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灰白色的晨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细碎的光纹。她睁开眼的一刹那,没有立刻坐起身,而是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不是陆家。
也不是那个镜子后的房间、堆满录像资料的监控室,或是地下通道里那些无法确认真假身份的复制人空间。
这里是她大学宿舍对面那家连锁旅店的某个房间。
标准化的布置,白色墙漆、木纹桌面、一盏吊灯还摇晃着微光。墙角的老旧空调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像极了她记忆中曾在期末复习周时睡过的那些临时借宿场所。
沈念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手机还在震动,是连续数条未读消息。她伸手拿起来,看到屏幕上那个名字:林舟。
她猛地一顿。
然后想起,这是她自己的备注。那串号码是她初中时用过的旧卡号,早就注销。她已经很多年不再用“林舟”这个名字。
可那条消息却清晰地躺在通知栏中:
“你醒了吗。”
她飞快地翻看对话框。
“录像你看到了。”
“我们见过。”
“沈念,其实你从来都不是‘沈念’。”
她的指尖冰冷,像是又被某种未脱离的梦境拉扯进来。她不知道这组号码从哪儿来的,更不知道是谁在发送这些信息,但那些字句像是和她脑海里不断重现的画面一起生长的。
她慢慢坐起来,低头看见自己穿着陌生的T恤,领口上有一个咖啡色的印记——像是别人穿过。
再往旁边看,是一张躺椅,椅子上叠着那件灰蓝色外套,正是她昨晚在录像中看见的那一件。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不是巧合。
是有人,故意在现实世界为她重建了那一场梦。
她撑着床沿站起身,头有些晕。房间不大,但每一个角落都让她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感。她拉开窗帘,城市的光扑面而来,楼下是主干道,车水马龙,早高峰的喇叭声夹杂着早餐摊的叫卖声。
是现实。
彻底的、喧哗的、熟悉却让人感到违和的现实。
她迅速洗漱,换上昨天的衣服,那件藏青色风衣略显宽大,但扣上之后恰好遮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她把那件灰蓝外套收进袋子,又扫了一眼屋内,试图找出更多线索,却什么也没发现。
门外的走廊也空无一人,她下楼退房时,前台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同情。
“昨晚那位先生没和您一起走吗?”
沈念脚步一顿:“什么先生?”
前台迟疑了一下:“就是……您昨晚昏过去,是那位先生把您送进来的。他登记时留下了您的身份证信息,但没多说什么。”
她强压住涌上来的紧张:“他长什么样?”
前台摇头:“戴帽子,口罩一直没摘。个子挺高,说话也挺轻。”
沈念转身离开,外面的风有些凉,她走进人群中,一步步地将自己嵌进这座城市的节奏。
但她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从前那个“沈念”了。
她的身份,她的记忆,她以为坚固的现实,都在某个隐秘的系统里被悄悄重组过。
她打开手机,重新搜索那个“林舟”的号码,已显示为空号。
像一场幻觉,消散得没有一丝痕迹。
她却知道,那一切真实地存在过。
沈念站在十字路口前,等着红灯。手机紧攥在手心,微微发热。
她盯着那串已成空号的“林舟”联系方式,指尖不自觉地滑到通话记录——无回应,未接通,像是一个虚拟影子在现实中闪了一下光,下一秒就融进了人群和噪音。
绿灯亮起,她却迟疑了半秒,直到后面的人催促,她才下意识地迈出第一步。
身边车流穿梭,脚下是熟悉却像重新编码过的柏油马路。她一边走,一边脑子里像有人拿着调音器在搅——那些“应该记得”的画面,开始出现不同的重叠版本。
她记得自己是沈念,21岁,大学四年级。专业是心理学,刚写完毕业论文,辅导员约她周五面谈。
她也记得林舟——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写进作文里的另一个名字,虚构的笔友,理想中的另一个“她自己”。
可昨晚的对话记录,仿佛有人入侵了她的大脑,从童年幻想中捡起一个角色,给它赋予现实的行为轨迹,再从幕后推她一步,让她开始自我怀疑。
是巧合?梦?还是系统性错觉?
她突然想到自己大三时曾选修过一门选修课,叫《认知神经与虚构结构》。教授说,人脑的记忆不是真的“储存”,而是“重构”。
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重新拼装。
所以,如果有人提前预设了你“回忆”的图块……你还能相信你记得的是真的吗?
沈念猛地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像是有人轻轻在她脑后按下了“暂停”。
她推门进去,店内灯光亮白,收银员戴着耳机,柜台后排着几罐冷泡咖啡,陈列一丝不乱。
她走向最里面的监控镜头,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了十几秒。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隐隐青黑,穿着那件藏青色风衣,嘴角几乎没有任何弧度。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最怕照镜子——总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看着我”的人。
“你好,要点什么?”收银员摘下耳机问。
沈念摇了摇头,却突然转头问:“你们这儿……最近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灰蓝外套、个子高的男人?”
收银员皱眉:“没印象,最近人来人往挺多的。要不要调下监控看看?”
她下意识点头,但随即摇头。
“算了,谢谢。”
她走出便利店,街道尽头是一家心理诊所。门口玻璃上贴着一句话:“你不是疯了,你只是太清醒。”
沈念看着那句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掏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上那几个关键词:“林舟、心理所、复制人、录像资料。”
屏幕上跳出一大串似是而非的词条,有的是科幻剧剧评,有的是知乎里的梦境解析,还有一篇三年前的公众号文章,标题赫然写着:
《她醒来时,身边的人都在演戏》
沈念点进去,全文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讲述一个女孩在自己房间发现隐藏摄像头、身边亲人开始说奇怪话、梦里总重复一个陌生名字“林舟”的故事。
结尾只有一句话:
“那不是梦,是现实的镜像。只是你不知道,谁在拉着镜子那一边。”
她突然想起,那张录像资料里的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神直视镜头,说出那句话的语气——像是在提醒,更像是在确认。
她走进诊所,在前台小声问:“我能约今天的空档吗?”
前台是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头发半湿,似乎刚洗完澡。他扫了她一眼,问:“你之前来过?”
沈念愣了一下:“没有。”
他瞥了她手里的袋子一眼,那件灰蓝色外套露出一角。
“你确定?”
她的指尖收紧,“我……不确定。”
前台露出一个模糊的笑:“行,等下十点可以。”
她坐进候诊区,四周墙面刷着淡绿色,空气中带着香薰混合酒精的味道,有点像梦里那间监控室的气味——消毒但不安。
她盯着门内的诊室,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要从另一个“现实”开始重新醒来。
沈念坐在那张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皮椅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诊室内的光线没有想象中那样温暖,反倒像是某种被仔细控制过的照明——不刺眼,却也不让人安心。
一位中年女医生推门而入,头发盘成松松的髻,白大褂下是浅灰色的针织裙,面无表情却不失亲切感。她朝沈念点了下头,没有先说话,只是翻了翻桌上的预约记录。
“沈念,是吗?”
沈念点头。
“你觉得你需要帮助,为什么?”
沈念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几秒,才开口:“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医生微微颔首:“你是说现实中的某些部分,让你怀疑它们的真实性?”
沈念抬头,想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她知道如果现在说出“录像”、“镜子”、“复制人”、“林舟”这些词,对方大概率只会在纸上写下“妄想”、“解离”或“自我边界模糊”之类的术语。
她改了口:“我最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并不是我自己。”
医生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你醒来之后,梦里的内容有没有对你的现实生活产生影响?”
沈念呼吸放缓:“有。梦里的衣服出现在我身边。梦里的短信也出现在我手机里。甚至有人……有人知道我梦里的名字。”
医生放下笔,看了她一眼:“你相信那是梦吗?”
沈念张了张嘴,却说不出“相信”或“不信”。
医生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是几条选项:
1我相信我正在经历现实生活
2我怀疑部分现实是构造出来的
3我相信自己正在被某种力量观察
4我不确定我是否拥有完整的记忆
沈念在第三项和第四项间犹豫了许久,最终用力在最下面的空白处写了两个字:林舟
医生看着那两个字,沉默了几秒:“你知道这不是你的名字,却总是出现在你的梦里?”
沈念点头。
医生把纸收起:“沈念,潜意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种语言,形式不重要,它不是用逻辑讲话,而是用镜像、声音、残缺的记忆讲话。我们理解不了,是因为我们想用‘解释’去战胜‘感受’。”
她顿了顿:“但你之所以会感到不安,是因为你已经感受到它的真实性。”
沈念喉咙发紧:“我该怎么办?”
医生没正面回答,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这是我们合作的研究实验室地址。如果你想让某些东西‘显影’,可以去那里做一次梦境-现实映射测试。不是治疗,只是一次‘对照’。”
沈念接过卡片,上面只有一串地址和一个编号:“CR-0703-L”。
她站起来,告别医生,走出诊所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空气中是豆浆油条和车尾气的混合味道。沈念把卡片收进口袋,刚准备走入下一个路口,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沈念——”
她回头,阳光晃了她一下,有个男人站在马路对面,穿着灰蓝色外套,帽檐压得很低。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中,一动不动,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透过裂缝投射出来的人影。
绿灯亮起,人流开始流动,沈念却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她的手机。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浮现出来:
“你不是疯了。你只是,看见了我们不该看见的那一部分。”
她猛地抬头,对面的人影已被人群吞没,像是从未存在过。
沈念站在城市的心脏地带,风声穿过耳边,车声人语一同流进她的身体。她意识到,从陆宅离开之后,她并不是回到了现实,而是进入了另一个“未醒”的梦。
而她要做的,是一点点地,把这个梦剥开。
哪怕,里面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