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麦麸与冠冕

建安二十五年春,白帝城西郊的刑场飘着细雪。我按住青釭剑穿过围观人群时,草席下渗出的血正沿着砖缝蜿蜒,在青石板上画出极细的红线——像极了建安十三年长坂坡,糜夫人坠井前用簪子刻在井壁的那十三道水痕。

“我来晚了。“剑穗上的麦麸碎渣硌着掌心,混着雪粒的麸皮比二十年前新野城门口的更粗粝。

西南角突然传来稻秸断裂的脆响,穿粗麻短褐的少女从运粮草垛后冲出,发间麦秆草蝶的触须被拗成钩状,正对着她父亲草鞋的补丁。监刑官反手扯住她后领,“撕拉”一声,青紫色的鞭痕清晰可见。

“冤枉!”她被拖离刑台时,脚尖勾住父亲的草鞋,“我爹没偷金箔……是官仓的麸皮里有……有衮服上掉的金渣……”她颤颤巍巍地张开自己攥紧的右手。

这哪里是麦麸,分明是混着碎金箔的麸皮——那金箔边缘还带着衮服山纹的刺绣残线。些许细碎如粉的金箔,经寒风一吹,刚好落满了监刑官的玉佩章纹的凹痕,少女却被踹倒在刑台的边缘,不省人事,而手指却是指向了农夫的草鞋。

死去的农夫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麸饼,指甲缝里还掺着些许春耕的黑泥。二十年前在新野,主公曾连夜蹲在城门口分麦麸,指尖被冻得通红,却坚持把最碎的麸皮留给自己:“百姓咽得下麸皮,我刘备就咽不得?”而此刻这饼渣里却是混着暗红。

刑场突然漫出新野的春寒——二十年前主公在新野分麦麸时,冻裂的虎口血珠坠入麸皮袋,混入了麦麸,也是这般颜色。

我迅速摸向那农夫的草鞋,其间竟然有个夹层。脚踝半月形伤口上覆着些许铁锈,显然还没有来得及结痂,他就死于非命了。

“赵将军何必多此一举?“监刑官摩挲验尸令牌,“廷尉大人说了,谋逆案当街问斩是为了震慑宵小。”他又将腰间的玉珏掂了掂,靴底碾过雪地上未成形的“仁”字,“七十三位大臣联名......“话音未落,永安宫的钟声响起,好似撞碎了尘世的冰凌。一个竹管从夹层里滑出,“支蜀郡官仓黄金八十两“的墨迹间,我顿时明白,这已经不是我能够解决的案件了,必须得主公权衡,可是主公还是以前的主公吗?

当我带着证物前去面见主公时,他在镜前抚过衮服山纹,山纹下压着的赤纹,仿佛能喷出火星。我正准备开口,主公却问道:“子龙,你看我身上的章纹可正?“冕旒阴影下,他指尖的划过衮服上的日月星辰,点缀其上的金箔在我眼中竟与少女撒手里沾着金箔的麦麸碎片渐渐重叠。证物袋里的金箔碎屑落在殿陛之前,二十年前露趾草鞋的破洞,此刻正在九章纹里吞吐金丝。

糜夫人跳井前那句“他们补的是吃人的鼎“,直到我看见农家女尸体时才懂。草席裹着的瘦小身躯上,发间草蝶翅尖挂着一小粒金箔,掌心嵌着衮服山纹同款捻线——与竹管账册严丝合缝。

官仓后巷的积雪下,半块麦麸饼反着冷光,永安宫的金粉正沿血痕游走,在青石板上勾出山纹轮廓,折角处叠着“仁”字未干的血捺。

“汉中王,麦饼香”。稚子小儿唱着欢快的童谣,似乎在迎接着美好的太平盛世。

雪粒子撞在琉璃瓦上,让原本欢快的童谣忽而变调:“麦饼香,麦麸凉,仁字化灰雪里藏。“

我解下青釭剑,剑穗上缠着的麦麸饼早已发硬,混着主公当年分给幼童时沾上的体温,那时主公为救被劫掠的村妇单骑追敌,左臂箭伤血流不止,却笑着说“妇人之仁,便是仁者本心”。

主公昔年单骑救村妇的背影在雪雾中模糊,左臂血珠坠入麸皮袋的温度,早被山纹金丝绞成了冰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