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四十九年前的祠下学宫如今已然成为世人心目中的修行圣地。
这个与寻常宗门有着天差地别的地方,自诞生之日起就与大周有着极为深刻的绑定,因此遭受无数人的关切注视,直至今日依旧。
正是这个缘故,整座学宫的建筑风格极为大气,可称巍峨。
以玉石为门,借洛河为墙,辽阔广场上伫立着四十九根华贵玉柱,其后更有数不尽的树木花草随节气变幻而盛开凋零于绵延如山丘起伏的黑瓦白墙间,景色美轮美奂。
每逢入秋时节,以有教无类为主旨的祠下学宫都会向天下人敞开大门,引来一年更胜一年的汹涌人潮,尽管最后有资格留下来的人少之又少,但这场盛事从未因此而衰。
某座相对安静的殿宇外,廊下。
此间来往人流不多,不时响起的脚步声偶尔打断那些窃窃私语,让秋风得以盈满长廊过道。
站在廊下的都是年轻人,面色或凝重与紧张,或兴奋与期待——笔试在昨天正式结束,试卷已经批改完成,此刻被唤到这里的人,距离进入学宫修行只差今天这最后一步,故而那些低语声探讨的是接下来的关键所在。
与先生对谈。
这是祠下学宫最为特殊之处——那位开创学宫的大人物认为师徒这种关系太过亲密,若是想要把修行法在人世间真正推广开来,首先要越过的就是师徒这道门槛,让知识尽可能地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
在如今,祠下学宫将会根据考生的年龄进行统一安排,让那些年幼且尚未正式踏上修行路的少男少女,在最为优秀的教授身前聆听教诲,体悟天地,踏上修行路。而在这个长达数年的过程当中,学生们自然而然就会被划分开来,那些在修行路上有可观进展的人继续进行深造,不如意者在离开学宫后也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前程,至少余生无忧。
然而林拾衣并未被归类为这类考生,原因是他早已接触过修行路,以及最为重要的年龄问题。
对此刻站在殿外的考生来说,进入祠下学宫本质上是一次进修和研学,与殿内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的关系更像是合作。殿内的先生们需要的是无需太过费心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忙处理各种事务的学生,而学生们则是希望通过这个机会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为自己谋求未来。
这种关系的建立当然需要一场深入的谈话,让双方确认彼此是否合适的选择。
天光渐移,秋日愈发炽烈。
初秋的上京城天气不似山间秋凉,伴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长廊下有考生开始感到不安,声音变得焦虑起来。
“往年这时候都已经商量完了,为何今年这么慢,这是出意外了吗?”
“我之前打听过,据说先生们在和我们谈话前会先进行一场内部的谈判,弄清楚各自的意向。”
“难道是今天有人让先生们特别心动,争……执不下?”
“我想不到别的可能了,总不可能是有人迟到,让所有人等到现在吧?”
也许是因为烦躁,这些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避开周遭的竞争者们。
于是殿外的少年们再一次打量起彼此,以骄傲与自豪为标准,试图找出那个不一样的存在。
片刻过后,场间的视线渐渐汇聚在林拾衣身上,不是因为他长相的确出众,而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平静,无论怎么看都是极有底气的模样。
然而不等其中某些人上前打交道,数位执事从大殿内走出来,宣告谈话即将开始,打断所有思绪。
待考的少年们无暇多想,连忙端正神情,严肃眉眼,跟随学宫执事的脚步依次进入大殿,前往迎接这最为重要的一环。
林拾衣身在其中,从容如前。
他为自己定下的那个目标不曾因为数千里路的云和月发生改变,始终如一,坚定不移。
是故,他对那位即将谋面的先生只有一个简单而朴素的要求——让他在一年后顺利走出祠下学宫,离开上京,回楼台观。
这个要求在如今朝廷的政令倡导之下,想来很好达成。
况且,林拾衣确定自己的笔试成绩十分不错,足以称之为优秀,可以满足这些先生的要求。
谈话正式开始。
考生在学宫执事的引导之下,分别走进大殿内以屏风临时分割出来的空间内,与学宫的先生们进行谈话。
没有任何的声音从中传出,那些屏风将所有动静掩藏在方寸之内,断绝窥视。
林拾衣是第一批与学宫教授面谈的考生。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老先生神色并无温和意,眼神沉静,不怒自威。
“谈话之所以推迟到现在进行,原因在你。”
林拾衣没说抱歉,神情变得认真起来,静静听着。
这位占据大殿正中位置,地位分明超然的老先生转而问道:“你在试卷最后愿景一栏当中,写下了学成归乡这四个字,是否?”
林拾衣想也不想说道:“是。”
老先生沉默片刻后,望向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再问道:“所以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声音是沙哑的,带着诘问的压力,很容易令人不安。
林拾衣不解,但他隐约感知到这位老先生的意思,是让自己放弃这个想法。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做任何改变,因为这是他来到祠下学宫的唯一理由。
“是我的真实想法。”
林拾衣的语气平静而认真,专注而肯定。
老先生眼神终于变化,情绪复杂地看着对坐的少年,摇头说道:“既然你不准备改变自己的决定,那你现在已经可以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挥了挥手,表示谈话到此为止。
林拾衣沉默片刻后,起身行礼,离去。
就在他即将走出屏风时,身后再次传来老人的声音,其中也许掺杂几分善意,又或者是顾及到别的什么。
“我说的离开,是直接离开祠下学宫,而不是去到下一个人面前,重复先前我和你谈过的那些话,那只会为你带来相同的结果。”
林拾衣微怔,回身再行礼,以为谢。
老先生看着他的眼睛,确定那平静并不来得牵强,而是坚强,决定多说几句话。
“你的笔试成绩非常好,准确而言是这批考生中的第一,境界上虽稍有欠缺,但这不是大问题,否则我们也不会为你硬生生多吵上半个时辰。”
“这同样不是打压,倘若真要打压你,你连出现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放弃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值得。”
“不要去做那些无意义的事情。”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听完这些话,林拾衣安静了会儿,还是无法理解。
但他没有追问下去,试图得到那个显然不会告诉他的答案,迈步离开。
走出屏风,殿内一片清凉。
林拾衣无视落在身上的那些饱含艳羡与好奇的目光。
他明白那位老先生的意思,是让自己假装面谈通过来留住颜面,不要试图在其他学宫教授处取得机会,最后换来一个招人嘲笑的结果。
那场面很难堪的。
林拾衣听得出话中的真假,知道老先生最后的这番话是以坦诚相待,并非谎言。
于是他走出这座清幽的殿宇,在炽烈阳光下站了很长时间,让所有的声音离自己远去。
那位老先生给过他机会,劝阻过他,最后甚至带着那也许存在的善意提醒他,让他免去一次无地自容的惨淡回忆,现在的他除去离开以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林拾衣想着这个问题,心中并不茫然,依旧坚定,只是不知方向。
就在这时候,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已经被拒绝了吗?!”
林拾衣循声望去,落入眼中的是一位多少有些邋遢的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
“很好!非常好!”
这位中年男子松了口气,望向眉头微皱的林拾衣,强忍着喜悦之意,笑着说道:“不要误会,虽然我的确是在庆幸你被拒绝,但这不代表我是过来落井下石的,相反,我是祠下学宫中唯一愿意收你为学生的人。”
林拾衣皱眉问道:“为什么?”
“首先,我姓宗名越,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为宗教授,我和坐在里面那群老先生身份相同,完全有资格成为你的先生。其次,我大致知道他们为什么拒绝你,但让他们拒绝你的原因在我这里是完全无所谓的事情,是的,包括你一年后就会离开上京这件事,综上所述,我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这番话听起来十分真诚。”
宗越很满意,笑着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心想不枉费自己特意过来一趟。
林拾衣看着他,补了句话:“前提是抛开你为何避而不谈自己愿意收我为学生,要收我为学生。”
宗越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林拾衣礼貌问道:“方便告诉我吗?”
宗越叹了口气,说道:“学宫虽然有朝廷的大力支持,但每年的款项终究是有限的,那人多了,这人自然也就少了,而我恰好属于少的那一批,所以很难收到学生。”
林拾衣懂了,但不认为这是全部的原因,看着他。
宗越很是无奈,说道:“我为自己选定的方向比较辛苦,现在还愿意吃苦的人不多了。”
林拾衣摇头,表示这依旧不是全部的理由。
他的确想要留下来,但最关键的前提是合规矩,不违法。
宗越大概猜到他的顾忌,嘲弄及自嘲说道:“准确而言,是在一件目前还看不到半点希望的事情上努力,并且愿意为之吃苦的人……在如今这世道,早已没有几个了,祠下学宫并不是让人吃白饭的地方,我为自己选定的课题迟迟没有进展,那就必须要在别的地方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比如培养出几个对这个国家有用的学生。”
林拾衣沉思片刻后,问道:“没钱,没前程,还得要吃苦,除了这些毛病还有别的问题吗?”
宗越听着这话就恼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问道:“你这还嫌不够啊?”
林拾衣非常喜欢这个回答,朝他伸出手,说道:“一年。”
宗越愣住了。
林拾衣认真说道:“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宗越忽生羞愧,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别的要求吗?这事我最开始就已经向你保证过了,一年后我肯定会让你顺利回到自己老家。”
“这就已经足够了,而且……”
林拾衣没有把话再说下去,视线在宗越打量了会儿,看着那洗得发白的微脏衣衫,沉默得很有礼貌。
宗越哪会听不出这话外之音,恼羞成怒之余又倍感心安。
他不再虚伪,直接握住少年伸出来的手,提醒说道:“接下来这一年你会过得特别辛苦,我希望你记住现在说过的话,不要半途而弃。”
林拾衣有些好奇,问道:“有多辛苦?”
宗越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后,迟疑说道:“大概相当于你清晨出门,傍晚归家,期间除了吃饭以外片刻不得歇息,上山下水挖泥翻土种菜采药之类的?”
“所以晚上不用出门?”
林拾衣问道。
宗越好生无语,朝着他摊开双手,说道:“总得要有些私人时间吧?虽然我偶尔肯定会让你忙到夜深……等等,这些你全都无所谓?”
“嗯。”
林拾衣想了想,诚实而委婉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比较擅长走夜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