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赋,三藩耗其二

对于康熙来说,除掉鳌拜只是他迈向圣君的第一步。接下来他要面对的考验,可不是一杯茶、一把断腿的椅子就能解决的。

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月,平南亲王尚可喜上奏朝廷,要求回辽东养老——这已经是尚可喜第十一次奏请退休了,也就是说,前面十次都被皇上否决了。按说尚可喜这个请求并不过分,毕竟他为清朝奉献了半辈子,现在老了想回老家,有错吗?没错,但就是不能让你走。

尚可喜的封地在广东,这地方是南明残余势力闹得最欢的地方,他走了这一摊子事儿谁负责?所以从顺治开始,朝廷就一直不同意他退休。尚可喜也很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写申请,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老了。身体不行了。想回家。”这应该是他真心实意不想干了。

其实换成谁是尚可喜,谁都不想干。

官当到亲王算当到头了,钱那就更不用说,清初三大藩王里数他最有钱。尚可喜镇守广东整整二十六年,垄断盐、矿等一切贸易,仅仅收税一项,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岁所获银两不下数百万。”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平南之富,甲于天下。”名和利既然都达到了顶点,也就没什么追求了,平平安安衣锦还乡,人生圆满。

但他圆满了,并不代表全家都圆满了,他还有儿子呢。

尚可喜的大儿子尚之信,是个很靠谱的人。

尚之信从小就深得尚可喜的喜爱,跟着他爹南征北讨,据说他“生而神勇,嗜酒不拘细行。临阵遇危,瞋目一呼,千人俱废,故终身无劲敌”!这就很厉害了,看来尚之信的嗓门比张飞也不差。本来按照这种将门虎子的路子走,尚之信熬到他爹退休,继承王位顺理成章。可坏就坏在他在十九岁那年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被称为“天下第一纨绔”的人——顺治。

顺治十一年(1654年),尚之信随尚可喜入京觐见皇上。顺治皇帝对他一见如故,特意把他留在身边做侍卫,称呼尚之信为“俺答”。“俺答”在满语里就相当于今天的老铁。

当然,顺治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老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儿子被留在了北京,就像靖南王耿精忠的弟弟耿聚忠、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都留在了北京一样——留下才最重要。

顺治对这些功臣之后非常够意思,还把亲妹妹建宁公主嫁给了吴应熊,把柔嘉公主嫁给了耿聚忠,把自己一身纨绔的本事尽数传授给了尚之信。从此,尚之信从一个很有前途的战将,变成了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的花花公子,而且他还比顺治多了一样特殊技能——残暴。

康熙十年(1671年),尚可喜以自己年老多病为由,奏请让尚之信回广东代替自己处理藩王事务。尚之信回到广东后,他爹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完全变了——脾气暴躁、喜怒无常,还动不动就凌虐下属,杀人如同儿戏,这样的人如何能继承王爵?于是,尚可喜决定废掉尚之信,并上书朝廷让自己的次子尚之孝接班。康熙早知道尚之信不是省油的灯,便下旨同意了。

尚之信闻讯暴跳如雷,到处扬言尚之孝要是继承了王位,自己就跟他拼命,结果吓得尚之孝死活不敢接班。既然当事人都怂了,朝廷也不好勉强。好在尚可喜还活着呢,以后再说吧。

尚可喜第十一次请求回老家,前面十次没同意,这次康熙终于同意了。

因为不同意也不行了,康熙对三大藩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当初封这几位藩王的时候就是迫不得已。清军入关虽然一路势如破竹,但八旗上下全算在一起,也就十几万人,可战之兵不超过十万。想以这十万人控制整个中国,无异于痴人说梦。加之农民军和南明小朝廷闹得不亦乐乎,南方复杂的地形又限制了八旗铁骑的优势,如果不用明朝降将,简直就无人可用。

在这些降将中,有四位的表现非常亮眼,他们就是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

平西王吴三桂的简历就不用介绍了,他算清史中大腕级别的人物。剩下的尚可喜与耿仲明、孔有德并称为“山东三矿徒”。这几位都是矿工出身,入伍之后在前明总兵毛文龙手下吃粮当兵,积功升为领兵将军。后来毛文龙被袁崇焕所杀,部下作鸟兽散,他们走投无路,便投降了清军。

而这三人中,又以孔有德最有水平。他是难得的技术型人才,当年跟着明朝著名火炮专家登莱巡抚孙元化学了一手造大炮的技艺。投降之后,皇太极对他极其重视,加封为恭顺王。孔有德感恩戴德,也像模像样地成了清军的火炮技术员,造起了大炮,后来还真让他给捣鼓出来了。可惜好景不长,孔有德在广西跟南明将领李定国的一场大战中兵败身死,一家老小差点死绝,就跑出来个女儿孔四贞,所以后来几大藩王中并没有孔家。

耿仲明,花名“耿二”。外号二,但本人并不二。耿仲明不但不二,还特别聪明。在毛文龙手下的时候,耿仲明就很得毛文龙赏识,让他主管财务。用今天的话说,耿仲明就是毛文龙的首席财务官。投降清军后,皇太极封耿仲明为怀顺王。顺治六年(1649年),改封为靖南王,赐金册金印。

耿仲明的特长是理财,打仗水平其实比较一般。他一生多次在外征战,但全部是和老伙计孔有德一起,从来没有单独领过兵。

顺治六年(1649年),耿仲明和孔有德分头攻打广东和广西,这是他俩第一次分兵,也是最后一次。前面说过,孔有德在广西阵亡。耿仲明更倒霉,刚出发就被人告了,说他的部队里收留了逃亡的奴隶,违反了所谓的“逃人法”。这在当时属于杀头的重罪,很多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将耿仲明治罪。

同年年底,率部走到江西吉安的耿仲明在恐惧和绝望中自缢身亡。耿仲明精明了一辈子,最后草率了——其实当时顺治给他免罪的诏旨已经在路上了,结果他一激动,先走了一步。

顺治也觉得挺对不起耿仲明的,于是便下旨由他的儿子耿继茂继承王爵。耿继茂是个将才,他不但在广西杀得李定国狼狈逃窜,还在福建攻克了郑成功在大陆最后的据点厦门。顺治十七年(1660年),耿继茂作为靖南王总镇福建。耿继茂病逝后,由其长子耿精忠袭靖南王爵。

尚可喜的功劳也不小,降清之后被封为智顺王。尚可喜曾经跟随皇太极出征朝鲜,打得朝鲜王自己把自己绑上,一步一叩首地走到清军大营签了城下之盟。崇祯十五年(1642年),在关乎国运的松山之战中,正是尚可喜率部进攻明军后勤基地,断了明军粮草,致使明军最后崩溃。

清军入关之后,尚可喜从山海关一路打到广州城下,可以说是无役不与、战功赫赫。尚可喜围攻广州十个月,据说杀尽广州城中壮年男子七十万人,史称“庚寅之劫”。这个杀了七十万人的事情其实存疑,毕竟当时广州城里有没有七十万壮年男子都不好说。但尚可喜心狠手辣,在广州搞了大屠杀是肯定的。

为清朝出了这么大的力,朝廷自然也没有亏待尚可喜,封他为平南王。

至此,清初三大藩王正式形成。平西王吴三桂虎踞云贵,靖南王耿精忠坐镇福建,平南王尚可喜驻节广东。

纵观整个顺治朝,顺治皇帝对三藩还是比较信任的。特别是功劳最大的吴三桂,顺治还特地下旨要求六部,吴三桂要官给官、要钱给钱。尚可喜真心实意地想退休,顺治一再挽留,可以说是情真意切。

但形势总是在不停地变。

顺治十八年(1661年),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帝驾崩。吴三桂回京吊丧,都已经走到了北京城门口,康熙突然下旨不让他进城。康熙说:“咱们不搞形式主义,心意到了就行了,你在城外搭个棚子磕个头算了。”从云南几千里地赶到京城奔丧,结果到了门口不让进去,这等于一点面子都没给吴三桂留。

从康熙的角度来说,这么做的理由非常充分。

现在清朝已经坐稳了江山。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已经死了,郑氏集团蜗居小岛,翻不起大浪,李定国、郝摇旗等农民军旧部也被收拾了个干净。养狗是为了捉兔子,现在兔子没了,狗反而越来越像老虎。

当时的吴三桂不但掌握着西南的军政财权,而且下属部将遍布全国。吴三桂选官号称“西选”,陕西提督王辅臣、贵州提督李本深、四川总兵吴之茂等领兵的将领都出自吴三桂麾下。总之,各省的领兵将领或多或少都跟吴三桂有点关系。吴三桂还在云贵大肆圈占民田、开矿铸钱,他所铸的钱被称为“西钱”。自己造钱,这是什么概念?这相当于在家弄了个印钞机,花多少随便印。

真要说吴三桂就是培植点个人势力,多弄了点钱,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吴三桂在云南“日练兵马,利器械,水陆冲要,遍置私人,各省提镇,多其心腹”。他还派人跑到藏区购买军马。马这个东西在古代是最敏感的,那就相当于今天的坦克。

这不是想造反吗?

再说靖南王耿精忠,他虽然没有吴三桂这么明目张胆,但他搞的事更玄乎。这老哥喜欢算命,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位大仙儿,大仙儿说:“天子分身火耳。”耿精忠文化水平有限,理解不了,大仙儿解释道:“火耳者,耿也。天下有故,据八闽以图进取,可以得志!”耿精忠从此就飘了,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不臣之心再难将息。

平南王尚可喜倒是一心忠于朝廷,可他年老多病,军权落在儿子尚之信手里。尚之信什么事儿干不出来?据说他经常对尚可喜“持刃相拟”。连他爹他都敢拎着刀比画,还能指望他效忠朝廷?

以上这些还算是几位藩王个人的问题,勉强可以忍耐,也许把这几位熬死,问题就解决了。真正让康熙不能忍的,是朝廷的财政状况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以顺治十八年(1661年)为例,当时清政府全年的税赋收入是八百七十五万两白银,而云南一省支出就达九百万两——竭尽全国之财力,尚不足云南一省的需求。到康熙即位以后,情况才稍有好转,但也是“耗天下之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恐怕老百姓就该揭竿而起了。崇祯空谈误国的教训殷鉴不远,这让康熙如何睡得着?

所以康熙在即位之初,就谋划要撤掉三藩,后来他自己承认:“朕听政以来,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这都写成标语挂在宫里了,那自然天下皆知,起码吴三桂心里是有数的。康熙六年(1667年),吴三桂给朝廷上书,说自己有眼疾,请求解除总管云贵两省事务,以此试探康熙的口风。

本来吴三桂认为,康熙念在自己曾经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份儿上,会挽留一下。没想到不但弄假成真,康熙还给吴三桂来了个烧鸡大窝脖——康熙不但下旨同意吴三桂交出云贵大权,而且态度生硬,连句暖心的话都没有。

这可把吴三桂架在上面下不来了,吴三桂只好指使云贵总督卞三元、提督张国柱等人联名上书,请皇上再考虑考虑平西王的问题,最好不要把事做绝了。

总督加提督,文武合请,既是请求,也是威胁。

但是,康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这次尚可喜又申请退休,康熙简直喜出望外。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召开了议政会议,讨论尚可喜退休的问题。

在会上,各位王公贝勒一致同意尚可喜走人,但有个小问题,就是尚可喜的奏疏中除了请求退休回老家以外,还提出要尚之信接班,继续镇守广东。

这一点还是有争议的,议政王大臣们在这个问题上分成两拨:一拨认为爹走了,儿子接班很正常,应该同意;另一拨认为,这摆明是尚之信逼迫尚可喜的,根本不可能是尚可喜的原意,且尚之信那种人怎么能当平南王呢?应该让尚之孝继承爵位。

康熙面带笑容地看着两拨大臣你来我往地打嘴炮,他的心里早打定了主意。

终于,两拨人吵得口干舌燥、嘴皮发麻,停下来喝口茶休息休息,以利再战。康熙说话了:“尚可喜老王爷退休,朕认为很好嘛。你们这些人也太不懂事儿了,怎么能为了公事,就拆散人家父子亲情、天伦之乐呢?朕决定让尚之信、尚之孝统统陪着老王爷回辽东老家,以尽孝道。”

议政王大臣们一时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