机会。如果我多活上三天,我就偷了两条生命。而如果我按照你的意愿……活上一百万天……多少个国家的人会因此而举国无法出生?”
那场“演说”还有更多的内容,但她都没有听到。
她不再是雪羽;她变回了原本那个年轻的人类。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尖厉的笑声打断了翻译机喋喋不休的蠢话。无尽的鄙夷让她失去了控制,她对那位“男子气概·之·典范”大声喊道:“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就是只愚蠢又自恋的火鸡!”
他的盒子顿住了,努力搜寻着正确的翻译。
没等它开口,浣生头也不回地从气囊上跳了下去,展开机械翅膀疾速俯冲,在胸口险些撞上蓝黑色的“森林”之前,上升气流截住了她,将她托上瞭望台。
待双脚再次落地,浣生解开了几乎全新的翅膀,将它们猛地抛出栏杆外。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回了家。那天,或者在那之后几个月的某个时候,她走到父母身边,问道:如果她申请去船长学院,他们会怎么想。
“那可太好了。”父亲柔声说道。
“你想怎样都可以。”母亲说,嘴角释然的微笑表明了她的态度。
没人再提到翡尼克斯一族的事情。父母知道些什么,浣生无从了解。但她被学院录取之后,在几杯庆功酒的作用下,父亲给了她一个八爪鱼式的拥抱,然后借着酒力,他告诉她:“要飞行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亲爱的。”
“各种各样不同意义的翅膀。”
“而我认为……我知道……你选择了最好的一种!”
浣生一直住在著名的船长住宅区,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漫长的时光里她的家里丝毫没有变样。家具、艺术品、培育植物和家养动物一直在变。她还有好几公顷气候受控的地球引力区可以任意摆弄,还可以充分调用船上的资源,她得十分小心,不要任性地做出太多的改变,不然她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欣赏她每一次改造的成就。
在从贝塔港回家的路上,浣生写好了她的每日报告,然后她研究了下一批计划登船的乘客:机器人种族,超低温且极微小,渴望在体积比大多数抽屉都小的空间里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无聊的时候,浣生总是想着怎么换个新花样,把家里的房间和花园重新装饰一番。
她心想着马上着手开工。
就在一年或十年以内。
帽车将她送到了私宅门口。她抬腿走出车门,知道今天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上千个世纪的实践让她成了外星人心理学专家。像所有的好船长一样,浣生允许自己感到骄傲。她深知船上几乎没人能比她更胜任这份工作。
但说到是否有人能做得比她更好,答案依然是肯定的。
她并非刻意去想她早已过世的恋人,或者翡尼克斯族,或者那个促使她成为一名船长的决定性的日子。但现在的这个她,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年轻的浣生不再对任何外星物种抱有真挚的感情,对“男子汉”更是如此。翡尼克斯族当时在暗中计划的事情,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完全出乎意料,仅仅凭借运气和人望,浣生才得以免受那一整件险恶勾当的牵连。
除了浣生,还有几个年轻人在翡尼克斯族里找了恋人。或者说翡尼克斯人任由自己被人类当作恋人。不管怎么说,那些情感联系都建立在政治理想的基础上。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那些人类帮助自己恋人的方式从起初的有待商榷,慢慢演变成了非法行径,直至最后叛国。
禁用的机器通过上千种渠道被偷运进了监狱。
即使在偏执的人工智能和多疑的船长的密切监视之下,武器还是被设计和建造了出来,然后贮藏在飘浮植物的气囊里。这一切之所以能瞒天过海,是因为翡尼克斯人的支持者破坏了船长们的传感器。
叛乱来得毫无预兆。有五位船长遭到了杀害,还有九百多名助手、工程师,以及年轻的人类,其中不少是浣生从前的朋友。他们的身体和生物陶瓷脑都被激光摧毁了,一丝记忆也救不回来。伟大的虚无回收了一些最懦弱的孩子——这样的成就一定让“男子汉”感到无比自豪。那个时期,就连飞船本身似乎也处于危险之中。
随后,首领船长开始指挥作战。只几分钟时间,叛乱就结束了。人类赢得了那场战役。死不悔改的囚犯被逼回了他们的囚室,至少五十亿年没被使用过的远古装置再次被唤醒。巨型圆筒内的温度直线下降。霜变成了坚冰,冻僵的翡尼克斯族降落到了监狱底部。他们拥在一起取暖,用他们美妙的歌声诅咒着首领。随着最后一次吃力的呼吸,他们的肉体变成了僵硬而呆滞的固体,不死不灭。通过这种方式,他们算是得到了永生。从某些角度来说,这也是奇妙的复仇。
千年以后,巨船驶过翡尼克斯族所在的空间附近。那些冰冻的战士被像货物一样装入一辆重载车,随后送归故里。
转运过程由浣生亲自监督。这项任务并不是她申请来的,想必首领那里有这位年轻女子当初轻率之举的记录,认为这对她来说,这应该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历练。
也许的确如此。
记忆像潮水一样袭来。踏入公寓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那件已经过去很久的差事,尤其是某个男性翡尼克斯人的模样:他的腮伸展开来,血管内血液的黑色经过数千年无梦的睡眠仍然清晰可见。那时的男子汉仍旧那么可爱。他们全都那么可爱。浣生抚摸了他,只有一次,仅仅是一瞬,用触感手套抚摸他冻住的羽毛和桀骜不驯的喙。
触碰自己逝去的爱情时,她在想什么?浣生努力回忆:一定有一些残存的伤感,以及年长者对永远无法改变之事的接受,一定还有身为船长的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之感——毕竟她从那次突袭之中幸存了下来。这艘船是一台机器,也是一个谜,它承载着无数指望她保障自身安全的生命……就在她步入公寓熟悉的后门廊时,公寓发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新消息。”她听见它说。
公寓的入口由丝面大理石铺成,走得多了已经有些磨损。墙面目前挂着由类蚂蚁族群的群体人工智能织就的壁毯。没等浣生跨出第二步,她听见公寓说:“优先级消息。已加密。情况紧急。”
她眨了眨眼,这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黑色等级,”她听到的是,“阿尔法协议。”
应该是个演习。那个协议机密等级最高,仅针对最严重的灾难。浣生点了点头,接通了自己的内置网络点。花了好几分钟证明自己的身份后,那条消息才被解码传递。
她完完整整读了两遍,然后发送了确认信息。她相信这是一次操练。紧接着,首领办公室就会感谢她及时而高效的响应。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收到的第一个词是“执行”。
她大声念出了这个词,然后悄声把剩下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字读了一遍。
“执行你的任务,务必极尽谨慎,即刻开始。”
想让老妇人感到震惊是很不容易的。然而这里就有一位惊呆了的老妇人。也许她还有一点害怕,但总的来说,在接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时,洋溢在她心中的,主要还是炽烈的喜悦之情。
注释
[1]小说所描写的是远未来时代,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远超太阳系,所以受到不止一颗太阳的影响。
[2]银河系英文为“Milky Way”,意为“乳汁之路”。
[3]原文为“Washen”,意为“受洗者”“纯洁之人”。
[4]作者设想的一种日常交通工具,形状像无边便帽。
[5]原文为“Flounders”,意为“鳎目鱼”。一种扁平长条状、匍匐在海床上的鱼类。
[6]原文为“Phoenixes”,意为“凤凰”。
[7]由于趋同进化而具有相同形态结构特征的物种。
[8]“翡尼克斯”意为“凤凰”,传说凤凰每五百年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