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空气像凝固的琥珀,闷热而粘稠,一丝风也没有。头顶的日光灯管嗡鸣着,在惨白的光线下,课桌边缘的木刺都显得格外清晰。我攥着那本藏在书包最底层的书,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麻布封面,掌心里全是汗,黏腻腻的。书页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家旧书店里,那种混合着尘埃、旧纸和一点点樟脑丸的独特气味。
下课铃终于撕裂了寂静,尖锐得让人心惊。同学们像决堤的洪水涌出教室门,嘈杂的人声瞬间将我包围又迅速退去。我深吸一口气,胸口闷得发慌,猛地站起来,脚步有些发虚地穿过一排排空桌椅,走向坐在窗边的颜夏。
她正低头整理书本,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切进来,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那光也照亮了她颈后几缕柔软的发丝,细小的绒毛泛着柔光。我喉咙发紧,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她抬头看见我,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带着惯有的、安静的询问神色。
“给……给你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把那个用深蓝星空纸仔细包裹、系着银色丝带的方盒子塞到她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背,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我猛地缩回手,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纤细的手指停留在丝带的结上,微微蜷曲着,像是被那突如其来的礼物定住了。
我没有回头。一口气冲下楼梯,跑出教学楼,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跳出来。直到躲进操场边高大的梧桐树投下的浓荫里,我才敢停下,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喘气。胸腔里那股灼热感慢慢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恐慌。她拆开了吗?她会喜欢吗?那个小小的、藏在扉页角落里的秘密,她……会发现吗?
为了这本早已绝版的《星图手册》,我几乎踏遍了城市所有旧书店的门槛。每一次推开那些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都是旧书陈腐的气息。昏暗的灯光下,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成堆的旧书散发出时光沉淀的味道。店主人多是沉默的老人,目光浑浊,对我的询问只是摇头,或者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某个积满灰尘的角落。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现实的冷水浇灭。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用攒了很久的钱去买另一本昂贵的新版图册时,最后那家藏在深巷尽头、连招牌都模糊不清的小书店,那个蜷在藤椅里打盹的老店主,听我结结巴巴描述完书名后,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他慢悠悠地起身,拖过一架嘎吱作响的木梯,颤巍巍地爬上去,在书架最顶端一个蒙尘的角落里摸索了很久。当他终于把那本封面磨损、边角微卷的书递给我时,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不是落在手上,而是直接压在了心上。书页泛着陈旧的黄,带着岁月的伤痕,却完好无损。扉页空白。我用最细的绘图铅笔,在右下角,极轻、极小心地勾勒出那个夜晚的星图——那是去年深秋,天文社观星夜,她第一次对我说话时,我们头顶那片广袤的星空。几颗主要星辰的位置,我反复核对过星图,绝不会有错。
……
放学后的教室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容器,盛满了寂静和不断沉降的夕阳光。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缓缓浮动。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假装在整理抽屉里永远理不清的杂物,耳朵却捕捉着她座位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声响。笔袋拉链被拉开的声音,书页翻动的轻响,她收拾东西时衣料的窸窣声。
终于,她起身了。脚步声很轻,由远及近。我感觉到她停在我桌旁,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被两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推到了我的桌角。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
她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夕阳从她身后巨大的窗户涌进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一片温暖而朦胧的金辉里。发丝的边缘被染成透亮的浅金色,脸颊的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车声。
我屏住呼吸,慢慢拿起那张纸条。普通的作业本纸,被仔细地折了三折。展开,一行字映入眼帘:
【谢谢,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字迹是颜夏特有的,工整得近乎刻板,横平竖直,每一笔都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像是用最认真的态度刻在纸上。一股暖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有些发酸。我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她看着我,嘴角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浅得几乎难以察觉,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漾开极细微的涟漪,却足以让整个水面生动起来。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亮得惊人,仿佛有星光坠落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