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是巡查使

曾一度离去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商堂内沉闷回荡

昏城并未落座主位。他立于巨大檀木长案之首

七八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刺来——审视、质疑、排斥、轻蔑,还有被空降者侵犯领地的本能敌意

空气里沉水香的雍容,被一种无声的硝烟取代

“诸位,”昏城开口,声音不高,瞬间穿透所有低语与翻动玉简的窸窣

“在曾家执掌一方产业多年,辛苦了”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或老成持重或精明外露的脸孔,最终落在那张巨大的、油光发亮的长案上,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檀木纹路。

“今日初来乍到,只问诸位一事”

他抬起眼,缓缓开口

“这些年,诸位兜里,到底收了多少曾家的脏钱?”

“轰!”

死寂被瞬间引爆

“放肆!”

“黄口小儿!安敢血口喷人?!”

“无知狂徒!曾公怎会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拍案而起者,须发戟张;怒目而视者,面皮涨红;更有甚者,周身微薄精气激荡,震得身下高背椅吱呀作响

七八股混杂着惊怒、恐惧与色厉内荏的气息轰然爆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群猫炸毛

昏城立在风暴中心,纹丝不动。眉心深处,那奇异的嗡鸣感在汹涌的意念冲击下,瞬间沸腾,心谛之力被这强烈的情绪洪流彻底激活,无数碎片化的、带着惊恐底色的念头,决堤般撞入他的识海:

药材行王管事:“他不可能知道!我多年修账从无疑漏,整个药材行都是我的人手,绝传不出去,这小子在虚张声势!”

矿石坊刘主事:“我卖于城卫军李都尉那些精铁神石都是夜半才售,绝无可能被人所知,此子当真狂妄,竟敢口出此等言论!”

符箓店曾掌柜:“‘妙音阁’供货的劣质‘静心符’…虽说仅此一次,但家中秘库应当不知…”

外城田庄李总管:“去年水灾的事…应该没人知道,佃户的租子明明减了五成…报上去只减了一成…多出的四成…我和钱粮师爷分了…也只有我二人才知…”

……

每一个念头都伴随着清晰的画面、具体的人名、精确的数字,带着赃物入袋时的贪婪战栗和此刻被揭穿的巨大恐慌,在心谛的洞察下无所遁形

昏城动了

他不再看那些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孔,只是垂着眼,沿着巨大的长案边缘,一步步,缓慢而稳定地走着

靴底踏在光洁如镜的青金石地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敲在每个人心头

他首先停在那拍案而起、山羊胡乱颤的老者身后。

“王管事,”昏城俯身,嘴唇几乎贴上老者那因愤怒和恐惧而发红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药材行虽是个肥差,也轮不得你这么做账吧?每日做假,想来也是辛苦”

老者山羊胡的颤动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抽干了骨髓,僵在原地,只有眼珠因极度恐惧而疯狂转动

昏城直起身,走向下一个目标——那黑脸壮汉

“刘主事,”他停在壮汉身侧,声音依旧低缓“曾家的矿宝,怎么入了你的口袋了?城卫军那倒是吃饱了,怎么短了本家啊,你是不是以为,晚上大家都是瞎子?”

黑脸壮汉额角青筋暴跳,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却连抬起的勇气都没有,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砸在昂贵的锦缎衣料上

昏城脚步不停,如同索命的幽灵,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商堂内游走

风韵妇人花容失色,手中玉简“啪嗒”掉落在地;干瘦田庄总管身体筛糠般抖动

每至一人身侧,昏城便俯身低语。他声音不高,内容却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剜出对方心底最隐秘、最肮脏、最恐惧的罪证

人名、地点、数额、手法…分毫不差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冰冷的商堂内飞速蔓延、凝固

当昏城走完一圈,重新站回长案之首时,整个商堂已是一片死域

七八个曾家产业的实际掌舵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瘫坐在价值不菲的高背椅上,冷汗浸透了华服,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倨傲与审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们看向昏城那单薄身影的目光,已不再是看一个空降的毛头小子,而是如同在看一尊洞悉幽冥、执掌生杀的无常

家主…这定是家主的意思!

是家主授意他来的!

这是要借这把刀,清洗我们?!

昏城平静地回望着那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

“今日初晤”

“望诸位,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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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龟城西,一条不起眼的背街小巷深处

醉仙居的幌子在夜风中懒洋洋地飘着,酒香混合着劣质熏香的气息从门缝里溢出。三层高的木楼早已打烊,一片漆黑

唯有后厨柴房角落,一块厚重的青石板被无声移开,露出下方幽深的石阶

石阶尽头,是一间狭窄的密室

墙壁由粗糙的青砖砌成,缝隙里渗出湿冷的寒气

几盏兽油灯嵌在壁上,昏黄跳动的火苗将室内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廉价脂粉、劣质酒水和某种奇异腥甜香料的浊气

这便是“众商会”在玄龟城西区的秘密据点,亦是肉莲教在此地的分舵。

密室中央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铺着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素笺

周围围坐着五六个人,皆穿着市井商贩常见的粗布短打,面容普通,丢进人堆里毫不起眼,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透着与外表不符的沉稳与狠戾

“‘曾家新设门面买卖人,昏城,今日于高等坊市,两时辰内,本金三百玄武通宝翻至两千……’”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貌似领头的中年汉子,手指重重戳在情报末尾,声音低沉沙哑:“都看到了?曾家这次,怕是捞到宝了!”

“点石成金也不过如此!”旁边一个精瘦的三角眼汉子咂咂嘴,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忌惮交织的光芒,“三百变两千…这手段,闻所未闻!曾家本就势大,再添这么个财神爷…”

“财神爷?”另一个矮胖的汉子冷笑,肥厚的下巴抖动着,“是祸是福还两说!这种妖孽般的手段,要么是曾家倾力培养的秘密武器,要么…就是身负什么了不得的秘术!无论哪种,对我圣教在玄龟城的布局,都非好事”

刀疤脸汉子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敲击:“明面上的‘众商会’必须有所表示。明日备一份厚礼,不,备两份!一份以‘众商会’名义,恭贺曾家新得干才;另一份…更厚的,单独给那个昏城!探探他的底,也结个善缘。这种人物,能拉拢最好,不能拉拢…也要让他知道,‘众商会’不是小门小户”

“舵主英明!”几人纷纷点头。

就在此时,密室那扇沉重的木门,毫无征兆地,被一股阴柔的力量无声推开

吱呀——

木轴摩擦的涩响格外刺耳

密室内所有人瞬间弹起,手已按上腰间暗藏的兵刃,周身气息陡然变得凌厉,目光如电射向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袭鲜艳如血的宽大锦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更衬得身形异常瘦削。一头赤红长发未曾束起,随意披散肩头,如同流淌的火焰,却又带着一种诡异

面容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异,尤其那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淡的琥珀色,此刻正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室内如临大敌的众人

一股阴冷、粘稠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密室内原有的浊气

兽油灯的火苗被这气息一激,猛地摇曳了几下,室内光影明灭不定,更添几分诡谲

红衣人未发一言,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摸出一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非金非木,通体漆黑,触手冰凉

令牌正面浮雕着一朵层层叠叠、妖异绽放的血色莲花,莲心处一点幽光流转,仿佛活物

背面则是一个扭曲盘绕、如同肢块拼合而成的“巡”字

令牌出现的刹那,密室内所有肉莲教徒浑身剧震

“噗通!噗通!”

膝盖撞击冰冷青砖的声音接连响起

刀疤脸舵主连同所有手下,再无半分迟疑,齐刷刷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埋下,额头紧贴地面,身体因敬畏与恐惧而微微颤抖

“属下玄龟城西分舵舵主钱禄,恭迎巡查使圣驾!”刀疤脸舵主钱禄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在密室中回荡

红衣巡查使的目光掠过跪伏一地的人影,如同掠过几块顽石

他缓步走入密室,血红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他径直走到中央木桌旁,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拈起了桌上那张写满情报的素笺

琥珀色的眸子在昏黄灯光下,一行行扫过纸上的文字。当看到“昏城”、“两时辰”、“三百变两千”等字样时,他那毫无血色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说说。”巡查使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并非阴森,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玉石相击般的清越

“本座闭关数月,玄龟城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尤其是…与我圣教有关的”

钱禄头埋得更低,不敢有丝毫隐瞒,语速飞快地将近期分舵活动一一禀报:暗中收购了几本三流的下丹田体修功法,通过“众商会”的渠道,半买半抢弄到了一批用于炼制“壮骨丹”的稀有兽骨,还有便是利用商会影响力,在四皇子派来玄龟城采购军需物资的管事那里,暗中使了些绊子,拖延了交货日期……

红衣巡查使静静听着,手指在光滑的黑色令牌上摩挲

待钱禄说完,他才淡淡开口:“就这些?”

“回…回禀巡查使,近…近期主要便是这些”钱禄额头冷汗涔涔

“嗯”巡查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张素笺,指尖在“昏城”二字上轻轻点了点

“那么…你们现在聚在此处,所为何事?便是为了此人?”

钱禄连忙道:“正是!属下等商议,明日以‘众商会’名义,给曾家新上任的这位门面买卖人,备上两份厚礼,一份明面贺礼,一份私下结交,也好为日后…”

“不必了”巡查使打断他,声音依旧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两根苍白的手指夹起那张素笺,随意地收入宽大的血红袖袍之中

“本座此次出关,奉教主法旨,巡视各地分舵,督查教众修行进度。”他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如同寒冰掠过,“玄龟城事了,下月,本座要去蛇友山,看看那个‘骨’字号的王魁,修炼‘群骨合意功’的进度如何了”

他微微停顿,那妖异的琥珀色眼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厌烦与无奈的微澜

“教主亲自去做那件大事了…督查这些‘种子’修炼状况的差事,自然就落到我们这些巡查使头上”

话音落下,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