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是无数根淬了寒毒的钢针,顺着四肢百骸疯狂地往骨髓里钻。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在破鼓上,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却又被更深沉的、无处不在的寒冷死死压制。陆垣的意识在绝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寒中沉浮,像一片即将彻底沉没的枯叶。
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徒劳的抽搐都挤压出胸腔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空气,变成一串细小的、绝望的气泡,向上方那不可企及的光亮逃逸而去。水,无孔不入,带着腥气的冷水灌满了他的口鼻,窒息感像巨蟒缠紧了他的咽喉。
“……沉……沉下去……别让他浮上来!这邪祟!”
“……灾星!都是他招来的祸事!”
“……水鬼……水鬼索命啊!快!石头!砸他!”
模糊而尖锐的声浪,穿透厚重的潭水,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断断续续、充满恶意地冲击着他的耳膜。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带着某种粗粝韵律的语言,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刻骨的仇恨与恐惧。邪祟?灾星?水鬼?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块,一颗颗砸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加重了下沉的绝望。
不……不能死!
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在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炸开。他猛地睁开眼!
浑浊、幽绿、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涌入视野。光线从极高处的水面艰难地透下,勉强勾勒出上方晃动扭曲的人影轮廓,以及更多被狠狠砸落下来的、裹挟着泥浆的沉重石块,如同死亡的冰雹。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将他向更黑暗的深渊拖拽。
窒息感吞噬了最后的清醒,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收缩。
就在这时——
一点微不可察的、冰蓝色的光,骤然在他意识最深处点亮。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即将彻底沉寂的灵魂本身。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纯粹,仿佛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缕光,瞬间驱散了意识沉沦的黑暗。
一段破碎、扭曲、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或者说是“意念”,毫无征兆地闯入他濒死的脑海。它没有清晰的词句,更像是一种纯粹能量的律动,一种对“寒冷”与“束缚”最本源的抗拒和掌控的渴望!
【……凝……寒……为……引……散……缚……】
这意念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之上。濒死的身体里,一股从未被感知过的、极其微弱却坚韧异常的能量,被这意念强行唤醒、点燃!它并非流淌在经脉中,而是源自更深层、更本质的所在,如同沉寂亿万年的地火,被一个引信点燃。
“嗬——!”
陆垣的胸腔剧烈起伏,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不是通过口鼻,而是源自那刚刚点燃的微弱“源”力!
奇迹发生了。
他身体周围,那些疯狂挤压、掠夺他体温的刺骨潭水,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冻结、抽离了某种“寒冷”的本质。一个极其微小的、仅能勉强容纳他身体的“真空层”,瞬间在冰冷的液体中撑开!
“咕噜噜——”
空气!久违的、带着泥腥味的冰冷空气,终于涌入了陆垣几乎炸裂的肺腔!虽然稀薄浑浊,却如同甘霖,瞬间点燃了濒死的生命之火。他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生机而剧烈颤抖。
上方,石块砸落激起的浑浊水流和气泡仍在翻涌。透过晃动的水波,他能清晰地看到岸边人影的轮廓,他们手中高举着更多的石块和简陋的木叉,咒骂声隔着水层更加清晰地传来,如同地狱的喧嚣。
“动了!那水鬼动了!”
“没死透!快!打死他!别让他爬上来祸害村子!”
“砸!往死里砸!”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陆垣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心脏。他顾不上思考这诡异的“真空层”是什么,顾不上思考脑海里那救命的意念从何而来,更顾不上思考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陌生的绝境!
活下去!必须立刻离开这寒潭!离开这些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陆垣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上方那微弱的光亮拼命划动。那层由诡异能量撑开的“真空层”似乎也随着他的意念而艰难地向上移动,艰难地对抗着潭水的重压,为他提供着宝贵的呼吸空间。
“哗啦——!!”
当他的头颅终于冲破水面,贪婪地吸入第一口冰冷的、带着草木腐败气息的空气时,岸边的咒骂声陡然拔高到了极致,如同沸腾的油锅!
“出来了!邪祟出来了!”
“杀了他!快杀了他!”
“别让他靠近村子!”
陆垣甩开糊在脸上的冰冷潭水和乱发,视线被水珠模糊。他大口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抖如筛糠。他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水汽,第一次看清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以及那些要杀死他的“人”。
这是一片被浓重暮色笼罩的荒野。巨大的、形态怪异的古木扭曲着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暗沉的苔藓。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泥土、腐叶和一种从未闻过的、类似硫磺的淡淡腥气。他身处一个不大的深潭,水色幽暗如墨玉,寒气逼人。潭边是嶙峋的黑色怪石和湿滑的泥泞。
而岸上,围着七八个……人?
他们穿着粗糙的、看不出材质的兽皮和麻布缝制的短褂,样式原始简陋,许多人赤着脚,身上沾满泥点。皮肤粗糙黝黑,体格倒是颇为健壮。此刻,他们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憎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男女老少皆有,手中紧握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块,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柴刀。为首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他死死盯着陆垣,眼神如同在看一头从地狱爬出来的恶兽。
“你……你这邪祟!”中年男人声音嘶哑,带着颤抖,却异常凶狠,“沉入寒潭都死不了!果然不是人!是水鬼!是山魈!是你带来了山里的恶兽,害死了老张头家的娃!把他打下去!沉到潭底!用石头压死他!”
“打下去!”
“打死邪祟!”
人群被煽动,恐惧迅速转化为暴戾的杀意。石块如同雨点般再次砸落!噗通噗通的落水声在陆垣周围炸开,冰冷的潭水溅了他满头满脸,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威胁。
陆垣心中一片冰凉,比这寒潭之水更甚。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一仰,双腿在潭底湿滑的淤泥中用力一蹬!整个人如同受惊的游鱼,借着水的浮力和蹬力,猛地向后方的深水区窜去。
“噗通!”“噗通!”
石块擦着他的身体砸入水中,激起浑浊的水花。
“别让他跑了!”岸上的吼声更急了,“这水鬼要逃进深水!”
“用叉子!叉他!”
几根削尖的长木棍带着风声,狠狠地朝着陆垣所在的水域戳刺下来!
冰冷的潭水再次包裹了陆垣,那层救命的“真空层”在剧烈的动作和水流冲击下变得极不稳定,时有时无。窒息感和刺骨的寒冷再次如影随形。他拼命地划水,凭借着考古工作者还算不错的体能和此刻被死亡激发的潜能,向着潭水最深处、光线最昏暗的地方潜去。
混乱中,他的脚踝似乎蹭到了潭底某个坚硬锐利的东西,一阵刺痛传来。他顾不上查看,只想尽快拉开距离,寻找一线生机。
岸上的咒骂和投掷声随着他潜入深处而渐渐变得遥远、沉闷。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上方水面透下的一点微弱天光。周围是死寂的冰冷和绝对的黑暗,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奋力划水的声音在耳边鼓噪。
他不敢停留,肺部憋得快要炸开,那微弱的“源”力在刚才的爆发和维持“真空层”后,似乎消耗巨大,变得难以调动。他只能凭借着意志力,摸索着潭底嶙峋的石块,向着远离岸边的方向潜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秒,在陆垣感觉自己即将再次被窒息拖入黑暗时,他的手猛地摸到了一个……凹陷?
一个隐藏在潭底巨大黑色礁石后面的、不规则的凹洞!
洞口不大,仅能勉强容一人钻入。里面漆黑一片,不知深浅。但此刻,这无疑是唯一的生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黑暗的恐惧。陆垣毫不犹豫,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个黑暗的洞口奋力钻了进去!
洞口狭窄,嶙峋的石壁刮擦着他冰冷的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他顾不得这些,拼命向内挤。身体刚挤过最狭窄的部分,身后就传来沉闷的“噗噗”声——是岸上的人投掷的石块砸在了洞口附近的礁石上。
他不敢回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向洞内深处挪动了几尺,直到确认自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才猛地停了下来。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拉风箱般嘶哑恐怖的喘息声。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脱力而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眩晕。冰冷的潭水浸泡着他,寒意深入骨髓。
他瘫软在冰冷湿滑的洞底石头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洞内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石壁,又被冰冷的潭水吸收。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上方洞口方向,隐约传来极其微弱的水波晃动的光影,那是他刚刚逃离的、充满杀意的世界投下的一丝微光。
寒冷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他的皮肤,钻进他的骨头缝里。陆垣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抱住膝盖,试图锁住一点点可怜的热量,但效果微乎其微。湿透的衣物紧贴在皮肤上,成为传递寒冷的绝佳导体。
死亡……似乎只是暂时被推开了几步,并未真正远离。饥饿、寒冷、失温,还有外面那些将他视为“邪祟”的、手持武器的村民……每一样都足以致命。
恐惧如同冰冷的潭水,再次从脚底蔓延上来。一个唯物主义的考古学家,毕生研究的是尘封的历史、冰冷的遗存。触摸石碑时的反噬蓝光,意识沉沦时那冰蓝的意念之光,潭水中撑开的“真空层”……这一切都彻底颠覆了他构建了三十多年的认知体系。这是哪里?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如此恐惧和仇恨自己?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所谓的“源术”……又是什么鬼东西?
混乱的思绪如同冰水中的漩涡,撕扯着他疲惫不堪的大脑。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地、徒劳地摩擦着双臂取暖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
触感……不对劲。
他刚才潜游时,脚踝似乎被潭底的什么东西划伤了。此刻,在寒冷和恐惧的麻痹下,疼痛感并不明显。但此刻他蜷缩着,手无意中碰到了脚踝附近。
湿滑、冰冷……但指尖触碰到的,不是自己身上那件熟悉的、在考古现场常穿的冲锋衣的尼龙布料触感,也不是牛仔裤的粗糙。
而是一种……更加粗糙、带着某种奇特韧性的、仿佛粗麻和某种植物纤维混合编织的触感?而且样式……他摸索着自己的“裤子”,很短,只到膝盖上方,下面光着小腿,冰冷刺骨。上衣也完全不同,是类似短褂的样式,同样粗糙简陋,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这不是他的衣服!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他猛地坐直身体,不顾身体的剧痛和寒冷,颤抖着双手,急切地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
头发……似乎长了很多,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披散在肩头。
手臂……肌肉线条似乎比记忆中更清晰一些,皮肤也粗糙了不少,带着一些细小的、不知来历的陈旧疤痕。
脸……他摸到自己的脸颊,颧骨似乎更突出,下巴的轮廓也有些陌生。没有眼镜!他那副因为长期伏案工作而离不开的黑框眼镜消失了!但奇怪的是,在这绝对的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勉强分辨出近处石壁模糊的轮廓!虽然远不如白昼清晰,但绝非以前摘下眼镜后的高度近视状态!
身体……这具身体虽然此刻虚弱冰冷,但骨骼粗壮,肌肉紧实,蕴含着一种他原本那具长期伏案的学者身体所不具备的、原始的爆发力潜质。
这……这根本不是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