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青的眼睛被烟尘刺激得酸胀,这下完全看不到前面的东西了。
她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些漂浮物的压迫感,像是整个人被按进了混着石灰的雪堆。脚边,灭火器的喷口还在嗤嗤地漏气,混着她在黑暗里响如擂鼓的心跳,如影随形。
她忽然想到迷雾笔记的美术画面。那种身处一片空茫时甩不掉的恐惧感,其实并不来自于迷雾本身,而是来自于迷雾中潜伏着的未知和危险。就像人本能地惧怕黑暗,其实只是惧怕自己过分发散的想象力罢了。
可是此时,叶子青清晰地知道,她看不见的地方并不安全。
倒塌的书架和纷乱的书本让地面高低不平,障碍重重。而那七八根隐藏在去路上的电线,更让她每一次的下脚都暗藏危机。
此种情况下,她完全丧失了视觉。即便勉力睁开眼睛,目之所及,也不过是浮满了粉尘的虚无。叶子青觉得自己有点腿软,分不清是累的还是怕的。她弯下身,缓缓用手去触摸周遭的东西。那个本应近在咫尺的环形沙发怎么突然摸不到了?
她的手忽然抓进一大捧干粉里,像抓到了一大把面粉,但手感更干涩。小时候过年总趁着叶茹芸不注意的时候去抓她盛在碗里的面粉,手心湿淋淋的,一抓,那面粉就成了糊状,黏在手心里,甩都甩不脱。也许是她的心里错觉,总感觉现在那些干粉也像面粉一样糊了满手,混着她掌心的汗,浆糊似的。
呼吸变成了一件分外奢侈的事。干燥的外套发挥不了过滤的功能,每次吸气都像吸进了一把粉笔灰,嗓子里全是颗粒物。
八哥的叫声期期艾艾,时而响在耳边,时而响在远处。她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皮好像也被糊住,是生理性眼泪弄湿了眼周,把皮肤上的干粉打湿了。
一米开外的高处忽然爆出一团蓝光,电线短路的噼啪声紧随其后。叶子青本能地往反方向一趴,被激起的粉灰扑了满脸。
与此同时,陈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仍是在叫她的名字,但距离明显近了。叶子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黑暗里,高低错落的书架像沉默的巨兽,在凝固的空气里映出颜色更加浓郁的轮廓。
在这幢幢黑影的夹缝里,忽然亮起一团摇晃着的光晕。
那光穿不透层层干粉,像蒙着千百层纱,飘飘渺渺。但很快,光线快速移动,像有人正执着光上下翻跃,直朝叶子青而来。
光亮在某一个瞬间穿过浓雾照在她脸上,陡然明亮的视线让她眼前一白。她猛打一个激灵。那条悬垂下来的电线正晃在光线的边缘,尾端还闪着微小的火花。叶子青张嘴想喊,喉咙却像被砂纸打磨过,只发出了些嘶哑的气音。
万幸,陈风看到了那条电线。手机电筒的光突然垂直上移,照出那个从房顶耷拉下来的塑料灯花。灯花早被撞碎了,光一照,上过色的碎片流光溢彩。
光柱晃动起来,扫过翻倒的书架,被干粉覆盖的旧杂志,破了洞的布艺沙发,最后定格在叶子青沾满干粉的板鞋上。
陈风的影子终于在层叠的烟粉后显现出来。
手机电筒的光源正被他执在手里。凝固的干粉颗粒被笼在光柱中,闪着奇异的亮,像叶子青小时候玩过的银色闪粉。陈风从层叠的书架上翻过来,掀起的气流让那些闪粉在空中打了个旋,恍若万千细小飞虫争相逃窜。
叶子青定定看着那束光。左腿的膝盖处传来迟到的痛感,她支着腿弯下身,降低重心让大脑回血。嗡嗡的耳鸣声渐渐小下去,她忽然间想,策划案里的对白,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写了。
在不见五指的迷雾里执灯出现的人,本身就是一束饱含希望的光,是孤立无援的人没法拒绝的东西。
有了陈风的帮助,把甘婷带出去容易了很多。不过,扬帆书屋内的满地狼藉很难恢复原状。两人怕再出什么事,把甘婷和杨帆老爷子一起带到门外,便把店门关上。里面的安全隐患,只有等时间恢复后,消防人员过来才能排除。
八哥好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缩在墙角边不敢动弹。陈风被刚才接连出现的紧急情况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脸上余怒未消,并不搭理它。他的心还一阵一阵地皱缩,额角处的冷汗把头发都打湿了。
他并不比叶子青的状况好多少。火灾发生后,他先是往那堆障碍物里横冲直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拼命扒拉面前的东西,试图把叶子青和甘婷一齐扒出来。也不知道过程中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从右边手肘到手腕上划了条狭长可怖的口子。
因为没有及时处理,那伤口在不停的抻拉中越裂越长,血糊了一手,犹在湿哒哒地往下淌。叶子青初看清他的样子时,吓得呛了一口烟尘,险些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旁观者看着心悸,当事人自己倒是不觉得有多疼。陈风没事人一样忽略了手上的伤,把叶子青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她。她的手机在她纵身往甘婷那边扑时就掉出来了,屏幕上的钢化膜摔了个粉碎,但好在手机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碍。
叶子青从封闭的书屋里出来,终于能呼吸两口外面的空气,嗓子里的灼痛感渐渐消下去,这才忙不迭开口,示意陈风他手臂上的伤还在流血。
及待把破烂的袖口卷上去,陈风本人才后知后觉这伤口有多长。他好像也被涌出来的血吓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按在伤口上。手心本就沾了干粉,这一按简直无异于伤口上撒盐,疼得他“嘶”了一声。叶子青跟着头皮发麻,赶紧制止他。
药店就在前面十几米处,她小跑着去买碘伏纱布消炎药,陈风跟上她,八哥低着脑袋怏怏不乐地在后面走。两人一猫像是去西天取经的师徒三个,各有各的心事。
出了药店,叶子青对上眼巴巴在门口看着她的一高一矮两双眼睛,这才终于有种死里逃生的真实感。
甜品店近在咫尺,叶子青对八哥使了个眼色,这猫很有灵性地懂了她的意思,重又元气满满地扬起头来,跑到前头尽职尽责地给两人引路。
师徒三个换了个排序,叶子青撵着陈风的影子跟在后头。迟来的风吹过她满是干粉的外套,后背上的汗冷下来,凉得人发抖。陈风忽然停下来,回头往后看,像在等她。叶子青赶上去,紧紧抱着怀里的药,没话找话地开口,“你别生八哥的气了。”
她把方才意外发生的经过回忆了一遍,八哥并不算是火灾的始作俑者。老化的电线本就是在苟延残喘,如果没有八哥那一跃的催化,吊灯大概会在几个小时甚至几十分钟内砸下来。如果那时沙发上还坐了人,吊灯砸下来,冲力和触电会要了这人的命。杨帆爷爷年纪大了,要是店里着了火,他恐怕没有办法妥善处理。如今仅仅只是财务损伤,倒也不失为一种舍小保大的好结果。
陈风安静地听完,没回答。叶子青摸不清他在想什么,觉得自己像个和事佬,劝和闯祸的毛孩子和它的家长。毛孩子八哥已经窜进了甜品店,从拥挤的队伍里探头出来,耳朵神气活现地支棱着。
这一回,两扇玻璃门全是打开的,两人畅通无阻地进去,陈风才终于长舒了口气,开口时,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松快:“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