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田园长歌

昆仑山巅的风雪褪尽时,周清禾在山脚寻到了半亩向阳的坡地。

沈砚倚着老槐树削竹篾,苍白的脸色被山风染得微红,新制的竹筛上晾晒着初采的蓼蓝叶。

玉柔蹲在溪边刷洗陶罐,惊起的水花里游过几尾银鳞小鱼,鳞片折射的光映在她发间新扎的蓝草花环上。

“染缸该上桐油了。”

老者拄着竹杖走来,青铜药鼎里盛着新采的车前草,

“后山的野桑结了果,明日采些回来,既能染绛紫色,又能做蜜饯。”

他目光扫过沈砚时不时按在心口的手,暗叹一声——九转还魂丹虽续了命,可沈怀山残魂留下的暗伤,总在阴雨天才发作。

周清禾将刚晾干的素布浸入染缸,茜草与苏木熬煮的汁液正咕嘟冒泡。

染谱被她用蓝印花布仔细包好,藏在床头的樟木箱底,那些曾浮现血字的空白页,如今被她工整地誊抄上新的染方。

“沈砚,试试这个。”

她举起染好的布料,夕阳为布面的石榴红镀上金边,

“用石榴皮固色,颜色能多留三个月。”

暮色四合时,炊烟在村落间袅袅升起。

玉柔端着刚蒸好的南瓜饼冲进院子,金黄的饼子还冒着热气:

“隔壁王婶送的新麦面,说咱们染的蓝印花布裁衣裳可好看了!”

沈砚笑着接过一块,咬下去时听见“咔嚓”一声——饼里夹着的桂花蜜,是去年秋天他和周清禾在溪边捡的野桂花酿的。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半月,直到某个暴雨夜被打破。

周清禾被沈砚压抑的闷哼惊醒,烛火下,他额间冷汗涔涔,当年被蛊虫咬伤的伤口处泛起淡淡的靛青。

染谱突然从箱底飞出,在狂风中哗啦作响,空白页上浮现出一行水痕般的字迹:龙血未净,旧蛊复燃。

老者冒雨赶来时,带来一捧新鲜的艾草:

“用艾草熏身,或许能压制。”

他望着染缸里翻滚的染料,突然若有所思,

“沈怀山的秘术源于染坊古卷,或许我们能从草木中寻破解之法。”

此后的日子,四人开始在山野间寻找奇花异草。

周清禾在悬崖边采到的雪莲花,染出的布料带着清冷的香气;

沈砚在竹林深处发现的乌桕叶,煮出的汁液竟能将布料染成神秘的墨紫色。

玉柔负责记录每次实验,她的小本子上渐渐画满了各种植物图谱,边角还歪歪扭扭写着:

“要染出会发光的布,给小姐和沈公子做喜服。”

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阿宁背着竹篓出现在篱笆外。

这个沈砚失散多年的姐姐,脸上的疤痕已被蓝草汁液绘成独特的花纹,怀里抱着几株从未见过的植物:

“这是我在西域寻到的夜光藤,或许能解沈砚的蛊毒。”

夜光藤的汁液倒入染缸时,整个院子都泛起柔和的蓝光。

周清禾将银笛浸入染液,吹奏出的曲调竟带着丝丝凉意。

沈砚身上的靛青纹路在笛声中缓缓消退,当第一缕月光爬上屋檐时,他终于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安心的笑意。

霜降那日,村里举办染布节。

周清禾和沈砚将染坊外墙刷成明亮的天青色,屋檐下挂满了用各种草木染就的布料:

枫香染的橘红,栀子染的明黄,还有夜光藤染出的泛着微光的绸缎。

孩子们举着用边角料做的布灯笼在街巷奔跑,老人们围坐在槐树下,听老者讲述染坊的新故事——不再是权谋恩怨,而是关于草木、匠心与新生的传说。

夜深人静时,周清禾翻开染谱。

那些曾让她恐惧的血字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玉柔画的小雏菊、阿宁记录的西域植物,还有沈砚用木炭写的笨拙情话。

风吹过窗棂,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她转头望向沉睡的沈砚,月光落在他心口的龙形刺青上,那图案不知何时,竟变得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

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周清禾起身关窗,瞥见月光下的染缸里,夜光藤的汁液仍在轻轻摇晃,宛如一片凝固的星河。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几声犬吠,又很快归于平静。

在这方远离江湖的田园里,烬火终于织就了新的魂,而故事,也将随着四季轮转,继续生长。

立春那日,周清禾在染坊墙根种下忍冬藤。

藤蔓沿着新刷的靛青色泥墙蜿蜒攀爬,开出的金银双色小花垂落在晾衣绳上,将染好的布料衬得愈发鲜活。

沈砚正踩着梯子修补漏雨的茅檐,腰间系着的蓝布围裙是玉柔用边角料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当心摔着!”

周清禾仰头递上竹钉,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

沈砚接过时故意蹭了她满手木屑,却在瞥见她腕间淡粉色的凤凰胎记时,指尖突然变得温柔——经过半年调养,那道印记已化作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痕,倒像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隔壁李婶挎着竹篮来借染缸,篮底垫着刚蒸好的艾草青团:

“城里布庄的掌柜又派人来了,说是要订二十匹夜光绸缎做灯会的灯笼。”她望着院角晾晒的布料,笑得眼角堆满皱纹,“你们染的‘星落人间’纹样,现在连州府的贵人们都在打听呢。”

玉柔踮着脚将新采的野菊捣碎,金黄的汁液溅在粗布围裙上。

小姑娘突然指着染缸欢呼:

“快看!夜光藤和野菊混在一起,染出的布会变颜色!”

随着日头西斜,原本素白的布料渐渐泛起萤蓝,又在暮色中转为暖黄,恍若将晨昏更迭织进了经纬。

阿宁蹲在溪边清洗石臼,脸上的蓝草花纹被水光映得灵动。

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

“西域商人带来的藏红花,听说能染出比朝霞还艳丽的颜色。”

说话间,她往周清禾手里塞了颗奶疙瘩,

“尝尝,和咱们后山的野莓味道不一样。”

当第一声蝉鸣响起时,染坊迎来了新客人。

背着画箧的年轻画师在篱笆外驻足良久,最终红着脸递上拜师帖:

“我想...想把你们的染布纹样画进《百工图》。”

沈砚笑着将人迎进院子,顺手塞给他块刚出炉的槐花饼:

“先尝尝手艺,拜师的事不急。”

雨季来临时,沈砚的旧伤还是发作了。

周清禾守在床头熬煮艾草汤,火光映着染谱上新添的字迹——那是阿宁从西域带回来的医典摘录,用朱砂工整地写着:

龙血蚀骨者,宜以月光草配晨露服之。

玉柔偷偷将夜光藤编织成手链,趁着沈砚熟睡时系在他腕间。

雨停那日,老者从后山采回罕见的昙花。

“这花儿夜间盛放,或许能解沈砚体内残留的阴寒之气。”

他将昙花浸入染缸,乳白色的汁液与夜光藤交融,染出的布料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周清禾突发奇想,将银笛裹上这种布料吹奏,笛声竟带着安神的清香。

秋收时节,染坊热闹得像庙会。

村里的妇人们围坐在老槐树下,跟着周清禾学扎染技艺;

男人们忙着将成匹的布料装车,准备运往州府;

孩子们举着用废布做的风筝在田间奔跑,风筝上绘着他们用草木汁液印染的凤凰图案。

深夜,周清禾在染谱空白页绘下新图。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纸上,将她画的并蒂莲染成淡金色。

沈砚披着薄毯走到她身后,从怀里掏出个锦盒:

“今日去镇上,给你买了这个。”

盒中躺着支翡翠簪子,簪头雕刻的凤凰栩栩如生,尾羽处还镶嵌着夜光藤磨成的细粉。

冬至前夜,染坊办起了篝火晚会。

阿宁教大家跳西域的旋转舞,玉柔举着新染的“雪夜红梅”绸缎当披风,老者用青铜药鼎煮着香甜的米酒。

火光中,周清禾发现沈砚心口的龙形刺青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粉色的纹路,形状恰似她腕间的凤凰胎记。

新年钟声敲响时,周清禾在染谱扉页写下:

烬火燃尽处,田园织春秋。

窗外的忍冬藤不知何时攀上了屋檐,藤蔓间挂着的小灯笼随风轻晃,将整个院子映得暖意融融。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惊起几只夜栖的飞鸟,却又很快被此起彼伏的欢笑声淹没。

在这方被蓝草与月光浸润的田园里,曾经惊心动魄的过往化作草木间的低语。

染缸里的汁液依旧日夜翻涌,编织着新的故事;

老槐树上的年轮又添了一圈,记录着岁月的温柔。

而那本承载着沈氏百年秘密的染谱,终于褪去了血色,在烟火人间里,续写着永不褪色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