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的黎明,是被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唤醒的。不是新鲜血液的甜腥,而是陈年的、浸透泥土的铁锈腥气,混杂着牲口粪便和劣质铜油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那九只倒吊的黑山羊,在晨风中轻轻晃荡,空洞的眼珠倒映着惨白的天空,粘稠的血滴早已在下方泥土汇成小小的暗红水洼。
李渡厄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昨夜那死寂的村庄、甜腻的迷香、爷爷房中压抑的呜咽、还有戏台旁那漠然俯瞰、视人命如草芥的“小姐”...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更让他浑身血液冻僵的是,一条纤细、温热的小腿,正横搭在他身上。
李婉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蜷缩在他身边,睡得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晨光在她睫毛上投下阴影,脸颊透红,美好得近乎圣洁。
空无一物。
李渡厄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空白上,胃里翻搅。
“哥,醒啦?”李婉揉着眼睛坐起,睡袍滑落肩头,笑容慵懒满足,“爷爷说今天要教你傩舞呢,快点起来啦!傩祭可是大事!”语气亲昵自然,丝毫没有昨天晚上的冷血感。
李渡厄喉结滚动,僵硬地扯出笑容:“嗯,知道了。”他需要伪装。把恐惧、疑虑、身体的异样,都死死压在心底。
白天的李家村,“正常”得诡异。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村民热情招呼,笑容淳朴憨厚。
空无一物。
每一个笑容背后,都是死寂的空白。招呼声像隔着厚玻璃传来。李渡厄像闯入蜡像馆的活人。阳光明媚,照不进心底的冰冷。唯有小侄子铁蛋偷偷塞给他的那只歪扭草编蚂蚱,带着干净的青草味和孩童身上淡淡的奶味汗味,指尖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尽管铁蛋的眼神依旧空洞。
这微弱的温暖,像寒夜里的火星,转瞬就被更浓的铜油和牲血腥气吞没。
李渡厄跟在爷爷身后,走向村后古槐笼罩的空地。越靠近,那股陈年的铁锈、土腥和腐朽气息就越发浓烈,钻进鼻腔,勾起胃部痉挛。这味道太熟悉了!噩梦深处那碗粘稠的绝望。
空地中央,暗血色戏台如同巨兽骸骨。台旁,待宰的牲口凄惶鸣叫。几只健硕黑山羊被拴在老槐树下,圆睁的眼里倒映着暗红台柱,充满本能的恐惧。半人高的粗陶大缸被抬上,里面盛满了粘稠、暗红、散发刺鼻腥气的牲口血!
爷爷佝偻着背,示范傩舞。动作缓慢僵硬,带着古老诡异的韵律。抬手、顿足、旋身...像在牵引无形丝线。
阳光照在爷爷身上,脚下却投不下影子!李渡厄强迫自己模仿,肌肉僵硬。他能清晰感觉到,脚下这片土地,戏台深处,有什么在沉睡,随着舞步隐隐脉动,如同地底巨兽的心跳!后背的伤口在这脉动下传来阵阵灼痛和麻痒。
爷爷摆摆手,声音沙哑:“行了,回家歇着吧,养足精神。晚上,才是正头戏。”浑浊的眼珠扫过李渡厄苍白的脸,无波无澜。
李渡厄没动。他站在古槐巨大扭曲的阴影里。看着村民们麻木地、机械地泼洒牲血。暗红的液体被木瓢舀起,高高扬起,“哗啦!”一声,狠狠泼在暗红色的戏台上。“啪嗒,啪嗒!”沉闷声响不绝于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瞬间蒸腾而起,如同实质的瘴气,扑面而来。
粘稠的血液顺着斑驳台面流淌、汇聚,将整个台面染成一片更加深沉、更加不祥的暗红。那刺鼻的气味,与他手臂刀疤逸散的腐臭、山洞记忆深处的绝望完美重合。
“呕!”李渡厄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胃液灼烧喉咙。这不是祭祀!是献祭!唤醒恐怖的仪式!
就在他干呕的瞬间,旁边一个涂满铜油、眼神空洞的壮汉村民,动作突然僵硬卡顿!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扯动,身体一个趔趄,手中泼血的木瓢脱手,粘稠腥臭的血浆朝着李渡厄当头泼来。
“小心!”本能驱使!李渡厄体内那根赤金色的“本能”金线猛地一颤。他几乎是贴着地面狼狈翻滚,“哗啦!”暗红的血浆擦着他后背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污秽。浓烈的腥气呛得他几乎窒息。那壮汉村民依旧面无表情,如同故障的机器,僵硬地弯腰去捡木瓢。冰冷的金线在他后颈微微闪光。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李家村。沉沉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晚上十点。村中七十二口人,如同昨夜戏台下的木偶复生,沉默地聚集在古槐树下的戏台前。他们裸露的皮肤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粘腻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暗黄色铜油。在四周摇曳的火把光芒下,他们的身体反射出诡异而油腻的光泽,像一群刚刚浇筑完成的、等待送入熔炉的青铜人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李渡厄站在人群前列,同样被涂满了冰冷的铜油,粘腻的触感如同无数小虫在皮肤上爬行。李婉紧挨着他,像只依人的小鸟,她的皮肤在油光下显得更加白皙剔透。她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深处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苗在燃烧。
“哥,别紧张,跟着跳就好。”她轻声说,冰凉的手指不经意地划过李渡厄同样冰凉的手背,带着一丝安抚,又像是一种冰冷的标记。就在触碰的瞬间,李渡厄清晰地“看”到她指尖一缕极其细微、却冰冷刺目的金光一闪而逝!
李渡厄身体一僵,没有回应。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骤然炸响,如同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鼓点带着原始的、蛮荒的韵律,穿透耳膜,直击灵魂。
七十二名涂满铜油的“青铜人俑”,包括李渡厄,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提起了丝线,动作整齐划一地开始舞动,抬手,顿足,旋身,僵硬,麻木,毫无生气!只有铜油摩擦皮肉发出的粘腻“吱嘎”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混合着鼓点,构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亡灵之舞。
李渡厄机械地抬臂、顿足、旋转。每一次动作,都感觉有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进皮肉,捆住灵魂!鼓点越来越急,如同催命的符咒!火光摇曳如同群魔乱舞,将那些涂满铜油、表情凝固的麻木面孔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他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戏台中央,
嗡!
视野猛地扭曲、旋转,如同坠入万花筒的深渊。
暗红色的戏台,在疯狂泼洒的牲血和摇曳的火光中,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粘稠的血浆翻滚、沸腾!咕嘟作响!十三个扭曲、怪诞、非人的诡影轮廓,在沸腾的血泊中缓缓升起!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哭泣的巨佛,左眼垂落粘稠血泪;有的似狂笑的小丑,三个头颅表情扭曲;有的像缠绕的、搏动的巨大血管...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纯粹的恶意!它们无声地蠕动着,如同狱卒般拱卫着戏台中央,不是幻觉,不是山洞记忆,它们就在眼前!我们是他们的食品?
“糟了!”李渡厄心中警铃炸响,他想停下,想大喊,想撕碎这一切,但身体却被无形力量彻底禁锢,麻木地、疯狂地舞动。鼓声如同魔咒,碾碎意志。
轰隆!!!!
仿佛天穹被无形巨爪撕裂,无数根散发着冰冷死寂白光的金丝线,如同倾盆暴雨,自那轮骤然变得巨大、散发不祥暗红色光芒的“血月”中垂落!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精准地、残忍地刺入每一个舞动“青铜人俑”的后颈。
包括李渡厄。
冰冷的、带着绝对控制意志的异物感瞬间刺入脊髓,身体控制权被剥夺,他像提线木偶被提起,双脚离地,划过一个诡异屈辱的弧线,然后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落在戏台中央,那粘稠、冰冷、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牲口血泊里。
啪嗒!
他狼狈地趴伏在血泊中,浓烈的腥臭呛入口鼻。视线艰难上移,十三个由血浆和浓稠阴影凝聚而成的诡影狱卒,将他团团围住,封死所有退路!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怖威压!
浩瀚的悲恸与毁灭意志如同实质的海啸,狠狠冲击着他的意识,无尽的悲伤、绝望念头疯狂撕扯他的灵魂,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要被撑爆了。
“吼!”一声源自本能的、混合着恐惧与滔天怒火的咆哮从李渡厄喉咙里迸发!他体内那十三根被伪神威压刺激到极点的金线疯狂躁动!代表“恐惧”的暗鸦色金线瞬间暴涨,试图隔绝那致命的恐惧感!同时,双手之上,代表“愤怒”的猩红金线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缠绕、亮起,发出灼热高温,一股狂暴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炸开!
死寂。只有倒吊山羊的血滴落声,敲打在濒死的灵魂上。
哒...哒...哒...
清脆的、如同踩在枯骨上的脚步声,从诡影之后传来。
一道身影,踏着粘稠的血浆,缓缓走出。她身披一袭宽大的、仿佛用凝固血块和暗红丝绸缝制而成的戏袍,袍袖宽大,无风自动。脸上,覆盖着一张没有任何五官、光滑如镜、反射着下方七十二张涂满铜油、表情凝固的麻木面孔的无相面具!
面具冰冷,光滑,倒映着火光、血泊和一张张绝望或麻木的脸,如同万花筒般光怪陆离,带着非人的诡异。
李渡厄的心脏疯狂擂动,他想嘶吼,喉咙被血块堵住,想挣扎,身体被无形的金线死死钉在血泊里!
戴着面具的红衣女子缓缓停在李渡厄面前,居高临下。冰冷的凝视透过光滑的面具传来。
李渡厄清晰的看见,那是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
“呃啊!”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被玩弄的怒火轰然爆发。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十三根金线,更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撕碎这操控一切的丝线。
十三道色彩各异的金丝线,猛地从他身体深处爆发!如同十三条被激怒的、狂舞的毒龙,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和源自山洞嫂子惨死、源自自身被操控的悲愤,狠狠刺向近在咫尺的红衣女子。
然而,那十三根饱含他意志的金线,却如同打在虚幻的泡影之上,径直穿透了那袭宽大的暗红戏袍,没入其后的黑暗,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戏袍下,仿佛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深邃的虚无。
红衣女子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冰冷嘲弄的鼻音。她缓缓抬起手,一只戴着同样暗红手套的、纤细的手,在空中优雅地、如同指挥家般轻轻一划,
“哗啦啦!”
缠绕在七十二名村民身上的冰冷金线骤然绷紧,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残酷的指令。那些青铜塑像般的村民,猛地转过头!空洞麻木的眼神,齐刷刷锁定了血泊中的李渡厄,他们迈着僵硬而统一的步伐,如同沉默的、被铜油包裹的尸潮,一步一步,沉默地、坚定地向戏台包围而来。铜油摩擦的“吱嘎”声汇成一片,令人牙酸,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渡厄。
“妈的!拼了!”李渡厄双目赤红,前有红衣女子,后有青铜尸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逼到绝境的他,体内那点刚刚吸收的、源自悲主雕像的猩红能量被彻底点燃。
混合着他自身焚天的怒火,在双臂之上疯狂汇聚,猩红长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
他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在尸潮合拢的最后一刻,爆发出全部残存的力量和武生搏杀的狠劲,怒吼着挥起缠绕猩红怒焰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红衣女子的腹部!
“噗嗤!”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带着熟悉的铁锈腥气,猛地溅了李渡厄满脸满手。
没有想象中的坚硬或虚无,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了血肉之躯上!那触感...无比真实!甚至能感觉到布料下肌肉的凹陷和骨骼的轮廓。
李渡厄的动作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深深陷在那袭暗红戏袍里。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
“为...什么...不躲?”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巨大的、颠覆性的困惑和一种不祥的预感。
红衣女子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缓缓低下头,似乎也在“看”着腹部被洞穿的伤口。然后,她抬起那只没有沾染血迹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冰冷光滑的面具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