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孟小寒,是个捡骨师。
这个行当在旁人眼里晦气得很,专门替那些死后不得安宁的人收拾骸骨。
但对我来说,这身本事是保命的家伙——
毕竟,我自己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事情得从十六年前那个雨夜说起。
我爹孟青山,村里唯一的二道士,提着盏白灯笼闯进乱葬岗,把已经下葬七天的我娘从坟里刨了出来。
听王屠户说,我爹用杀猪刀剖开我娘的肚子时,里面的肠子都烂成了黑水,可我就那么活生生地躺在腐尸里,连脐带都还连在死人身上。
“孟小寒!丧门星!”
王大虎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我正蹲在河滩边洗一副刚挖出来的童骨。
这是今早李财主家托我办的差事——
他家小儿子掉井里淹死了,非得让我这个“阴生子“去捡骨,说是我这样的秽物才压得住水鬼。
“听见没?”王大虎一脚踢翻我的竹篓,白骨哗啦啦散了一地,“李财主家请你去吃席呢!”
我闷头捡骨头,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石子。
温热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把洗得发白的衣领染红了一片。
这身衣裳还是去年我爹从县城带回来的,说是给死人做法事得的谢礼。
“你们看他那双手!”李二狗怪叫着指我,“跟死人一个颜色!”
我下意识把手藏到背后。这双手确实不像活人的,苍白得能看见皮下的青紫色血管。
自从上个月给张猎户家迁坟沾了尸毒,指甲就再没长过。
“要我说,当初就该把你塞回棺材里!”王大虎揪住我头发往河里按,“你爹不是会驱邪吗?怎么不把你这个邪物给驱了?”
河水灌进鼻腔的刹那,我看见了——
水底沉着张女人的脸,惨白的皮肤上爬满水藻,正对着我笑。
她的嘴一张一合,我分明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
“小寒……”
我拼命挣扎,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上岸。我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道袍下摆沾着香灰,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画完的符。
“孟先生。”王大虎立马松开手,赔着笑往后退,“我们跟小寒闹着玩呢……”
我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湿透的衣领看。
那里别着枚铜钱,是我出生时就攥在手里的。
现在铜钱边缘正渗出细密的血珠,把布料蚀出一个个小洞。
“回家。”我爹拽起我就走,他的手凉得像块冰。
路上经过祠堂,几个妇人正在檐下择菜。
看见我们过来,她们齐刷刷背过身去,我听见有人小声嘀咕:“扫把星……克死亲娘还不够……”
我爹的脚步顿了一下,道袍袖子里的手攥得发白。
我知道他又想起我娘了——
虽然他从不肯跟我提她的事,但每次去乱葬岗给人看阴宅,他总要在那座无碑坟前站好久。
我们家在村西头,是三间低矮的茅草屋。
院里那棵老槐树是我出生那年栽的,如今树皮上全是用指甲抠出来的符咒。
他正在调朱砂,动作比平时急得多,好几次把粉末撒在外面。
供桌上的长明灯今天特别暗,火苗绿莹莹的,照得他半边脸发青。
“爹。”我鼓起勇气开口,“今早在水里……”
“闭嘴!”我爹突然暴喝一声,手里的桃木剑“啪”地抽在我背上,“跟你说过多少遍,别靠近水边!”
我疼得缩成一团,却看见他举剑的手在发抖。
这不对劲——
往常我犯了忌讳,他都是冷着脸让我去跪香,从没动过手。
夜里我疼得睡不着,听见外屋有动静。
从门缝往外看,我爹正把什么东西埋进槐树底下。
月光太暗,我只隐约瞧见是块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个“吴”字。
第二天一早,村里炸开了锅。
“井水变红了!”李婶拍着我家门板尖叫,“孟先生您快去看看吧,我家翠儿喝了井水,现在满嘴胡话!”
我爹拎着法袋匆匆出门,临走前狠狠瞪我一眼:
“敢踏出门槛半步,打断你的腿。”
我在屋里转悠半天,最后还是扒着窗户往外看。
井台边围满了人,我爹正往井里撒糯米。
突然,人群发出惊呼——
李翠儿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井沿,身上套着件大红嫁衣!
那嫁衣我认得,昨晚在我爹埋的红布里露出一角。
更可怕的是,李翠儿转过头时,我分明看见她脸上覆着层水藻般的黑发,根本不是她自己的脸。
“小寒……”她冲我咧嘴一笑,声音却是从井底传上来的,“娘等你……”
我吓得跌坐在地,后腰撞翻了香案。
长明灯“咣当”倒地,灯油泼在床底下露出的一角黄纸上。
我爬过去捡,发现是半张被虫蛀了的婚书。
“吴氏秀娥……”我念着新娘的名字,突然头痛欲裂。
无数陌生画面涌入脑海:
一个穿嫁衣的女人被推进井里,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指甲在井壁上抠出道道血痕……
“你在干什么?!”
我爹的怒吼在头顶炸响。
他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桃木剑尖滴着黑水。
看见我手里的婚书,他脸色瞬间惨白,一把抢过去塞进袖袋。
“爹,我娘她是不是……”
“啪!”
一记耳光把我打懵了。
我爹的手还扬在半空,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深深的勒痕——
那痕迹我太熟悉了,每次我梦游后,脚踝上都会出现一模一样的淤青。
“去祠堂跪着。“他声音哑得吓人,“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祠堂阴冷潮湿,我跪在祖宗牌位前,听见外面渐渐嘈杂起来。
透过门缝,我看见村民们举着火把往我家去,王大虎他爹手里还拎着捆麻绳。
“孟青山养鬼害人!”他扯着嗓子喊,“井里捞出来的嫁衣就是吴秀娥下葬时穿的!”
“把他家那个小杂种交出来!”张猎户挥着柴刀,“肯定是那丧门星招的邪!”
我缩在门后发抖,突然发现供桌下有本落灰的账册。
翻开一看,是三十年前的村志,其中一页被血黏住了。我小心撕开,上面记载着:
“癸亥年七月半,吴氏女投井,腹中有孕七月余。捞之,尸身不腐,乡人惧,以铁链镇于井底……”
后面几行字被墨涂得看不清,只隐约辨认出“孟青山”,“结阴亲”几个词。
我浑身发冷,突然明白为什么我爹总不许我靠近水井——
那下面锁着的,可能是我娘。
“砰!”
祠堂门被撞开,王大虎带着几个青年冲进来。
他们二话不说捆住我手脚,往我嘴里塞了团破布。
“爹说用你去镇井,准保灵验!”王大虎兴奋地嚷嚷,“你这样的阴物,就该待在阴地方!”
我被抬到井边时,看见我爹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
他额头磕破了,血糊了满脸,却还在嘶吼:“小寒!铜钱!用铜钱!”
有人扯下我衣领上的铜钱扔进井里,水面立刻沸腾起来。
我被推着往井口送,挣扎间看见井水映出的倒影——
那根本不是我的脸,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正从水里伸出手,要抓我的脚踝……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我爹不知怎么挣开了绳子,扑过来一把抱住我。
他的道袍突然鼓起,数十张黄符从袖中飞出,在空中燃成火网。
“跑!”他把我往村口方向推,“去青萝山找玄……”
话没说完,井里猛地射出一条湿漉漉的白绫,缠住他的脖子就往里拖。
我拼命抓住他的手,却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他的腕骨被我捏碎了。
最后的画面是爹被拖入井口的瞬间,他用断手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扔给我。
那书皮上用血写着《玄阴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我抱着书没命地跑,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
回头望去,整个村子都被血雾笼罩,井台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惨白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