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宫口口,告别,往自家府邸离去。
相国府前厅雕梁画栋的厅堂内,沉水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焦灼。三皇子魏潭端坐在客位紫檀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叩,目光却如鹰隼般牢牢锁住通往内院的那道月洞门。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终于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朝相国,他的亲舅舅,梁文
三皇子魏潭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步伐迅疾却不失沉稳地迎了上去,脸上瞬间堆起热络的笑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急切:“舅舅!你可算回来了!”他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魏潭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父皇召见,可是为了北境军情,商议挂帅人选?”
梁文风尘仆仆,官袍上还带着门外沾染的微尘。他看着眼前年轻气盛、眼中燃烧着野心的外甥,心中暗叹一声。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后退半步,依照君臣之礼,深深一揖,语气恭敬:“老臣参见三皇子殿下
梁文直起身,避开李琰灼人的目光,声音平稳地继续道:“陛下圣心已定,召老臣入宫,正是为宣谕此事。”他顿了顿,似乎斟酌着措辞,最终清晰而缓慢地吐出那几个字:“陛下已钦点……四皇子殿下为此次北征统帅。”
“嗡——!”
魏潭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铁青。那双刚才还闪烁着热切光芒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梁文脸上,锐利得几乎要将对方刺穿。
空气仿佛凝固了。厅内侍立的管家和几个小厮,早已吓得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良久,李琰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和一丝被背叛的刺痛:
“四弟?”
梁文感受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视线,沉声道:“正是。把皇上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四皇子殿下,且于兵事一道素有研习,堪当此任。圣意已决,殿下……”
呵。”魏潭发出一声极短促、极冰冷的嗤笑,打断了赵弘的话。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翻涌的怒意。
老四的封地就在北边!他熟悉地形,自然占了便宜!这哪里是公平考量!魏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愤懑,**“这么好的机会,能加军功,能在军队里安插我们的人!就这么拱手让给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明天早朝,我定要据理力争!凭什么是他!
“殿下!万万不可!”梁文这次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而急促,他上前一步,几乎是压着嗓子低吼,目光如电,瞬间刺破了魏潭的怒火。他必须立刻扑灭外甥这危险的念头。
“殿下请冷静!”梁文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现在去争,只会让陛下觉得您心胸狭隘,不顾大局,公然质疑圣断!这非但争不来帅印,反而会引来陛下的厌恶和猜忌!
魏潭被梁文严厉的语气和眼神钉在原地,胸中的怒火被这盆冷水一激,虽未熄灭,却也暂时被压制,只是胸膛依旧剧烈起伏。
梁文见其稍敛,语气放缓,却字字如锤,敲在魏潭心上:此时,您不仅不能争,反而要第一个站出来,恭贺四皇子,显示您作为兄长的气度和对父皇决策的绝对拥护!
“什么?恭贺他?”李琰的声音充满了荒谬感和不甘。
“正是!”魏潭斩钉截铁,“陛下最看重什么?是兄友弟恭,是顾全大局!您此刻的大度,在陛下眼中,分量远超十万雄兵!您此刻的隐忍,是为了将来更大的图谋!”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一切的深邃,“若四皇子此战胜了,那是他份内之事;若他败了……那便是陛下识人不明,殿下您顾全大局、深明大义的风范,岂非更显可贵?届时,人心、军心、圣心,皆在殿下掌握之中!
梁文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魏潭愤怒的泡沫,露出了底下更为幽深的政治算计。李琰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算计所取代。他死死盯着赵弘,舅舅眼中那份历经宦海沉浮的老辣与笃定,让他躁动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
是啊,争一时意气,触怒父皇,确实得不偿失。舅舅的话……才是真正的老成谋国之道。那军功,那兵权……未必只有挂帅一条路能拿到手。让老四去……未尝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厅堂内再次陷入沉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沉水香的烟雾依旧袅袅,却仿佛带上了硝烟的味道。
魏潭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紧攥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脸上那骇人的铁青之色褪去,虽然依旧冰冷,却不再是失控的愤怒。
舅舅……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和妥协,父皇……已经明说了?
梁文心下一松,知道外甥听进去了,郑重地点点头:“圣谕已下,绝无更改可能。”
魏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点不甘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勉强、甚至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
呵……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决断,那……就依舅舅所言吧。
说完,他不再看梁文,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动摇自己刚下的决心。他利落地一转身,玄色的皇子常服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厅外走去。
殿下……梁文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魏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迅速消失在月洞门外,只留下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渐行渐远。
梁文站在原地,望着外甥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他捻着手中的一串佛珠,指尖微微用力,一颗珊瑚珠子发出细微的“咔”声。外甥最后那句“依舅舅所言”里,听不出多少感激,反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被现实压服后的无奈,甚至……一丝被利用的寒意?他知道,这枚棋子,心中已然埋下了更深的芥蒂。今日的隐忍,是为了他日的爆发。这场夺嫡之争,才刚刚拉开更凶险的序幕。
管家这才敢从角落里小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唤道:“老爷……”
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备水,更衣。”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倦意。他需要好好想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安抚三皇子,应对大皇子,四皇子,揣摩圣意……这盘棋局,越来越凶险了。
黑夜如一层浑浊的油彩,沉沉涂抹在皇城之上。大将军府邸内,烛火摇曳,映着大将军脸上那刀削斧凿般冷硬的线条。他指尖在紫檀木案上重重一顿,声音不高,却震得烛影猛地一晃:“去大皇子府上,就说,皇上已定了——四殿下出征挂帅!”随从姓赵,单名一个信字,闻言身躯绷紧如一张硬弓,低低应了声“是”,转身便没入府外渐次浓稠的夜色里。脚步声急促,敲打着青石板的街面,像一面越敲越紧的催命鼓,朝着大皇子府邸的方向疾驰而去。大皇子府邸门楼高耸,黑沉沉压在暮色里,檐角狰狞的脊兽仿佛随时要扑下来。门前当值的兵士,铠甲在残余的天光里反射着冷硬的光,眼神锐利如鹰。其中一人目光如钩,死死锁住奔来的身影,直至看清赵信腰间悬着大将军府特制的铜符,那绷紧的神经才骤然一松,旋即又提起另一股警觉。
“是大将军的人!”他低喝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府门前异常清晰。身旁另一名卫兵毫不犹豫,转身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高墙深院之内。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人快步迎出,身着深紫锦缎宫袍,面皮白净,行走间悄然无声,唯腰间佩玉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正是大皇子府管事太监李公公。他脸上浮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得能穿透皮囊,直接落在赵信脸上。“可是大将军有话要传?”李公公的声音不高,带着宫中人特有的圆润温和。
赵信微微喘息,双手抱拳,一字一顿,清晰复述:“禀公公,大将军命小的带话:皇上旨意已下,由四皇子殿下带兵出征,挂帅印!”暮色四合,门廊下悬挂的灯笼已然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李公公脸上那层浮着的笑意纹丝未动,只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澜,快得如同烛火被风拂过的一瞬明灭。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如初:“好,辛苦你了,话既带到,便先回吧。”他抬了抬手,袖中滑出一锭约莫二十两的官银,稳稳递到赵信面前,银子在灯下闪着温润而冰冷的光。
“谢李公公赏!”赵信双手恭敬接过那沉甸甸的银锭,入手冰凉,他躬身行礼,随即转身,身影迅速被府邸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没。
李公公立在原地,目送那身影彻底消失于街角。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静默。他拢了拢衣袖,转身入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书房里烛火通明,焚着昂贵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沉滞。大皇子背对着门,负手立于窗前,身形高大挺拔,凝视着窗外庭院里在暮色中逐渐模糊的假山轮廓,仿佛一座沉默的礁石。李公公脚步无声地踏过厚厚的绒毯,行至他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弯下腰,语调平缓清晰,将赵信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连那随从喘息停顿的细微之处也模仿得一丝不差。
“……皇上旨意已下,由四皇子殿下带兵出征,挂帅印。”最后三个字,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皇子依旧看着窗外,纹丝未动。许久,一声低沉短促的笑从他喉间溢出,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笑声里却听不出半点暖意。
“呵,”他缓缓转过身,烛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弧度,眼底却深不见底,“好,老四去……好得很。”他踱了两步,停在书案前,指尖随意划过案上冰凉的青玉镇纸,“他的封地就在北境边上,近水楼台,倒也便利。只是——”他顿住,那抹玩味的笑意陡然加深,透出几分刻骨的阴冷,“老三那边,怕是要气得呕出几升血了。”
李公公一直垂首静立,此刻才微微抬眼,那目光如同深潭底下的暗流,谨慎而锐利:“殿下明鉴。只是……老奴愚钝,斗胆多虑一句,”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腹特有的试探,“四殿下此番若真立下赫赫战功,携大军凯旋……日后,于殿下您的大位,岂非……心腹之患?”
大皇子闻言,并未立刻作答。他踱回窗前,重新望向那片沉沉的庭院夜色。烛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宛如蛰伏的巨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窗外的天气:
“心腹之患?”他侧过头,烛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眼神幽深如古井,“那都是后话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公公身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与笃定:“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老三和他那位‘好舅舅’——咱们的相国大人,再得意下去。”他提起“好舅舅”三字时,语气轻柔,却像淬了毒的冰针,寒意刺骨。
李公公心头猛地一凛,腰弯得更深,额角几乎要触到那昂贵的波斯绒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龙涎香气此刻仿佛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压入肺腑。
“老奴……明白。”
窗外的夜,彻底黑透了。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压着雕梁画栋的府邸,远处宫城方向,报时的鼓声隐隐传来,沉闷而悠长,一声,又一声,缓慢地凿进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鼓点,仿佛敲在紧绷的弓弦之上,宣告着无形疆场上更为诡谲的杀伐,已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拉开了序幕。这深宫禁苑里的每一寸寂静,都像一张绷紧的弓弦,无声地蓄着足以撕裂一切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