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阳尸臭与异乡魂

**崇祯十一年,冬至月。洛阳城外十里,乱葬岗。**

寒风不是吹来的,是裹着刀刃从北地一路剐过来的。它卷起地上的浮雪,露出底下冻得梆硬的黄土,也卷起一股子钻进骨髓的臭味——那是成千上万具来不及掩埋,或根本无人掩埋的尸体,在严寒中缓慢腐败又凝滞的气息。甜腻,浓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死死糊在鼻腔里,抹都抹不掉。

李昀就是被这无孔不入的尸臭硬生生呛醒的。

意识像沉在冰冷黏稠的沥青里,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天旋地转。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几片脏雪打着旋儿落下,砸在他脸上,激得他一哆嗦。身下不是宿舍的硬板床,也不是实验室光滑的地板,是硌人的、冰冷的、混杂着碎骨和冻土的……尸堆。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摸到一片冰凉的、早已失去弹性的皮肉,上面覆着一层肮脏的薄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侧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只有一点酸涩的胆汁。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疼,吸进去的,全是那要命的尸臭和刺骨的寒气。

“我……在哪儿?”一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混乱的记忆碎片冲击着脑海:失控的卡车刺眼的灯光,实验室仪器尖锐的报警声,身体被撕裂的剧痛……然后就是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恶臭。

这不是梦。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传递真实的痛苦和濒死的寒意。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四肢百骸却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艰涩和肌肉撕裂般的酸痛。他这才看清周遭的景象。

目光所及,是地狱的写生。

灰白与暗褐构成了主调。灰白的是积雪,是冻僵的裸露皮肤;暗褐的是凝固的、大片大片的血迹,是沾满污秽的褴褛衣衫,是堆积如山的、姿态扭曲僵硬的尸体。有穿着破烂号衣的士兵,有骨瘦如柴的平民,更多的是辨不出身份的男男女女、老人孩童。他们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层层叠叠,铺满了这片被称为“乱葬岗”的荒野。几只硕大的、羽毛肮脏的乌鸦站在尸堆高处,猩红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下方,偶尔发出几声沙哑难听的“呱呱”叫,扑棱着翅膀落下,坚硬的喙开始啄食。

李昀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一些不属于他的、破碎混乱的记忆残片强行塞入脑海:饥饿,无尽的饥饿感啃噬着胃囊;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让牙齿打颤;恐惧,面对挥舞着屠刀的乱兵、狰狞的流寇时那种深入灵魂的恐惧……还有两个字,带着血淋淋的重量,反复锤击着他的意识——**崇祯**。

崇祯?大明?明末?!

历史系学生残存的知识瞬间被激活,如同冰水浇头。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洛阳……他猛地想起史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载:李自成破洛阳?福王朱常洵被杀?人相食?

一股更深的寒意,比这腊月的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一件脏污得看不出原色、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青紫的手腕;下身是同样破烂的单裤,赤脚套在一双磨穿了底的破草鞋里,脚趾冻得乌黑肿胀。

一个……濒死的流民?这就是他新的身份?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炼狱时代?

“嗬……嗬……”一阵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从不远处传来。李昀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望去。

离他不到十步远的一处低洼尸坑边缘,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身上的破袄比他还要单薄,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乌青,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一个同样瘦骨嶙峋、面如死灰的妇人,大概是孩子的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抱着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小小的身体。她的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姿态。

就在这时,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尸堆边缘。他们也是流民,但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被饥饿和绝望逼出来的凶光。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直直地朝着那对母子走去。为首的一个汉子,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死死钉在那孩子身上,喉咙里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噜声。他手里拎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刀刃上沾着可疑的暗褐色污垢。

“娃……娃还小……求求你们……”妇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枯槁的手臂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把孩子死死搂在怀里,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哭腔。

“小?小的肉嫩!”另一个流民狞笑着,声音沙哑难听,“这鬼天气,再不吃点热乎的,大伙儿都得冻死在这儿喂乌鸦!松开!”

汉子已经不耐烦,猛地伸手就去拽那孩子。妇人爆发出凄厉的尖叫,用头去撞那汉子。旁边的流民一拥而上,粗暴地撕扯着妇人,孩子惊恐的、微弱的哭声被淹没在寒风和拉扯声中。

那汉子手中的柴刀高高扬起,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食物的疯狂渴望,刀刃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寒芒,对准了妇人护着孩子的手臂!

李昀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跑!快跑!离开这里!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这吃人的世界!这地狱!他只是一个刚穿越过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自身难保!他救不了任何人!

那孩子涣散瞳孔里倒映出的绝望,妇人嘶哑尖叫中蕴含的悲恸,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穿越前二十多年构建的文明认知、道德底线,与眼前这赤裸裸的、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同类相残,发生了剧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碰撞。

“住手!!!”

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李昀喉咙里炸开!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嘶哑,甚至破了音,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决绝和愤怒,瞬间压过了寒风,刺破了这片死亡之地的麻木。

拽人的流民动作一滞。举刀的汉子猛地转过头,凶狠的目光如同饿狼般锁定了声音来源——那个躺在尸堆里,刚刚挣扎着半坐起来,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年轻人。

“哪来的痨病鬼?找死?!”汉子眼中凶光更盛,柴刀调转方向,指向李昀。在他眼里,这个敢出声阻拦的家伙,不过是另一堆行走的肉。

李昀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手脚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知道自己冲动了,后果可能是被这群红了眼的饿汉撕碎分食。但看着那孩子惊恐的眼睛,看着那妇人绝望的守护,一股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或许是穿越时空残留的不屈,或许是灵魂深处不容践踏的底线——支撑着他。

他强迫自己迎上那汉子凶狠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他竭力模仿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和笃定,尽管他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杀妇孺……吃同类的肉……你们……还算人吗?!”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每一个字都像在灼烧喉咙,“看看你们周围……看看这天!人吃人,吃完呢?!吃完等死?!!”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流民,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源自现代灵魂的悲悯和质问:“这乱葬岗……躺着的……昨天可能还是活人!今天轮到你们动手……明天呢?!明天躺在这里被乌鸦啄的……会不会就是你们自己?!或者……你们的孩子?!”

“想要活命……”李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蛊惑和指向,“去那边!东面!伏牛山!山里有活路!有能吃的……不是人肉的东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冻僵的手臂,指向东南方那片在灰暗天幕下显得更加苍茫厚重的山峦轮廓。

“伏牛山?”为首的汉子愣了一下,凶狠的眼神出现一丝动摇和茫然。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些模糊的传说或信息。其他几个流民也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吃人的疯狂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向明确的信息打断了一丝缝隙。山?有吃的?不是人肉?

就在他们这一愣神的功夫,李昀猛地从尸堆里拔出自己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带地扑向那对母子。冰冷的冻土硌着他的膝盖和手掌,刺骨的寒意钻心,但他不管不顾,用身体挡在了妇人和孩子前面,张开双臂,面对着那几个流民。他的棉袄在撕扯中裂开更大的口子,露出里面更单薄的衣物,整个人狼狈不堪,像一堵随时会倒塌的破墙。

“想活命的……跟我走!”他嘶吼着,声音带着血沫的咸腥,目光却死死盯住那持刀的汉子,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去伏牛山!找条活路!总比……烂在这里强!”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穿过死寂的乱葬岗。乌鸦被惊得飞起,发出难听的聒噪。几个流民站在原地,手中的“猎物”被那个突然冒出来、状若疯魔的年轻人护在身后。他们脸上凶狠的戾气被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取代。伏牛山?活路?不是人肉?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投入了他们被饥饿和绝望冰封的心湖。

为首汉子的柴刀,还举在半空,刀尖微微颤抖,却迟迟没有落下。他浑浊的眼睛里,疯狂与求生的本能正在激烈地搏杀。李昀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又在寒风中冻成冰壳。他知道,自己用命赌来的这一线生机,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下一步,是生,还是被彻底撕碎,就在眼前这饿汉的一念之间。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伏牛山……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存在于混乱记忆碎片中的模糊地名,一个渺茫的、甚至可能并不存在的希望。但此刻,这就是他唯一能抛出去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