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目道场，静卧于肥后国八代城古麓町的一隅。青瓦白墙，浸润着岁月风霜，唯有清晨竹剑破空的锐响，才惊醒这片沉静。天光未明，薄雾如纱，道场桐木地板上，十名内传弟子的身影已然跃动。汗水蒸腾的气味混杂着桐木微尘，与呼吸吐纳之声交织，构筑起修行之始的肃穆。
剑圣丸目长尾，驻剑立于道场中央。身形略显佝偻，灰白鬓发一丝不苟。他半阖的眼睑下，目光如古井深潭，偶有精芒掠过，锐利得能刺穿人心。弟子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气息的紊乱，都逃不过这双眼。竹剑在他手中，并非指向学徒，而是轻轻点地，如同丈量着弟子们心与技的距离。
“肩沉一分！力贯剑尖，非手腕！”
“步随剑走，身动如流水，莫僵如顽石！”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清晰地送入每个汗流浃背的学徒耳中。严厉只在基础锤炼时显现。待到日头高悬，道场门扉敞开，缴纳铜钱作为学费的普通习剑者鱼贯而入，丸目长尾的神情便柔和下来，指点间甚至带着几分邻家老者的温煦。
正午的阳光斜斜洒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痕。普通学徒已散去，道场重归宁静。亲传弟子们围坐一圈，默默咀嚼着师父分发的饭团。粗粝的麦饭团，佐以腌渍的梅干，就着微涩的大麦茶下咽。丸目长尾盘膝坐在上首，脸上难得地挂着和煦笑意，听着弟子们七嘴八舌说着町内的趣事，或是习剑的困惑。严厉的师父此刻敛去了锋芒，道场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家庭般的暖意。
神代宗彦安静地坐在角落，感受着这奇异的日常，不过——当上午结束，下午开始时。是即将开始的、属于他们这些核心弟子的真正锤炼。
下午，道场的光影被拉得更长。普通学徒早已散去，空气里只剩下一种紧绷的寂静。丸目长尾站起身，身形似乎陡然挺拔了几分。他拿起竹剑，大师兄根岸晋助立刻上前，恭敬地立于其侧。
无需言语，演练开始。
竹剑破空之声陡然变得不同。不再是基础练习时规整的轨迹，而是活了起来！新阴流的“转”与“流”，讲究以巧破力，引导、化解对手的攻势，身法如柳絮随风，剑尖却毒蛇般伺机而动。体舍流的“打”与“突”，则刚猛直接，讲究近身搏杀，以势压人，剑剑皆指向要害。丸目长尾的动作并不快绝，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每一次挥剑、每一次踏足，都蕴含着呼吸的节奏与磅礴的气势。根岸晋助紧随其后，动作亦步亦趋，精准却少了几分师父身上那股深不见底的“气”。
神代宗彦盘膝坐于地板上，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柄舞动的竹剑。奇妙的感觉汹涌而来。那些繁复的招式衔接、重心微妙的转换、力量爆发的核心节点……不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如同摊开在他眼前的清晰图谱。简单来说，这些剑招，他看一遍就会！
“呜哇……这、这算什么？剑道版的动态视力MAX外加肌肉记忆外挂？看一遍就会，身体还能完美跟上？原主小哥，你这硬件配置明明超强的啊！以前是怎么混成吊车尾的？”宗彦在心中暗暗吐槽。
原主记忆里，自己不过是个资质平平，常需师兄们手下留情的末席弟子。然而，当演练结束，他拿起自己那柄竹剑，跟随众人练习时，身体的本能反应彻底击碎了这份疑虑。竹剑仿佛成为手臂的延伸，每一次挥斩、格挡、突刺，力道收放自如，步伐配合无间，流畅得如同呼吸。那份掌控感，即使是原本身处现代的自己进行篮球训练时都没有这种感觉。这副躯体对剑的契合，深入骨髓。
“难道说…穿越的馈赠就是此等天赋。”他压下心中的波澜，目光沉静下来。
剑术练习结束，道场内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汗水蒸腾的热气。接下来，便要迎接对打练习了。
“宗彦师弟。”
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从容笑意。松永晴川，道场的二师兄，已然拎着竹剑站到了场地中央。他随意地用剑尖点了点地板，姿态放松，眼神却带着审视后辈的、属于强者的余裕。作为仅次于大师兄的存在，他有这份从容的资本。
神代宗彦默默起身，抓起自己的竹剑。迈步走向场中，草鞋踩在温热的桐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在松永晴川对面站定，距离恰好一臂加一剑。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微微躬身，双手紧握剑柄，竹剑稳稳斜指对方左膝前方寸许之地——中段构。动作凝练、沉稳，气息悠长，如同磐石扎根。那份沉静的气势，让松永晴川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也收敛了那份随性，同样摆出中段架势，眼神变得专注。
大师兄根岸晋助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开始！”
话音未落，松永晴川已如离弦之箭！右脚猛踏地板，桐木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疾冲向前，右肩下沉蓄力，手中的竹剑化作一道凌厉的棕影，挟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取神代宗彦的面门——新阴流基础技法，“面打”！其意不在必中，而在以雷霆之势压迫对手心神，抢占先机。
若是往日的宗彦，此刻心神必然为之一夺，动作迟滞。但此刻，神代宗彦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那劈来的轨迹，甚至捕捉到对方手腕发力时那微不可察的、向内侧的微小偏移。就在那饱含威压的剑风即将触及面罩的刹那，他动了！
左脚向后滑开小半步，身体流畅地向左后方旋转，如同水流避开礁石。同时，他手中的竹剑并非硬架，而是顺着对方剑势的来路，用剑锷向上、向外极其精妙地一引一拨——新阴流之精髓，旨在引导、化解，消弭劲力于无形！
“啪！”
一声并不爆裂的轻响。松永晴川势在必得的一剑，竟被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带偏了方向，剑刃徒劳地擦着神代宗彦的肩侧呼啸而过。巨大的惯性带着松永晴川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倾，胸腹要害瞬间暴露无遗！
道场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旁观的师兄弟们，连呼吸都为之一窒。根岸晋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那化解的方式，冷静、精准，绝非昔日宗彦所能企及。
神代宗彦没有半分犹疑！借旋转之势，身体如蓄满力的弓弦般猛地回弹！腰腹核心骤然发力，力量贯通脊背直达右臂！竹剑由下而上，划出一道迅疾而刁钻的弧光，直刺松永晴川因前冲而门户大开的右胁胴甲——体舍流近身反击技，“胴打”！目标正是肋下防护相对薄弱之处！
“唔！”松永晴川惊觉，冷汗瞬间渗出！本能驱使身体极限反应。左脚奋力蹬地，腰身强行向右后方拧转，同时竹剑拼命回拉，试图以剑身侧面格挡这致命一击。
“啪！”
两柄竹剑的侧面在松永晴川右胁前寸许处猛烈相撞！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剑身传来，松永晴川只觉手腕剧痛，虎口发麻，竹剑险些脱手，整个人被这股力量震得踉跄后退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护具下的喘息声陡然变得粗重急促。
他猛地抬头，透过面罩的格子缝隙，死死盯住几步开外已重新摆好中段构的神代宗彦。那眼神里，震惊与难以置信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先前的从容。刚才那一下格挡，完全是凭借千锤百炼的本能和经验才堪堪架住！对方剑上传来的力量、切入的角度、选择的时机，都精准得令人心寒！这绝非侥幸！眼前这个持剑而立、气息沉静如渊的人，哪里还是那个需要他处处留手的小师弟！
神代宗彦的竹剑尖端，稳稳地指向松永晴川的咽喉。那股沉静之下蕴含的锋芒，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冰冷的压迫感。
松永晴川的心脏狂跳，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他低吼一声，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发动进攻。这一次，再无保留，也绝不敢有丝毫轻视！脚步疾踏如骤雨，竹剑幻化出重重虚影。新阴流的“小手打”（攻击手腕关节）刁钻迅捷，角度诡异；体舍流的“突刺”则刚猛直接，直捣胸腹要害！攻势连绵如疾风骤雨，试图以绝对的速度与力量撕开对方那铁壁般的防御。
然而，神代宗彦的应对，让旁观者几乎忘记了呼吸。
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他的步法变得异常简洁而高效。身体重心只在方寸之地微妙地移动、倾斜、回旋，如同激流中的磐石，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毫厘之差避开最致命的锋芒。手中的竹剑更是化为灵动的活物，极少与对方硬碰硬地角力，总是在电光火石间，以最小的角度、最精妙的轨迹进行格引、滑卸（新阴流“流”之真意），将那些凶悍的斩击一一引导向空处，消弭于无形。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
松永晴川的呼吸越来越重，每一次挥剑都感觉像是砍进了粘稠的泥沼之中，力量被无声地吞噬、化解。汗水浸透了内衬，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挫败感与无形的沉重压力，让他引以为傲的剑技开始变形，节奏被打得七零八落。一次倾尽全力的体舍流袈裟斩之后，因旧力已竭、新力未生，回剑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迟滞，剑尖微微下沉。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破绽显露之际！
神代宗彦眼中寒芒一闪。没有惊天动地的华丽高端剑技，只有最基础、最致命的新阴流“出端技”（抓住对手起手瞬间的破绽反击）与体舍流“间合”（距离感）的完美融合！
左脚猛地向前踏进一大步！足底砸在桐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震响！这一步，精准地切入了最致命的攻击距离——竹剑剑尖恰好能触及对方咽喉的距离！拧腰！转胯！全身的力量从足底爆发，手中的竹剑，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笔直而致命的白色寒芒，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直刺松永晴川因动作迟滞而未能完全防护的咽喉要害！
快！准！狠！凝聚了此刻全部心神与对剑理领悟的绝杀一击！
松永晴川却因回剑不及，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格挡动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骤然凝固。
一声沉闷而轻微的触碰声。
神代宗彦的竹剑剑尖，稳稳地，点在了松永晴川喉结前方的胴甲护喉上。那冰凉而坚硬的触感，透过护喉的皮革，清晰地印在他的皮肤之下。
道场内，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在空旷的道场穹顶下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围观的师兄弟们，纷纷张大嘴巴，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愕与茫然。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突刺，那凌厉无匹的气势与精准到毫巅的终结，彻底粉碎了他们心中关于这位小师弟的所有固有认知。
神代宗彦缓缓收剑。动作沉稳，不疾不徐。他微微躬身，竹剑自然垂落身侧，“二师兄，承让了。”
“我输了！”松永晴川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喘息，“宗彦，你的剑术……简直像换了个人！”
不知何时，师父已然睁开了那双总是半阖着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再无平日的温煦，唯有如同古剑出鞘般的锐利锋芒，牢牢地钉在神代宗彦身上。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丸目长尾缓缓抬起了布满老茧、骨节分明的右手。他并未起身，只是用那手掌，沉稳而清晰地，拍了两下。
“啪、啪。”
掌声并不响亮，甚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然而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道场里，却如同惊雷般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道场两侧盘坐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抬起了手臂。起初是稀稀落落，带着犹豫和震撼，但很快，更多的掌声加入了进来。噼啪、噼啪……声音由小变大，由凌乱变得整齐，最终汇聚成一片沉闷却充满力量的雷鸣！
丸目长尾的目光依旧锁在神代宗彦身上，低沉的声音如同古寺钟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凝固的空气中回荡开来：
“宗彦。”他清晰地叫出了弟子的名字，略作停顿，目光锐利如刀，“过来。”
神代宗彦心中一凛，但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努力挺直脊背，将竹剑恭敬地置于身侧，迈步向师父走去。
他走到丸目长尾面前三步处站定，恭敬地深深鞠躬：“师父。”
丸目长尾缓缓站起身，走到宗彦面前，轻轻拍在了他的右肩上。
“啪。”
天道酬勤，宗彦。”丸目长尾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与他刚才锐利的目光截然不同。他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欣慰笑意，“你的剑术，进步很大。为师……甚慰。”
“诶？”神代宗彦猛地抬头，撞进师父那双依旧深邃、但此刻却蕴含着一丝赞许的眼眸中。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惊喜如同温泉般瞬间涌遍全身！
“师父夸我了，看来这“外挂”效果拔群，连剑圣都认可了！”宗彦心想。
随即回答道：“是！师父！弟子……弟子会继续努力！”
着眼前这小子那毫不掩饰的、纯粹而明亮的喜悦神情，听着那带着少年朝气的声音，丸目长尾脸上的温和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他放在宗彦肩膀上的手，又轻轻拍了一下，才缓缓收回。
然而，在他收回手，重新负手而立，目光再次扫过神代宗彦那挺拔而充满锐气的站姿时，眼底深处掠过的那抹探究与沉思，却比之前更加深邃。
“进步甚大……天道酬勤……话虽如此……”丸目长尾心中默念，“但这孩子的剑，绝非仅仅是‘勤’所能成就。那化解晴川‘面打’时行云流水的‘转’，那反击‘胴打’时精准狠辣的时机，那面对疾风骤雨般进攻时，如磐石般沉静、又如流水般滑卸的身法与剑理……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剑’本身的理解和掌控，是勤练此道十数年方能磨砺出的‘心’与‘技’的圆融。绝非短短数日‘勤练’所能及。”
“晴川说得没错……简直……像换了个人。”这个念头在丸目长尾心中盘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阅人无数，见过无数天才的崛起，也见过无数庸才的沉沦。但眼前这个弟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太过突兀，太过彻底，如同璞玉一夜之间被鬼斧神工雕琢成器，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常”。
“有趣……”丸目长尾的视线再次落在神代宗彦因喜悦而微微发亮的眼睛上，那里面是纯粹的、少年人的兴奋，看不出丝毫阴霾或伪装。“是顿悟？还是……别的什么？无论如何，这份‘变化’，值得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