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过焦土，血腥与硝烟搅成一锅浑浊的苦汤，灌入何衍的喉咙。
“全军听令，暂退云岭，整军再议！”那是副将最后一句传令，在半空中碎成一团光，随风消散。
何衍握着染血的长枪，眼睁睁看着那群披着金纹玄甲、骑乘灵禽的高阶修士腾空而去。尘沙之中，他们身后的妖族大军步步逼近，妖气如潮，吞天噬地。
“他们……跑了？”新兵陶焱嘴唇发白，声音发颤。
何衍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天边那抹渐行渐远的光辉，眼神像是要在脑海中刻下他们的背影。
长官们走得决绝，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
“我们是弃子。”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妖族杀来时，他们早就打好了退路。”
有人崩溃，有人跪地哭号，也有人愤怒咆哮。可何衍只是默默低头，将断裂的护腕重新系紧。
“要活下去，”他自言自语，像是在告诫自己，“就得从这尸山血海里爬出去。”
他望向前方，妖族大军的黑影已遮天蔽日，最前方是一头青面獠牙的妖将，背后披着人皮披风，脚下是一具被踩碎的尸体。
这一刻，何衍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清的冷意在缓缓升起。
这是死地。
但他知道，只有一次次死里逃生，才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所有还能站起来的，都跟我走。”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从血里爬出来的狠劲，“他们丢下我们，我们就杀出自己的命。”
有人抬头看他，眼中燃起残火。
这一刻，何衍不再只是一个兵。他是乱世里不愿被踩死的一颗石子，是风暴中挣扎着向前的孤帆。
血战爆发在黎明之前。天未亮，地已红。
七百余人，破甲裂刃，守在这片名为“乱骨坡”的死地。他们是弃子，是炮灰，甚至连“军”的名号都被抹去。但在妖族铁蹄之下，他们咬牙不退。
何衍站在最前列，他的境界是武道九重，在这群人中已是顶峰。可他知道，敌人的最弱者，早已踏入“玄道”。
这是一场注定要死的仗。
“结阵！”他一声怒吼。
断枪断戟撑起破碎的防线，残旗在血风中飘零。妖族踏破山脊，冲天而下，为首一头玄道妖物身披骨甲，四臂持戈，嘶吼如雷：“蝼蚁，焉敢阻路！”
何衍没有退。他将残枪掷出，贯穿那妖物左目，趁其狂吼之际拔刀劈出三连斩。血光四溅。
“杀啊——！！！”
士兵们跟着他冲锋。每一人都知道，这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得像牲口。
他们杀了第一波，杀了第二波。妖尸堆起小山，鲜血混着泥水流满坡谷。
可敌人越来越多。第二头玄道妖物踏入战场，那是一只长着鹿首蛇身的妖王，吐出的雾气腐蚀百步。何衍再次冲上，刀断，骨裂，连气息都濒临枯竭。
他的胸口被洞穿，肩骨碎裂，身中三十七枪。最后，他与三名妖兵同归于尽，被死去的战友压在尸堆之下。
世界终于安静。
天空落下血雨，像是天地也在为他们哭泣。泥地里，一滩滩鲜血被冲刷，尸身模糊，魂灯皆灭。
可在这一切归于沉寂之后——
尸堆深处，忽有微微一动。
血水沿着干涸的伤口浸入肌理，某种诡异的气机在体内浮现。何衍的指尖轻颤，似乎在挣扎着从死亡中醒来。
他睁开眼，瞳仁深处浮现一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清明。
“我还活着？”
他记得骨断筋裂的痛，记得呼吸中满是铁锈气味，也记得心脏停跳前的黑暗。
可现在，他还活着。
是天意？是战友的尸体护住了他？还是那场血雨，有着不可言说的异力？
没人知道。何衍也不清楚。
他只是从死人堆里，一点一点爬出来。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一个兵。
血雨初歇，尸山血海中，何衍缓缓起身。
身上有未愈的伤，骨头断了三根，脏腑在翻涌。他走不稳，却一步一步踏上乱骨坡的最高处。身后，是七百亡魂；眼前，是荒凉山河。
他静静望着帝国的方向。
那座高悬于灵州之上的天都圣殿，此刻正沐浴着晨曦，神辉万丈。可在何衍眼中，那不过是一座用血与谎言铸起的金牢。
他曾以为，忠诚能换来护佑。以为誓死守疆，能博得正名。
可现实告诉他——凡人之命，不及一纸军令。
妖族肆虐，人族苟活，帝国高层却只知争权夺利，拥兵自重，视百姓为刍狗，士卒为弃子。这天下，早已腐朽。
“这样的帝国，不配我效忠。”
“这样的世界，不配他们死去。”
他低声说着，每一句都像钉入骨中。
忽而，他大笑。
笑声中带着血沫，也带着从尸堆中爬出来的疯与决。
“既然他们执意将我们当刍狗……”
他拔出插在身侧的一杆残戟，支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那我便做那头——最凶的疯狗。”
“从今日起，帝国若不改，我必打破它；妖族若不灭，我便屠尽它！”
“我要这天下，再无人因权贵的命令而死，再无凡人因血脉不显、天赋平庸，便注定沉尸荒野！”
那一刻，风起云涌，天边忽隐有雷鸣。
何衍眼中，再无悲哀。
有的，是愤怒，是信念，是命运深处——那点尚未熄灭的火。
他要逆命。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再没有第二个乱骨坡。
夕阳洒落血色残光，映照在何衍那副几近枯槁的身影上。他的战甲破碎如破布，皮肉裂开缝隙，几乎是靠意志将自己一点一点拖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里，只记得途中昏死了三次，又醒来三次。
每次睁眼，眼前都有死去战友的模糊身影；每次爬起，心中都只剩一句话：
“我不能死。”
——战至最后的他，并未被彻底遗忘。何衍等人的血战，为后方调集玄道强者赢得了宝贵时间。妖族虽破城，却在灵州援军抵达前被击退。
但这一切的荣耀，并不会写上他和那七百人的名字。
他不为荣耀归来，只为一口气尚存，去看一眼这个他誓要改变的世界，究竟被命运揉搓成了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