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顺杆爬,反倒坐实了与黛玉过从甚密的嫌疑。
“小的不敢!”陈安生连忙又磕了个头,“小的粗手笨脚,只会烧水煮茶。那日...那日实在是鬼迷心窍...”
凤姐忽然哈哈大笑,染着凤仙花的指甲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瞧把你吓的,起来吧,识字是好事。”
她转头对平儿道,“去取两吊钱赏他。”
陈安生战战兢兢地接过赏钱,心里却翻江倒海。
凤姐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比方才的质问更令人不安。
就像猫儿逮住老鼠后,总要先戏弄一番。
但他心里清楚,这场风波远未结束。
凤姐那双看似含笑的丹凤眼里,分明还藏着未尽的试探。
而最令他心惊的是,他与黛玉的秘密,究竟被察觉了多少?
陈安生正暗自心惊时,忽听凤姐话锋一转,染着蔻丹的指尖直指跪在地上的林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陈安生顿时恍然,原来方才凤姐的句句逼问,皆是因林近道的恶意攀咬!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长日来在贾府谨小慎微积攒的怒火,此刻如岩浆般在胸腔翻涌。
他仍清晰记得初入贾府就因帮着佳蕙送食盆到伙房,返回时迷了路,林近道便命人将他按在长凳上打了二十板子。
竹板着肉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边,那时他咬烂了嘴唇都没敢哭出声。
拖着满背的伤痛在后园中,独自一人拿着把断轴的扫帚清扫整个园子的落叶的那种无力感至今难忘。
若不是后来给琏二爷撞见,怜悯的一句话,被林之孝分派到了茶房,恐怕至今还在林近道手下饱受磋磨。
陈安生低垂着头,余光却死死锁住林近道佝偻的背影。
那身绸衫还是用克扣下人的月例做的,袖口金线绣的云纹早被油渍污得发黑。
就是这样一个腌臜东西,如今死到临头还要拉他垫背!
不,陈安生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个引子,这腌臜东西真正要拖下水的,是那位孤高清傲的林姑娘!
陈安生突然想起那日碧纱橱内,黛玉教他执笔时说的话:“这世上最毒的不是砒霜,是人心。”
当时他只道是姑娘伤春悲秋的感慨,如今才知其中深意。
“二奶奶明鉴啊!”林近道突然扑上前抱住凤姐的腿,“这小厮与林姑娘私相授受,分明是他们合谋...”
“放肆!”林之孝突然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扇了林近道一耳光。
翡翠戒指在林近道脸上刮出一道血痕,“敢污蔑主子姑娘,你是嫌命太长?”
凤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扯皱的裙摆,眼底寒光乍现:“林之孝,这就是你举荐的好亲戚?”
林之孝面如土色,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陈安生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当初林近道克扣炭火时,多少小厮冻得瑟瑟发抖;贪墨月钱时,多少丫鬟暗自垂泪。
如今这报应,终究是来了。
凤姐见着林之孝这般惶恐忽然轻笑一声:“那么接下来说说库房亏空的事情吧...”
林之孝脸色更加难看,狠狠瞪了林近道一眼。
被绑着的林近道突然挣扎起来:“二奶奶明鉴!都是这厮诬陷小的!他、他分明是受了林...”
“啪!”平儿突然上前给了林近道一记耳光,生生打断了他的话:“二奶奶问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陈安生心头一跳。林近道方才分明是想把脏水往黛玉身上泼!他悄悄握紧了拳头,却听凤姐慢悠悠道:
“陈安生,你可知道库房里的辽东老参失窃一事?”
院中顿时鸦雀无声。
陈安生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回二奶奶,小的...小的确实知道些蹊跷。”
凤姐眉梢一挑:“哦?说来听听。”
“那日小的去林姑娘的碧纱橱送茶,偶然看见...”陈安生故意吞吞吐吐,“看见林管事往林姑娘的库房方向去了。“
林近道闻言,顿时面如土色:“你血口喷人!”
凤姐一个眼神,平儿立即会意,带着两个婆子就往外走:“奴婢这就去林姑娘的碧纱橱查查。”
陈安生心中暗喜。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让凤姐亲自派人去查,比什么辩解都管用。
毕竟那四个空匣子,早就被众人做了应对。
等待的时辰格外漫长。
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账本,林之孝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林近道则像条死鱼般瘫在地上。
终于,平儿回来了,手里捧着四个锦盒:“二奶奶,您看。”
凤姐打开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安生一眼:“这就是你说的蹊跷?”
陈安生故作惊讶:“这...这不可能!小的明明...”
“好了。”凤姐突然合上锦盒,“林之孝,你这远亲可真是出息啊。偷了库房的人参不说,还想栽赃给林姑娘?”
林之孝扑通跪下:“二奶奶明鉴!小的实在不知这畜生竟敢...”
凤姐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转向林近道,眼中寒光一闪:“说吧,那些赃银都去哪了?”
林近道突然癫狂大笑:“哈哈哈...二奶奶以为就我一人贪了库房?那赵姨娘...”
“掌嘴!”凤姐厉声喝道。几个婆子立刻上前,打得林近道满嘴是血。
陈安生冷眼旁观,心知凤姐这是要捂盖子。
赵姨娘再不堪,终究是老爷的妾室,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果然,凤姐很快下了决断:“林近道监守自盗,诬陷主子,拖出去打四十板子,发卖到黑煤矿去。”
她瞥了眼林之孝,“至于你...罚半年月钱,以儆效尤。”
林之孝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冷汗却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余光瞥见凤姐指尖那抹刺目的蔻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这是二奶奶不耐烦时的习惯。
“老奴糊涂...”他重重磕了个头,花白的发髻散乱开来,“这畜生做出这等事,老奴愿领责罚”
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既显得惶恐,又不失体面。
凤姐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把薄刃划过林之孝的脊背:“林管家在府里当差多少年了?”
“回二奶奶,整...整二十八年了。”林之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二十八年...”凤姐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话像道闪电劈进林之孝的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凤姐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底分明写着“适可而止”四个字。
是了,赵姨娘再不堪也是老爷跟前的人,若真闹大了...
“老奴明白!”他立刻又重重磕头,青石板上隐约现出淡淡血痕,“库房亏空的老参,定是那畜生一人所为!老奴这就去把账目...”
“糊涂东西!”平儿突然插话,“二奶奶的意思是,库房从来就没少过人参!”
平儿这一声轻喝,像道惊雷劈在众人心头。
她纤纤玉手虚扶着林之孝的胳膊,指尖却在老人腕间不着痕迹地一掐,压低声音道:
“老太太若是问起,便说那几匣老参早按旧例,做了年节往各王府的礼。”
林之孝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布满皱纹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如何不懂这话里的机锋?
凤姐这是要把亏空做成明账!那些被偷换的辽东参,竟是要借“送礼“之名一笔勾销。
“老奴...”林之孝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老奴这就去重录礼单。南安郡王府、北静王府...都有旧例可循。”
凤姐唇角微扬,指尖轻点:“到底是林管家明白事理。”
她忽然转向陈安生,“你方才说...今日是来送茶的?”
陈安生立刻跪下:“回二奶奶,小的送的是雪顶含翠,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沏的。”
他答得滴水不漏,却故意在“雪水”二字上微微一顿,这是暗示自己懂得什么叫“洗白”。
凤姐意味深长地笑了“倒是个伶俐的。”她摆摆手,“都下去吧,我乏了。”
她摆摆手,众人如蒙大赦般退下。
走出院子时,林之孝踉跄了一下,被陈安生眼疾手快地扶住。
老管家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低声道:“你叫陈安生是吧,今日...多谢了。”
陈安生垂眼不语。
他心知肚明,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更甚。
凤姐这般处置,既保全了贾府体面,又拿住了林之孝的把柄,更将可能牵扯赵姨娘的线索彻底斩断,一箭三雕,当真厉害。
远处回廊处的竹影在夕阳中摇曳,陈安生抬头望了眼碧纱橱的方向,茜纱窗上隐约映着个执卷的剪影。
他突然明白,在这座深宅里,真相就像那些“被送礼”的人参,永远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账本之中。
而他们这些局中人,能做的不过是把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
在这深宅大院里,有些真相注定要永远埋在账本深处,而他们这些棋子,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