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立冬,梧桐叶落满霞飞坊时,马原在七十二家房客共用的灶披间哭出第一声。煤球炉上的砂锅噗噗冒着热气,隔壁王阿婆晾晒的腌笃鲜腊肉在晨雾里滴着油,混着罗琴生产时的血腥气,酿成马原生命最初的记忆底味。
马龙发动货车的轰鸣穿透薄雾。驾驶座上的安全锤随着引擎震动,在挡风玻璃投下钟摆似的阴影。他摸着仪表盘裂缝里嵌着的平安符——去年在龙华寺求的——后视镜里妻子苍白的脸正被晨雾吞没。
“三天后出月子就搬回来。“罗琴攥着产房窗帘的手指发白。医用橡胶手套的滑石粉沾在玻璃上,模糊了货车尾灯的红光。护士推着保温餐车经过,不锈钢餐盘映出她浮肿的眼睑,二十四个待拆的产妇餐盒像列队的锡兵。
弄堂口的梧桐第七次落叶时,马原终于看清了世界。爷爷的银烟盒在晨光中开合,尼古丁的焦香与米汤的甜糯在雕花铁窗棂间缠绵。六点零七分,隔壁裁缝铺的蒸汽熨斗发出叹息,五楼张家的钢琴开始弹奏《献给爱丽丝》第三节。
“龙龙又出车去了?“奶奶用汤匙刮着搪瓷罐底的米油,婴儿蓝包被上的喜鹊在晨风里扑棱翅膀。石库门天井的晾衣绳突然绷断,马龙的旧工装和罗琴的孕妇裤交叠着坠入水门汀,惊飞了啄食的灰斑鸠。
罗琴数着吊瓶里的气泡,产房收音机在放《玉蜻蜓》评弹。她忽然想起昨夜马龙裤脚沾着的口红印——玫红色,和住院部电梯按钮同色系。保温桶裂缝渗出的鸡汤在床头柜蜿蜒,最终淹没那张皱巴巴的转岗通知书:货运司机马龙即日起调任邮政运输科。
马原的瞳孔里映出第一缕完整的晨光。梧桐枝桠将天空切割成蓝色马赛克,爷爷的怀表链在光斑中游弋如银鱼。七十二家房客的闹钟次第响起,送奶工的自行车铃惊散雾霭,生煎包的焦香从老虎窗飘进来时,他记住了这个世界的模样。
灶披间的挂历停在十月末页,罗琴用红笔圈住的预产期正在褪色。马琴踩着高跟鞋冲进弄堂,新买的索尼随身听里放着《东风破》。她抬头望见三哥家的晾衣杆——印着“强生货运“的工装裤和婴儿尿布在晨风中共舞,忽然觉得该给侄子买双虎头鞋。
“琴琴帮我看眼砂锅!“五楼阿婆的呼喊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马原在啼哭中闻到焦糊味,多年后他仍会梦见这个混杂着米香、铁锈与梧桐落叶的清晨。爷爷的烟灰落在他眉心,像一粒过早降临的雪。
邮政绿皮车驶过苏州河桥时,马龙在后视镜看见自己的眼睛。副驾座上躺着罗琴织了一半的毛线袜——墨绿色,和她去年流产时染血的床单同色。高架桥的霓虹灯牌在挡风玻璃上投下“徐家汇3KM“的幻影,他突然猛打方向盘,惊起桥洞下一群白鹭。
产房窗台的爬山虎正在偷听秘密。护士推着器械车经过,不锈钢托盘里的产钳与剪刀碰出冰凉颤音。罗琴数着吊瓶里坠落的气泡,突然想起表姐珍珍说的那句话:“嫁个开车的,就等于嫁给四个轱辘。“
马原在第六次啼哭时抓住了光。梧桐叶影在天花板游弋如鱼群,爷爷的怀表滴答声与远方货车的轰鸣达成奇妙的和鸣。七十二家房客的收音机同时响起早间新闻:“上海南站正式启用......“
灶披间的挂钟敲响七下时,第一笼小笼包出了蒸锅。马琴踩着积水跑过弄堂,香奈儿五号与煤球烟混成奇异的香调。她怀里的新概念英语磁带闪着银光,将要和马原的童年发生某种宿命的纠缠。
马龙在等红灯时摸到座位下的变形金刚。昨天最后趟货是给玩具城送的,那个叫擎天柱的机器人右腿有道划痕。他想着儿子抓周时该准备些什么,却没发现卡车正驶向一片正在拆迁的里弄——脚手架上的安全网在风里飘荡,像无数破碎的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