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
天光微亮时,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已经覆上了三寸新雪,两侧槐树的枯枝托着蓬松的雪团,在晨风中簌簌轻颤。
西市早开的饼铺子升起袅袅炊烟,混着商人皮帽上的霜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曲江池面结了层薄冰,冰纹如蛛网般蔓延,倒映着岸边积雪的柳枝。
雪落得正紧时,苏府西厢的小姐推开雕花窗棂,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倏地消散了。
“呀!”
她忽然轻呼,指尖接住一片六出冰花,
“青杏,你瞧这雪花纹路,倒像是绣坊新描的花样子。”
丫鬟忙捧来狐裘:
“小姐快披上,小心着凉。”
小姐却不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院墙外:
“咱们去街上瞧瞧可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安城落雪的模样呢。”
青杏急得直跺脚:
“使不得!老爷要是知道了——”
“就说是去给母亲抓药。”
小姐已经踮着脚取下斗篷,裙裾扫过石阶上的积雪,留下一串浅浅的印子。
墙角那株老梅被雪压弯了枝丫,正巧垂到院墙外头。
苏樱雪裹着银狐斗篷走到大门前,青杏小跑着跟在后面,手里还捧着没来得及给小姐系上的雪貂围脖。
......
......
“小姐,您真的不能......”
家丁苏大福横着木棍挡在朱漆大门前,为难地搓着手,
“老爷特意吩咐过,今日有贵客登门......”
苏樱雪拢了拢斗篷,对苏大福温声道:
“福叔,母亲这几日咳得厉害,我去济世堂抓副药便回,不会耽误太久。”
她的声音像雪落梅枝般轻柔,却让老管家攥着门闩的手松了几分。
“小姐,这...”
苏大福望着她冻得泛红的鼻尖,正犹豫着,忽听回廊下传来一声嗤笑。
“堂妹这借口,用了怕有七八回了吧?”
苏瀚霆斜倚着朱漆柱子,手里转着个鎏金暖炉,
“二婶的药,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心了?”
他故意踩碎檐下冰棱,清脆的碎裂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青杏见状连忙福身:
“表少爷有所不知,夫人昨夜...”
“闭嘴!”
苏瀚霆突然将暖炉砸在青杏脚边,滚烫的炭星溅上她裙角,
“主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他盯着苏樱雪发间微微颤动的珍珠步摇,忽又笑道:
“不如我陪堂妹去?正巧听说永兴坊新开了家波斯胡铺...”
说着便要伸手去拉她斗篷系带。
苏樱雪急忙后退一步,绣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轻响。
她下意识护住斗篷系带,那枚缀着明珠的丝绦在她指间微微发颤。
“不劳堂兄费心。”
她声音虽轻,却像梅枝上的新雪般清冽,
“青杏陪我去便是。”
苏瀚霆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他正要上前,苏大福突然咳嗽一声,那布满老茧的手已经按在了门闩上。
“表少爷,”
老管家佝偻着背,却稳稳挡在两人之间,
“老爷吩咐老奴看着门户,若是小姐有个闪失...”
他故意没说完后半句,浑浊的眼睛望向苏樱雪时却带着慈爱,
“小姐还是尽快回房休息吧,老奴让阿旺去给夫人带药回来。”
檐角冰棱滴落一滴水珠,正落在苏瀚霆攥紧的拳头上。
苏瀚霆的脸色骤然阴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猛地凑近苏大福,声音压得极低:
“老东西,别忘了是谁赏你饭吃。”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还有你这贱婢——”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青杏发白的嘴唇,
“咱们走着瞧。”
说罢突然抬脚踹翻廊下的炭盆,烧红的银骨炭滚进雪堆里,发出“嗤嗤”的声响。
他转身时织金锦袍扫过结冰的石栏,扯断一截冻脆的梅枝。
那枝上红梅零落,被他碾碎在靴底,像极了溅血的胭脂。
苏樱雪望着苏大福佝偻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老管家正弯腰去拾那翻倒的炭盆,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极了冬日里干枯的梅枝。
“福叔...”
她轻唤一声,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
苏大福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宽慰的笑:
“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奴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
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很快消散,
“只是...老爷这些年不容易,您多体谅。”
苏樱雪攥紧了斗篷下的手。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盏常亮的油灯,想起他日益斑白的两鬓。
苏家如今的处境,就像这院中积雪下的枯草——表面平静,内里早已被蚕食殆尽。
三叔一脉步步紧逼,父亲却总是隐忍退让...
“小姐?”青杏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袖。
苏樱雪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走吧。”
她最后看了眼苏瀚霆离去的方向,梅枝折断处,正渗出晶莹的树液,像一滴凝固的泪。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苏樱雪解下自己的雪貂手笼塞给青杏。
“傻丫头,手都冻红了。”
她指尖拂过丫鬟袖口被炭火灼焦的痕迹,
“改日把我那件杏红缎面的袄子给你改件新的。”
青杏突然跪下,积雪浸湿了膝头的棉布:
“小姐待奴婢这样好...”
她声音发哽,
“只盼着小姐能许个好人家,姑爷要是像...像裴将军那般英武...”
苏樱雪耳尖蓦地红了,忙去扶她:“胡说什么!”
青杏所指着正是小说银甲耀金的巡城卫队,为首那人勒马回望,兜鍪下的眉眼如墨,恰是右金吾卫中郎将裴琰。马鞍上悬着的红缨枪穗随风扬起,拂过道旁积雪的梅枝。
每日亲自校阅士卒操练,但寒冬会命火头军熬羊汤分飨将士。曾当廷弹劾兵部侍郎克扣军饷,不惧权贵。每月俸禄半数寄予阵亡将士遗属。
青杏见苏樱雪望着雪景出神,连斗篷滑落半肩都未察觉,连忙上前轻唤:
“小姐,小心着凉。”
她将织锦镶毛的斗篷重新拢好,指尖触到小姐冰凉的手腕,心头一紧。
苏樱雪这才回神,长睫上沾的雪粒簌簌落下。
“小姐,小姐!您想什么呢这般入迷?”
青杏突然掩口轻笑,
“原来小姐是在想裴将军。”
苏樱雪耳尖倏地红了,急忙转身时却踩到裙角。
主仆二人跌坐在梅树下,惊起一树碎玉乱琼。
那枝头积雪纷纷扬扬落下,恰似撒了满天的梨花。
是啊,如果真的能嫁给裴将军一样的男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