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蛰·崇文焚卷

景泰十七年惊蛰,卯初一刻。

崇文馆飞檐上的铜铃被夜雨打得叮当作响,萧承煜握着半片焦卷蹲在残垣前,指尖碾过炭化纸页上未燃尽的朱砂印——那是三年前科考取士的“墨卷”标记,边角处模糊的“三槐堂”暗纹,正与他藏在袖中的蜀锦并蒂莲纹路吻合。

“公子,更夫说起火时是子时三刻,守夜的典籍官却称亥正便已锁门。”跟班阿青抱着半幅湿透的账册踉跄跑来,少年人鞋底沾满泥泞,裤脚还沾着淮河特有的红胶土,“库房管事的钥匙在井里捞着了,可这火……”

萧承煜抬头望向残楼,二十架藏经阁只剩五架焦木矗立,火势从顶楼“明经阁”燃起,却独独烧了存放往届试卷的樟木箱。他摸向腰间青铜虎符,冰凉的螭纹硌着掌心——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父亲当年任御史时所得,此刻虎符尾部的裂隙里,隐约透出半行朱砂小字:“谷雨前三日,淮河渡头见”。

“去吏部调三年前的考生名录,”萧承煜突然攥紧焦卷,余光瞥见阴影里有人影晃动,“尤其注意应天、淮安二府的落第举子。”阿青应声欲走,他却忽然拽住少年手腕,“今日卯初刻有客来访,若见着戴三珠玉坠的人……”话未说完,西角门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乘青帏小轿停在馆外,为首轿帘掀开,露出半幅绣着并蒂莲的蜀锦——与萧承煜怀中母亲的遗物一模一样。轿中女子低头拨弄翡翠扳指,声音裹着晨雾:“萧学士深夜救火,可曾找到《孟子正义》抄本?圣上等着校勘呢。”

是太子洗马房的女官,人称“三珠”。萧承煜注意到她耳后新添的朱砂痣,恰与三年前在应天府见过的暗桩标记相同。“倒是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他将焦卷递去,目光扫过对方指尖不自然的颤抖,“劳烦转告太子殿下,当年应天府解元的策论,似乎与崇文馆典藏的《盐铁论》某篇……太过相似。”

三珠接过焦卷的瞬间,袖中掉出半片银杏叶——这是宁王暗桩的联络信物。萧承煜垂眸掩饰眼底翻涌,忽闻更鼓声响,卯初刻的晨钟与谯楼漏刻同时鸣动。他记得《周髀算经》中“惊蛰之日,天枢指卯”,此刻星象却显示天枢微偏,似有变局将生。

“公子!”阿青突然从废墟中捡起半块玉佩,羊脂玉上雕着残缺的槐树纹,“在明经阁地基下发现的,像是被人刻意埋进去的。”萧承煜瞳孔骤缩——这正是三槐堂的族徽,三年前科举舞弊案中,所有被灭口的考官棺木里,都曾发现半枚这样的玉佩。

夜雨渐歇,三珠的轿子已消失在宫墙转角。萧承煜摸着虎符裂隙里的朱砂字,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信:“淮河王氏灭门案,县志藏于淮安府河防厅。”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反复念叨“并蒂莲开,淮河水浊”,那时他不懂,直到在崇文馆看见与母亲蜀锦相同的纹样。

“阿青,你说你家原在淮安?”他忽然问道。少年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卷,背影顿了顿:“是,小时候常跟着爹爹去河防厅抄书,后来……”声音突然低下去,“后来家乡发了大水,爹爹说要去府衙讲理,就再也没回来。”

萧承煜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惊蛰的雷鸣在远处滚过。他知道,从捡起这半片焦卷开始,便再难回头——太子急于掩盖的,宁王暗中推动的,还有三槐堂背后盘根错节的门阀,都将因这场火,把他卷入漩涡中心。而他手中的虎符、蜀锦、还有阿青欲言又止的过往,都将成为这盘棋上的棋子,随时可能被碾碎。

袖中《商君书》残页硌着肋骨,那是他在崇文馆废墟里捡到的,背面半行小字“极心无二虑”被火熏得模糊。此刻他忽然听见更夫在街角喊:“卯初一刻,惊蛰雷动——”,刻漏的滴水声与心跳重合,他知道,属于萧承煜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