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剑鸣

宣德七年的春雨来得又急又刁。

细密的雨脚踢着寒鸦堡的青灰瓦当,把这座百年老宅的屋檐敲出一串呜咽般的回响。我蹲在祠堂的飞檐下,百无聊赖地数着雨珠从嘲风兽的獠牙上滴落的轨迹。第十三个雨珠准准砸在剑匣的铜锁上,“叮“的一声脆响,在空荡的祠堂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就是这个声音,惊醒了匣中那柄沉睡了十五年的废铁。

“又偷懒!“

三叔公的烟袋锅带着火星子敲在我后脑勺上,老头儿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我缩了缩脖子,雨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进衣领,冰凉刺骨。

“裴家小子,你爹的剑都生绿毛了!“老头喷出的烟雾里带着陈年铁锈味,“当年这柄'照胆'出鞘时,长江十八水寨的匪首都得跪着听剑鸣。“

说完,三叔公继续问道:“裴家祖训第三条是什么?“三叔公眯着浑浊的老眼,烟锅里的火星在雨中明明灭灭。

“铸剑师的手不是用来数雨滴的。“我揉着脑袋转身,却见老头儿突然僵在了原地。

他烟锅里腾起的青烟在雨中凝成古怪的螺旋,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供桌上的剑匣——那团裹着绿锈的废铁正在匣中震颤,锈片剥落处露出几星诡异的蓝光,像是深夜坟地里飘荡的鬼火。

三叔公的烟袋杆“咔“地一声裂开细纹。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那声音由远及近,在雨幕中格外刺耳。我和三叔公同时转头,只见十二匹纯黑大宛马驮着猩红斗篷的身影,如鬼魅般闯进祠堂前院。

为首者的斗篷下摆用金线绣着一条百足蜈蚣,虫须在雨幕中竟如活物般扭动,每一节虫腹上都缀着一颗米粒大小的血色宝石。

“西域毒心教...“

三叔公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他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烟袋杆上的裂纹。我注意到老头儿的后颈上,不知何时浮现出蛛网状的青纹,像是皮肉下埋着无数冰裂纹瓷片。

我知道那是三叔公多年前练武走火入魔后反噬的征兆,后来虽然成功摆脱走火入魔的情况,但自那以后,每当三叔公运转体内真气时,其后颈处都会出现这种蛛网状的青纹。

说起来都有好多年没看到三叔公如此大幅度运转真气了。

看到来人,三叔公转身对我就是一脚,我被三叔公一脚踹进祠堂的夹壁时,膝盖重重磕在了青砖地上。夹壁里的霉味呛得人喉咙发痒,但我顾不上这些,身体迅速挣扎起来,爬向祠堂夹壁的窗格处,眼睛死死贴在镂空花窗上。

透过窗格,我看见三叔公的烟袋锅在地上滚出零星的火星。那十二个红斗篷已经站成了北斗阵型,为首者缓缓摘下面具——竟是张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孔,但其五官却与年轻二字毫不搭边,左眼蒙着层灰翳,像死了多年的鱼目,其眼神,细究之下,倒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裴老堡主,别来无恙?“

青年的声音带着蜂蜜般的黏稠感,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处,让人听起来极度的不适。说话间,他指尖轻轻抚过供桌上的祖宗牌位。他的指甲呈现出不正常的紫黑色,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十五年前,贵堡少主人熔了半部《九霄真经》铸剑,这笔账...“

“放屁!“

三叔公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香案上。供着的青铜剑“铮“地弹起三寸,震得烛火齐齐熄灭。黑暗中,老头儿后颈的蛛网纹路竟发出幽蓝微光,照见他袖中抖出的九枚透骨钉。

青年轻笑一声,那只灰翳的眼珠突然转黑。供桌上的三炷线香无风自燃,香头红点在空中连成血线,眨眼间缠住三叔公的脖颈。老头儿喉咙里挤出“咯咯“怪响,后颈的蓝纹突然暴长,蛛网般的纹路瞬间爬满整张老脸。

“住手!“

我再也忍不住,撞开夹壁冲了出去。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祠堂梁上突然坠下一道白影。雪亮的刀光劈开香火血线,来人反手甩出个酒葫芦,泼出的酒液遇香火“轰“地燃成一道火墙。

火光照亮了救场者的模样——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绣着银梅的雪白劲装,腰间悬着柄软剑。她足尖轻点祖宗牌位借力,身形如燕般掠过火墙,腰间软剑“铮“地出鞘,如银蛇出洞,眨眼间挑飞三个红斗篷的面具。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张面具下都是与青年一模一样的灰翳左眼。

“沈家丫头少管闲事!“三叔公突然暴喝。他脸上的蛛网纹已经蔓延至锁骨,说话时嘴角渗出冰渣似的蓝血。

少女闻言冷笑,剑尖突然转向我的咽喉:“裴照是吧?你爹熔经铸剑时,可说过剑成之日就是裴家灭门之时?“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这才注意到,她腰间悬着的玉佩上刻着半只血凤凰——与剑匣内侧的暗纹严丝合缝。更骇人的是,她说话时右眼是琥珀色,左眼却泛着和不远处几名再无面具遮挡的斗篷人如出一辙的灰翳。

剑匣突然爆出刺耳的铮鸣,锈迹簌簌剥落。三叔公猛地喷出大口蓝血,老脸狰狞如恶鬼:“照胆剑鸣...沈家的离魂症...原来如此!“他突然扑向供桌,染血的手指在家谱某页重重一抹。

泛黄的宣纸上,我爹的名字“裴琰“旁边,渐渐显出一个被血迹遮盖十五年的名字——沈惊鸿。

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祠堂的瓦片上,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毒心教青年首领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那只灰翳的眼睛剧烈颤动,突然厉声道:“拿下剑匣!“

十二名红斗篷同时出手,猩红的斗篷在雨中展开,宛如一朵盛开的血莲。少女——现在我知道她叫沈惊鸿——冷哼一声,软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剑气将雨幕一分为二。

“裴照,开匣!“

我扑向供桌,手指触到剑匣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心脏。铜锁“咔嗒“一声弹开,匣中那柄锈剑剧烈震颤,竟自行跃出三寸。

正与几名红斗篷对抗着的三叔公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他脸上的蛛网纹路完全变成了蓝色,枯瘦的身躯如提线木偶般扭曲起来。老人染血的手指在空中虚划,竟以血为墨,在雨中写下一行字:

“照胆非剑,九霄非经“

随后距离三叔公和剑匣最近的四名红斗篷面具同时爆裂开,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那样子,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毒心教首领见状大惊,灰翳的左眼突然爆出一团黑雾。那雾气如有生命般扑向剑匣,却在接触到锈剑的瞬间被一道蓝光击散。

沈惊鸿的软剑突然转向,剑尖直指我的咽喉:“你爹到底在剑里藏了什么?“

我张口欲言,却见三叔公的身体如瓷器般寸寸龟裂。老人最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满眼的溺爱与不舍。嘴唇蠕动,似乎有太多话想要说出口,最终却只能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磁...极...钥...“

祠堂的房梁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沈惊鸿脸色骤变,顾不上此刻沉浸在三叔公逝去的我的情况,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走!“她的手掌冰凉如铁,力道大得惊人,不容我抵抗。我们刚冲出祠堂,身后就传来轰然巨响——整座百年祠堂在雨中坍塌,激起漫天烟尘。

毒心教的人被埋在了废墟之下,虽然三叔公的死让我极其想要为他报仇,但悲痛之余被沈惊鸿唤起的最后一丝理性让我知道这困不住他们多久,而且如今我的这点微末修为要是找上红斗篷的话无疑是送死……

最后,我挂满泪水和雨水的眼睛再最后看一眼已经倒塌的建筑,随后在沈惊鸿不容拒绝的拉拽下奔向雨中。

雨幕中,沈惊鸿的白衣已经染上斑驳血痕。她拽着我一路狂奔,穿过寒鸦堡错综复杂的回廊。我踉踉跄跄地跟着,手中的剑匣越来越重,锈剑在匣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

“去铸剑池。“我突然说道。

沈惊鸿猛地停步,琥珀色的右眼审视着我:“为什么?“

“三叔公最后说的是'磁极钥'。“我喘着粗气,“寒鸦堡地下铸剑池里有块千年玄磁铁,是祖上用来...“

我的话没能说完。沈惊鸿的左眼突然完全变成了灰白色,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如断线风筝般向前栽倒。我慌忙接住她,却发现她的体温正在急剧下降。

“离...魂...症...“她的牙齿不住打颤,右眼还保持着一丝清明,“子时...快到了...“

远处传来瓦砾被掀开的声音。我咬咬牙,将沈惊鸿背起,另一手紧握剑匣,向着堡中最深处的铸剑池奔去。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寒鸦堡淹没。剑匣中的嗡鸣与沈惊鸿越来越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而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竟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