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备份)楔子——九龙往事

1993年,深秋。香港无主之地,九龙城寨。

黄昏,细雨。飞机低空掠过残破如危楼的建筑群,短暂遮蔽阳光。孩子们在楼顶玩耍嬉戏,飞机低空掠过带来的刺耳噪音似乎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对于九龙城寨里生活的人来说,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启德机场就建在附近,每天不听到几次飞机发动机的轰鸣才显得意外,只要飞机掀起的大风不要把他们晾晒在楼顶竹竿上的衣服吹走就好。

鸦片战争时期,九龙半岛是清军抵抗英军的前沿阵地,战败。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清政府割让香港岛后在九龙半岛修建军事堡垒用于监视英军动向,1847年正式落成。彼时落后的清政府根本无力对抗强大英国。1898年又一纸《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将新界租给英国,位于新界和香港岛之间的九龙半岛便成了清政府的一块飞地。次年,英军驱逐城寨内清政府官员。城寨陷入治理真空,形成三不管地带。即清政府不能管,英国政府不想管,香港政府不敢管。

近代战乱,难民逃难至此,废弃已久的城寨旧址便成了天然庇护所。起初大家都以围墙为界建造房屋,随着人数增多。不得已将房屋之间紧密相连确保最大程度上的空间利用率。楼与楼彼此支撑,几乎没有阳光能够照射进来。以至于最后竟演变成占地0.026平方公里的方形楼群内居住超5万人。这里无法享受到政府供给的水电便利。居民自行搭电线建水管。更糟糕的是,城寨内毫无排污系统,垃圾随意堆放。

贫困与教育资源匮乏同时又是三不管地带,无疑成为罪恶温床。毒品,赌场,黑帮势力竟形成独属城寨自己的一套秩序。

男人拨开面前蛛网般杂乱电线,走进狭窄逼仄的胡同中。他的到来惊动了路边垃圾堆里觅食的老鼠,悉悉索索钻进看不见的角落里。霓虹灯的光在雨中晕染开来,将整个街道染成诡异的颜色,空气弥漫着腐臭味。

这是他来到城寨的第三天,来调查有关混血种的神秘事件。城寨的黑帮势力是战乱时期逃离至此的人为了维护自身团结起来的组织。无论开始的动机如何正义,发展至今潮州帮控制着赌场与红灯区,暗淡幽深的巷子里还传来瘾君子快痛苦的呻吟。真像是人间地狱。他一步步深入这个未知的迷宫,将那些声音甩在身后。

一家理发店引起他注意,门前墨笔写着‘阮记美发’的立牌表明这是间理发店,店内摆着寥寥两三个座椅。地板上看不到一根碎发,很不寻常。不寻常也许就是要找到地方。门口有位老人坐在竹编的摇椅上闭目养神,店里传来收音机播放的粤剧,台词古典声调高亢,他听不太懂。经过老人身边时,老人扭头打量了他几眼,随即继续闭眼养神。

店里有两个像是伙计的青年百无聊赖,见到陌生人进来立刻露出警惕神情,同时起身拦住这个生面孔,手上动作粗暴。楚天骄注意到这两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有纹身。他侧身避开那两只推搡的手,抽出钱包翻了两张美元钞票递过去。伙计收起凶神恶煞表情满脸堆笑,贪婪接过钞票领着男人走进里间,写着的“立入禁止”门开了。门后是一条通往下方的楼梯,空间狭窄仅可一人行走。头顶一颗单调白炽灯照亮了斑驳墙壁破旧护栏。灯泡发出‘嘶嘶’的电流声,好像随时要炸掉。男人缓缓步行向下,他要来这里找一个人。如果寻常方式见不到那就弄出一些动静让那人注意到自己,赌场是个很好的选择,他来对地方了。

尽管事先有过心理建设,在看清地下赌场的摸样之后他还是微微失神。那居然是一间日本和式风格的赌场,屏风上或是绘着春山冬雪,或是少女汲水。荷官穿着灿烂和服头顶扎花在每张赌桌上笑容温暖如春,那些淡抹浓妆总相宜的脸笼罩在赌客手里的雪茄烟雾中。看起来这间地下赌坊空气流通很不好,空气浑浊地仿佛能凝出污水。但从荷官到赌客没人脸上露出不悦。柏青哥到老虎机再到德州扑克,来这里的人在乎的只是手里牌的输赢。楚天骄在前台小妹换了一摞筹码,走到一张德州扑克桌前坐下。

德州扑克是拉斯维加斯经典的扑克玩法。在那座北美大陆上西部沙漠中建立起来的赌博城市,这是能让富豪一日倾家荡产,也是走投无路的人孤注一掷博取生机的游戏。

输赢交替,荷官用长木片在桌面上拨动筹码,一摞摞筹码从庄家流向闲家,又从闲家流回庄家。他的面前渐渐堆成小山。庄家饶有兴致地端详楚天骄,他与这些咋咋呼呼大叫好牌臭牌的赌客不同,输赢在他眼里像是呼吸一样,很理所当然。他面无表情从始至终只有看牌下注,拿到牌微微点头示意这些动作。又一轮结束,明牌时庄家一手葫芦赢下这局。所谓葫芦,就是三条加一对。德州扑克的规则是有高牌,一对,两对,三条,顺子,同花,葫芦,四条,同花顺,皇家同花顺11种牌型。一对大高牌,两对大一对,以此类推。

玩家要分析桌面上牌型概率,拿到好牌要分析别家有没有更好的牌。有必胜把握就加注,运气衰一手烂牌就弃牌逃走及时止损。当然在一手烂牌的时候也可以加注,让对手摸不清你的动机。以进为退唱一出空城计,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对手往往忌惮而主动弃牌,因此哪怕一手烂牌也能侥幸通吃。总之这就是一个投资游戏,涉及数学心理学博弈学。牌桌上云淡风轻,谈笑自若,牌桌下看不见的战场上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他面前的筹码已经来到六十万港币左右,对美元的汇率约等于八万美元。在这种地下赌坊中已经算是豪赌客的存在了,如果普通工薪阶层拥有这样一笔财富,虽说不至于立马香车宝马飞黄腾达,但过几年扬眉吐气的生活是绰绰有余。他从口袋里摸出银色方盒,拿出一根雪茄,动作娴熟剪掉尾部叼在嘴里,用细长火柴均匀炙烤。

庄家再次把目光投向男人,从他上桌开始就与这间赌场格格不入。他太安静了,无论输赢都那么安静。好像对于他来说那些赌资的数字变动只是电子表上的阿拉伯数字排列组合。赌局还在继续,这间赌桌上的人渐渐发现这个特别的人。纷纷跟着他下注,一些已经输光了但心有不甘的人围在他旁边,每当有新牌补上他手指捻起牌角时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凑过去看,好像这个年轻人能替他们出一口气扳回一局似的。可他们遮掩不住脸上的表情,这让楚天骄陷入劣势。渐渐的筹码越来越少。

男人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好,这一把他已经翻开的明牌是'7','9','K'。暗牌是一张5和3,荷官还没发剩下的两张牌。这样的牌型无法凑出大花色。而庄家的明牌是三张Q,看起来他又要输掉这一局。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流露出悲悯的神色。新的牌被发下来,那些人又蚊子般凑上来等着看能否出现奇迹。他的手只是按在牌上却没有捻起,忽然!他另一只手把面前筹码猛地全部退出。这个举动令所有人震惊,不看暗牌就敢梭哈。这是对自己的运气太过自信还是豪气干云如赌圣在世。他支起那只推筹码的左手撑在桌上托着脸颊,盯着庄家的脸,似笑非笑。他这是在逼着庄家跟他一起玩这个疯狂的游戏,男人的胜负欲有时就是这么可笑。这样本该发生在赌神一类电影里的场景竟然出现在一间贫民窟的地下赌坊,所有人都被点燃热情,大脑疯狂分泌激素心跳突破常态。

庄家选择跟,他骑虎难下了。如果不跟就会对这家赌场的声誉造成损失。毕竟谁都愿意看逆袭的故事,庄家如果选择认怂会给人这间赌场不够诚意的印象。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没有人来这里了。

庄家毫无悬念是三条,赢面很大。所有人安静下来屏住呼吸看着楚天骄,他没有丝毫扭捏直接翻出那两张对所有人来说都未知的暗牌!一张“6”和“8”!他神奇地凑出顺子,狠狠赢了庄家这一把。双倍的筹码来到他面前!人群中有人欢呼,有人捶胸顿足,这种玩法太考验心理素质,他们一生都未必有这种气魄。但他们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见识到赌神在世!连荷官都被情绪带动,看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不再是那种应付式的商务笑容。

接下来的对局那个神秘的男人如法炮制,依旧不看暗牌每把都推出全部筹码。指数级的筹码增长带来的不只是吸金漩涡,但凡他输一次就得考虑要不要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支付代价了。他每次都把自己押上赌桌,逼庄家陪着跟他玩。这根本是疯子的做法,因为从古至今没听说过赌客能赢赌场。赌客再怎么有钱也只是个人财富,赌场却有着庞大资金流。赌客可以侥幸赢几局,那是奇迹。但一直赢就是违反概率学。

他确实做到了!以滴水撼动江河的奇迹。他已经拥有了雄厚资金,如果只是这样就还好,但他赢了之后做的一件事彻底激怒了庄家。他居然把赢来的筹码拿出一部分丢给那些为他助威的群众。仿佛武侠小说中劫富济贫的年轻俊彦。这彻底点燃了人类的贪欲,局面已经处在失控边缘。

门被粗暴打开!撞击在墙壁上的巨大‘砰’声惊扰了欢呼雀跃的人群。一队马仔模样的人疾步来到庄家身后,一人上前躬身在庄家耳边窃窃私语。交谈几句之后庄家对着人群说“你们从这位先生这里拿到的筹码可以在本赌场兑换现金,今日营业时间结束现在请各位有序撤离,本赌场欢迎各位再次光临。”

片刻后这个空间就只剩下庄家,手下,和那个神秘男人,荷官也随着人流离开。庄家那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是努力挽回局面的话术。当然他们也知道庄家允许离开的人不包括那个济富济贫给他们送钱的年轻人。无论受到人家多大恩惠,落井下石拔腿开溜完全不拖泥带水。赌客能有多少正义感?还不如就当作是相逢于江湖受人家一点恩惠后就此远隔天涯。估计他们中不少人动过在年轻人身上下手的心思。人类的嫉妒心在赌输的人对赢的人身上可以体现地淋漓尽致。现在赌场要留下那个年轻人其实更好,说不定趁火打劫更容易。

男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庄家话里的意思他也一样清楚。但没有任何不安或者恐惧之类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甚至保持着下注前的姿势,只是因为手酸换了一只手支脸。甚至在荷官离开时他还塞了一把筹码给那个对他笑的女人。若不是荷官谢绝,他大把送钱的架势像要用筹码塞满荷官的口袋。他确实不在乎赢来的钱,他的目的是来这里找人,计划在稳步进行。

随着人潮退去,浓重像是具备形体的浑浊空气也跟着消散。换气扇孤单转着,终于展现出一点作用,人声鼎沸时那台换气扇聊胜于无。空间内弥漫的烟雾渐渐散去视野清晰起来倒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感。“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栋。”庄家整了整衣领,略微平复心情后盯着这个年轻人。“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楚,楚天骄。”

“看得出来您不是为了赌钱而来,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楚先生?”

“我想见这里的话事人。”

'话事人'这三个字一出,林栋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跟大部分人认知的不同,黑帮内部的领袖称呼都不是江湖气很浓的绰号或者老大,‘话事人’三个字就是帮内的行话。楚天骄说出这三个字就足够有理由怀疑他是来自行内。但眼里的锐光转瞬即逝,语气仍旧谦逊有礼。“你有没有出千?”他试图岔开话题。

“是的,出千。这种事不出千不可能出现。”楚天骄笑笑不置可否。

沉默

“我想见你们的话事人?”楚天骄重复请求。

“您知道在赌场出千的规矩吗?”林栋看向楚天骄的眼神复杂。在这种地下赌坊很少听说过有人出千,被逮到的下场很糟糕,来的时候你可以直立行走证明自己是个灵长类,走时从外观和运动方式判断已经看不出是个什么物种。侥幸出过千又没被抓到的也会缄口不语,祸从口出。楚天骄居然很大方承认了,既是嚣张的挑衅,也可能是他毫不在意。

“我知道,我不介意让你们知道。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所以没叫这些人动手。”楚天骄挠了挠眉毛,似乎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情况,有点束手束脚。“让我见你们老大吧,我保证没有恶意。见完之后您就放心了,你们老大不会追究你放过我这件事。”他换了寻常聊天的口吻。

“好”林栋有点无奈,他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烟灰。“跟我来吧。”

走出理发店,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居室楼,沿着进入赌场一样狭窄残破的楼梯往上。有人吹笛,笛声哀婉悠扬。空气里回荡着两人上楼的脚步和越来越清晰明亮的笛音。尽管还没见到那个人,楚天骄就知道那是自己要找的。吹笛子的人意识到他来了,用笛声欢迎他。那是仿佛认识很久了的两个人,多年以后白发苍苍。赴约的人踏着月色而来,守约的人坐在竹林小屋前悠悠吹笛。阔别已久,但并不焦急,笛声配合来客踏碎落叶的簌簌声演奏一场重逢。

步入楼顶,通往天台的门前,林栋停下脚步拉开木门微微躬身做出邀请姿态。楚天骄注意到,木门前居然还有几节古朴青石台阶。他点头表示感谢,走进那扇门。门页在背后缓缓合拢,这是只有两个人的谈话。

在这个或许是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里,楚天骄居然见到一座天守阁。所谓阁,是建在古代城中高处用于象征政治权力而建造的豪华空中楼宇。最初是由军事要塞的展望台发展而来,武士大名们建立起稳固政权后,把这个曾用来登高远眺战场的地方扩建成政治中心。桃山时代战国名将织田信长于安土城建造自己的天守阁,首次将军事用途与政治象征结合。1583年丰臣秀吉篡位后延续做法在大阪建立自己的天守阁。动用数十万劳工耗费50万块巨石,楼宇木材漆金彰高贵奢华,彰显其统一日本四岛的权威。

楚天骄眼前的空中楼阁,白墙黑瓦,屋檐四角翘起,水珠从檐上滴落。其实更像是中国古代的塔楼或者箭楼,楚天骄第一眼以为那是天守阁,是因为这座楼能俯瞰整座城市,太像日本的天守阁了。已经入夜了,夜幕下牛芒般的细雨在空中杂乱交织,远处旺角地带的繁华城市万家灯火,仿佛碑林中镶嵌着或黄或白的夜明珠。形销骨立的老人凭栏远眺,空中的楼宇并不完全挡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睫毛上全是细密雨珠,沧桑的瞳孔中映出整座城市的倒影。穿堂风吹过,宽袍飘摇。他好像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如一棵根节强硬的老松屹立山巅之上,任凭岁月无情风雨飘摇。老人身上有着不忍打破的沉静,楼阁中央古朴圆桌上煮着茶,水已经煮开了,烟雾袅袅。两张椅子已经摆好,形制上看也是古代家具。

楚天骄站着看雨,他是客人,主人没有邀请就坐下显得没教养不礼貌。他不想让这个老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

“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只是听脚步就知道来的人是否认识...还有四年,虽然我一直等着你来。但要是四年后来会更好,我已经等了快一个世纪了,不差这四年,但还是很高兴你来了。”老人不再看雨转身面对楚天骄,说了句云山雾罩的话。

“您的意思是说,四年后条约到期香港回归。那时候我来会更好?”楚天骄明白了老人说的四年是什么意思,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也终于有机会打量这个他要找的人,老人头发花白眉须花白。大袖麻衣,像个古代活到古稀之年的塾师先生。双手笼在袖子里,一小节笛管露出来,刚才就是这个老人在吹笛。

“是啊,四年后就回归了。英国人走了,我也见到了故乡来的人,这很好。”老人邀请楚天骄坐下开始煮茶。双手在茶具之间娴熟摆弄,很快就煮好沏在木碗里端到楚天骄面前。“这是洞庭碧螺春,朋友从大陆给我带来的。不算是什么稀有珍品。但这块茶饼不一样,我珍藏了很久。今天拿出来招待您,请。”

楚天骄珉了一口,浓郁醇厚,恰到好处,片刻后甘甜的感觉在嘴里淡淡晕开。“茶很好,谢谢先生。”茶带着暖流驱散阁楼里风带来的料峭寒气。

老人突然喜笑颜开,像是看见拘谨的晚辈那样慈祥。

“先生?是看见我这一身装束才用的称呼吧,没想到居然还能被人叫先生,我担不起这两个字。我姓倪,倪永昌。叫我昌叔就行了。”

“好的昌叔,我叫楚天骄。您可以叫我天骄。”

“姓楚么?姬姓后裔,优秀的血裔。介意可以告诉我师承以及佩剑吗?当然,如果不方便就算了。“轮到老人拘谨起来,他呵呵笑着掩饰。

这本该是不能随便透露的消息,但老人神情恳切,话中既表明他了解一些内幕又拿捏分寸。楚天骄不忍心让这个老人失望。

“可以告诉您一些,昌叔。我不知道师傅的名字,师傅很严厉,授课时总在一层纬纱后面背对着我,是个女子。开始学艺时我8岁,师傅为我选了一对明制雁翎古刀,比一般形制都长,但没有刀镡。看着很像是日本神庙里供奉的御神刀。因为这件事...”说到这楚天骄顿了顿,也有点拘谨,“因为这件事哭闹过,觉得既不是雁翎刀也不是御神刀。什么都不像就是什么都不是,师傅也拗不过。便托工匠叔叔们改成御神刀的模样,但用雁翎刀术授课。”

说着说着楚天骄端起茶,像是被杯中茶水吸引。又像是看着茶水映出的光影发呆。但很明显地,他是在回忆一些什么事,这些事能让一个敢于单刀赴会的男人停下一切动作回忆。老人也很有耐心,不急于立刻去催促楚天骄说完。屋内一老一少仿佛心有灵犀一样都想起什么心事,都沉默着。

“学艺开始时因为还年幼师傅给我用木剑练习,后来拿得动整柄刀了就用真刀训练。训练方法是提刀举茶,刀平举,刀尖上的杯中茶水不能晃动。必须练到水平如镜........8岁学艺时师傅是我现在这个年纪。不过二十几出头,现在应该不惑之年了。出师后就再也没回去见过她了。写信寄回去也罕见回信,将来有闲暇时间是要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的。”楚天骄端着那盏茶水目不转睛,哪怕在没有遮风措施的空中楼阁中,水面仍然不起一丝纹理。说完后他仰头饮尽,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

“抱歉昌叔,今天没带刀来。想来您也不会允许生人带刀赴约吧?”楚天骄拎起茶壶,先给昌叔把空盏斟满,又给自己也真斟满。

倪永昌很不屑地摆摆手,“你们大陆来的总是这么死板,虽然他们洋人很讨厌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没你们这么拘谨,简单粗暴又能怎样呢?今天就算是你两把刀从门口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一路杀到昌叔面前,昌叔我也拿你当亲侄子!”说完他开朗笑着,苍老的脸上透着长辈看见后生可畏的晚辈那种欣慰。气氛也在笑声中融洽许多。

“听起来,你的师傅也是值得尊重的巾帼啊。二十几岁就能当师傅。”倪永昌起身走进里屋,片刻后拎着一柄黑鞘长刀回来。“这是我的武器,作为情报交换。我也应该和盘托出,但在这之前请天骄你看看这把刀。”

楚天骄目测那柄刀长度,大概有一百六十公分。是一柄苗刀,刀柄极长。苗刀,因刀身修长形制类似禾苗而得名,由西汉环首刀发展而来,唐代称之为陌刀,是步兵用来对抗骑兵的利器。明朝又由戚继光于抗倭战争中改良创戚家刀,著【辛酉刀法】。演变至近代由民国初期最终命名苗刀。楚天骄在思索他认知中的冷兵器知识,想从中找出一些能跟倪永昌相关的内容,但没有结论。索性不想了,他双手接过倪永昌递来的长刀。

“这柄刀有名字吗?”楚天骄问。

“没有名字,这把刀是我的佩刀,我那早就挂掉的老爹留下来的,也是他教我的刀术。炼金制品,于何时何地锻造已经无法取证了,反正也是老物件,我记得是爷爷传给我老爹的,往上追溯不知祖上不知是中原哪个大户人家。族谱早就丢啦......”

楚天骄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用手试了试刀锋,他没用什么力,一滴殷红忽然出现在指尖。就像一张素白宣纸上滴上一滴朱砂一样显眼。他无所谓地蹭掉血滴接着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刀发出的清脆声响十分突兀,楼阁里只有悠悠回荡着金属震鸣声,一切声音都消散远去,让人感觉空间里的水气灰尘都畏惧这声响,纷纷逃离这个空间,好像刀里寄宿着灵,惊醒就要咆哮世间。

“是柄好刀,也是柄不祥的刀。这样的刀杀过很多不祥之物吧?也只有这样的刀才能镇住那么多的邪祟。”楚天骄递还了长刀,重新在桌边坐下。

“祖上传下来的,谁知道杀过什么东西呢。我反正很久用过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哪那么多拔刀砍人的机会啊。”倪永昌收起长刀放在一边不再看它,注意力重新回到茶话上。“就算是死侍也没听说过了,都是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都是哺乳动物自己搞的幺蛾子,哪有爬行动物什么事啊?”

话说的很清楚了,双方无论是亲昵还是试探也都进行差不多了,该进入正题。彼此都是混血种。

楚天骄一枚徽章递给老人,徽章上是一棵大树。一半繁茂一半腐朽,半朽的世界树,卡塞尔学院。

“重新介绍一下,我叫楚天骄,卡塞尔学院雇佣专员。这种方式来见您是因为我们的情报中您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帮分子。倪永昌不是您的真名,我们查不到倪永昌这个名字。您似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但一直隐忍,您其实可以很有钱,却只是一个地区的小头目,使用武力也只是为了守护一方安宁。就是这个九龙城寨,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计划就是武力进攻而不是派我来交涉。那么请告诉我,您一直在守护的是什么东西?”

老人收回了温暖如春一派祥和的表情,他盯着那个徽章目不转睛。像是全神贯注要看清一切细节,要把树的每根枝条每处分叉扫描一遍。又像是什么都没看,目光透过那枚徽章透过桌面透过楼板看向深处的地狱。老人的沉默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渐渐的,煮茶的炉子火熄了,茶水凉了,雨也停了,老人的身影朦胧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