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水人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日头跟个火球似的,把槐阴镇的青石板路晒得能烙饼。我家那座祖上传下来的老院子,土墙厚,天井深,靠着几棵老槐树的荫凉,还算能喘口气。我一个老婆子,男人走得早,儿子儿媳去了城里打工,就剩我跟几只老母鸡作伴,日子过得跟天井里的水一样,不起波澜。
变故是从一个午后开始的。
我正坐在堂屋门槛上纳鞋底,蝉鸣声嘶力竭,吵得人脑仁疼。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个哑嗓子:「老姐姐,讨口水喝,成不?」
我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讨饭的。那光景可真叫惨——破草帽歪扣在头上,露出的头发跟乱草似的,脸上糊满了泥灰,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子。身上的蓝布褂子早看不出原色,补丁摞补丁,手里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拐杖头雕着个模糊不清的兽头。
讨水喝是常事,镇子里过路的脚夫、要饭的,谁不晓得我王老太心善。我连忙起身:「哎,进来吧,外头热坏了。」
他也不客气,佝偻着腰走进来,在天井边的石凳上坐下。我端来一瓢井水,又抓了把刚摘的脆桃递过去。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才接过桃子,小口小口地啃,眼神却不住地往院子角落里瞟。
我家院子东北角,有棵更老的槐树,树干中间空了个洞,听我爹说,那树有年头了,比这镇子还老。平日里我都拿块破木板挡着树洞,生怕小孩掉进去。可那乞儿的目光,就跟钉子似的钉在那树洞上,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
「老姐姐,」他啃完桃子,用袖子擦了擦嘴,声音还是哑的,却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你这院子,年头不短了吧?」
「是啊,」我收拾着瓢碗,「祖上传了三四代人了,怎么了?」
他没直接回答,却站起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到那棵老槐树下,伸出脏乎乎的手,轻轻摸了摸树皮,又探着头往树洞里看了看。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开口叫他别碰,又觉得不好意思。
「老姐姐,」他转过身,那双亮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这几天,夜里可曾听见什么怪动静?比如……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爪子挠墙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说起来,前几日夜里,我是隐约听见点动静,像是从墙角传来的,细细碎碎,跟小猫叫似的,但又不像。我以为是老鼠,没太在意。难道……
「没、没太留意,」我勉强笑了笑,「许是老鼠吧,老院子里难免的。」
他没接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老姐姐,不是老鼠。」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耳语,「是脏东西,盯上你这院子了。」
二、血月将至恶鬼临
我的心猛地一跳,纳鞋底的针差点扎到手上。脏东西?这词儿在乡下可不吉利,平日里谁都忌讳提。我看着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乞儿,他不像是胡说八道,那双眼睛里的郑重,让我莫名地相信了。
「你……你这话啥意思?」我声音都有点抖了。
他重新坐下,把拐杖靠在腿边,那兽头拐杖在阴影里,看着竟有点狰狞。「老姐姐,你可知,三日后是啥日子?」
我想了想:「农历五月十四,咋了?」
「五月十四,望夜,」他一字一顿地说,「若我没算错,今夜子时起,天就该变了。到了十四夜里,怕是要出『血月』。」
「血月?」我吓了一跳。血月在我们这儿的老说法里,可是大凶之兆,「红月亮挂天,恶鬼闯人间」,这话我从小听到大。
「正是,」他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血月一出,阴门松动,平日里压着的东西,就该出来透气了。你这院子,槐树属阴,又有这么多年的老气,怕是成了那东西的窝了。」他指了指那棵空心老槐树,「那树洞里,怕是早就不干净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树洞黑黢黢的,好像真有双眼睛在里面盯着我,看得我后背直冒冷汗。我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有一次调皮往树洞里塞石头,回来就发高烧说胡话,喊着「有爪子抓我」,请了镇上的神婆来才好。当时只当是孩子吓着了,难道……
「那、那可咋办啊?」我慌了神,抓住他的胳膊,「小伙子,你看着像是懂行的,救救我这老婆子吧!」
他被我抓得晃了晃,却没挣脱,只是苦笑了一下:「老姐姐,我就是个要饭的,懂啥呀。不过……」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躲不过。但有些事,却是人自己作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我听得似懂非懂。「我、我没作啥孽啊!」
「不是你,」他摇摇头,「是这院子的前主人,或者更早的人。老槐树成精不易,若不是沾了血腥气,或是被人用邪法镇过,怎会平白无故招引脏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一桩旧事。我公公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喝多了酒,跟我念叨过,说这院子以前住过一个外乡人,是个走江湖的货郎,后来不知怎么就吊死在这棵老槐树上了。当时公公说得含糊,我也没往心里去,难道……
「货郎?吊死?」乞儿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问。
「是……是有这么回事,」我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好像是因为欠了赌债,想不开……」
「想不开?」乞儿冷笑一声,「未必。吊死在槐树上,还是空心槐树,这是怨气最重的死法,魂魄最易被老树困住,化为地缚灵。若再赶上血月之夜,怨气冲天,那可就不是哭哭挠墙那么简单了,怕是要……『恶鬼上门』了。」
「恶鬼上门」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冰锥子一样扎进我心里。天井里的风忽然凉了起来,明明是大中午,我却觉得遍体生寒。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
「那、那现在咋办?」我急得快要哭了,「血月还有三天,三天后……」
「三天足够了,」乞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老姐姐,你听我吩咐。今夜子时前,去镇上买三斤糯米,一把新剪刀,一捆红线,再找七枚崭新的铜钱。子时正,用糯米在堂屋门口撒一个圈,铜钱按北斗七星的形状摆在圈内,红线缠在剪刀上,挂在堂屋门楣上。记住,从今夜起,日落之后,绝不能出门,更不能靠近那棵老槐树。」
他说得条理清晰,不像是个普通的乞儿。我连忙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小伙子,你……你能不能留下来帮帮我?」
他却摆摆手,拿起拐杖:「我只是路过讨水,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能不能过了这关,全看你自己了。」说完,他也不等我再挽留,佝偻着腰就往外走,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槐影幢幢旧怨深
乞儿走后,院子里静得可怕。蝉鸣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那声音听着越来越像呜咽。我心里七上八下,越想越觉得那乞儿不简单,他那眼神,那拐杖,还有他说的话,都透着一股神秘劲儿。
我不敢耽误,下午就揣着钱,锁了院门,匆匆去了镇上。买糯米、剪刀、红线都很顺利,可找七枚新铜钱却费了点事。最后还是在一家老杂货铺里,跟掌柜的好说歹说,才从他压箱底的钱匣子里换了七枚崭新的光绪通宝。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我按照乞儿说的,先把糯米、剪刀、红线和铜钱放在堂屋桌上,然后坐在门槛上,望着那棵老槐树,心里忍不住又想起那吊死的货郎。
公公当年到底没说全。我隐约记得,他还提过一句,说那货郎死得蹊跷,脖子上的勒痕不像是自己吊上去的,倒像是被人……被人掐住脖子勒死的。而且,货郎死的时候,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后来跟着他一起下葬了。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货郎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他的怨气不散,困在老槐树里,等着血月之夜出来报仇?
越想越怕,我赶紧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吃过晚饭,我就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连鸡窝都提前收进了灶房。眼看快到子时了,我拿出糯米,手心里全是汗,哆嗦着在堂屋门口撒了一个圈。那糯米白花花的,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接着,我把七枚铜钱按照北斗七星的样子摆好,又用红线缠紧了剪刀,挂在门楣上。做完这一切,我才稍微松了口气,躲回堂屋,吹灭了灯,坐在炕上不敢动。
夜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老挂钟滴答作响。院子里,老槐树的影子透过窗棂,映在地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子。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的糯米圈和铜钱。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子时刚过,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簌簌……簌簌……」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天井里。接着,我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挠墙,「咯吱……咯吱……」,那声音正是从东北角老槐树的方向传来的!
我的心狂跳起来,紧紧攥着被子角,吓得浑身发抖。那乞儿说的是真的!脏东西真的来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壮着胆子,从窗户缝里往外看——只见天井里,月光下,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正站在老槐树旁,似乎在低头找什么。
那黑影穿着破烂的衣服,头发很长,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它弯着腰,在地上摸索着,发出「嗬嗬」的低吼声,听起来充满了怨气和痛苦。
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那……那是不是就是那个吊死的货郎?
突然,那黑影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着堂屋的方向看过来。虽然看不清脸,但我能感觉到,它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在我身上!
接着,它迈开脚步,摇摇晃晃地朝着堂屋门口走来!
「咯吱……咯吱……」它的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我的心上。它越走越近,很快就走到了糯米圈前。
我的心提到了极致,眼睛死死盯着那圈糯米。乞儿说过,糯米能驱邪,铜钱是北斗七星阵,剪刀挂门楣……有用吗?
那黑影走到糯米圈边,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停了下来。它伸出手,想要越过糯米圈,可手刚碰到糯米,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
那叫声不像是人声,充满了怨恨和痛苦,听得我头皮发麻。它不甘心,又试了几次,每次碰到糯米,都发出尖叫,始终无法越过那个圈子。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那黑影的脚下,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借着月光,我仔细一看——是一枚铜钱!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怎么会有铜钱?我摆的七枚铜钱都在圈内好好的啊!
那黑影似乎也发现了那枚铜钱,它低下头,用脚踢了踢那枚铜钱,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接着,它抬起头,望向老槐树的树洞,发出一阵「嗬嗬」的怪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怨毒和……解脱?
我正看得心惊肉跳,突然,那黑影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一阵烟似的,慢慢消散在月光下。随着它的消散,院子里的怪声也消失了,只剩下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四、槐树洞底藏玄机(结尾·伏笔)
我吓得瘫在炕上,直到天大亮了,才敢爬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堂屋门,只见门口的糯米圈还在,七枚铜钱也好好地摆着,门楣上的剪刀和红线也没动。
院子里很安静,老槐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在老槐树的树根旁,我找到了那枚昨晚看到的锈铜钱。铜钱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能看出是枚老钱,比我买的光绪通宝要古老得多。
我捏着那枚锈铜钱,心里疑惑重重。那黑影到底是什么?是货郎的冤魂吗?它为什么会有这枚铜钱?它最后那声笑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乞儿说的话,「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躲不过。但有些事,却是人自己作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难道,这货郎的死,真的另有隐情?
我走到老槐树旁,看着那个黑黢黢的树洞。昨晚那黑影就是从那里出来的,现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忽然有个念头——看看树洞里到底有什么。
我找来了一根长竹竿,小心翼翼地伸进树洞里,捅了捅。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有点硬。我壮着胆子,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是布!好像包着什么东西。
我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东西掏了出来。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油布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一碰就碎。里面包着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木匣子很精致,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花纹,只是年代久远,木头已经发黑了。匣子没有上锁,我轻轻一抠,就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枚同样锈迹斑斑的铜钱,跟我昨晚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吾乃赵姓货郎,遭人诬陷,谋财害命,含冤而死。此乃物证,藏于槐腹,待有缘人……血月之夜,怨气得泄,冤魂可散……」
后面的字已经看不清了。
我的心猛地一震。果然!货郎是被人害死的!他把物证藏在了树洞里,等着有人能为他申冤。昨晚血月将至,他的怨气冲天,才化作黑影出现,却被我摆下的糯米和铜钱阵挡住。而他掉落的那枚铜钱,还有木匣子里的铜钱,应该就是他所说的「物证」!
可是,害他的人是谁?现在还在吗?这槐阴镇里,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握着那两枚锈铜钱,看着手里的木匣子和纸条,心里五味杂陈。货郎的冤魂似乎已经散去了,可这案子却成了一桩悬案。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那个熟悉的哑嗓子:「老姐姐,上次讨水,多谢了。今日路过,想问你一句,昨夜……可还安宁?」
我猛地抬头,只见门口站着那个乞儿,他还是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看着我手里的木匣子和铜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看来,有些东西,该见天日了。」他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乞儿绝不简单。他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是特意来帮我的,还是……另有目的?
老槐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秘密。槐阴镇的这个夏天,似乎才刚刚开始变得不平静。而我手里的这枚锈铜钱,还有那个神秘的乞儿,又将引出怎样的故事呢?
天井里的阳光很亮,却照不进老槐树深处的阴影。有些谜团,或许才刚刚揭开一角。
乞儿靠在斑驳的门框上,枣木拐杖轻轻点着青石板,那兽头雕刻在晨光里泛着幽沉的光。我攥着木匣子的手有些发颤,指节硌得生疼。他怎么会知道树洞里的东西?昨晚那黑影消散时,院子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
「小伙子,」我把木匣子往身后藏了藏,声音发涩,「你……到底是啥人?」
乞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跟他邋遢的模样极不相称。「老姐姐,我就是个要饭的,走南闯北,听得多了,见得也多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锈铜钱上,「这赵姓货郎,原是走江湖卖些针头线脑,兼营替人看些小风水。光绪二十三年,他路过槐阴镇,住的就是你这院子。」
我吃了一惊:「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
「槐树根下埋着的,不只是冤魂,还有老镇子的记性呢。」乞儿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老姐姐,你可知这货郎怀里抱的油纸包,包的是啥?」
我摇摇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七枚『厌胜钱』。」乞儿压低声音,「不是寻常铜钱,是用生人血祭过的,专镇邪祟,也最招怨气。他当年替人破过一个『槐树根』的邪局,动了本地人的奶酪,才被诬陷偷了东家的钱财,吊死在这棵树上。」
「厌胜钱?邪局?」我只觉得头皮发麻,「那、那他藏在树洞里的,就是那厌胜钱?」
「不全是。」乞儿接过我手里的锈铜钱,放在鼻尖闻了闻,「这两枚是引子,真正的厌胜钱,该是一套七枚,每枚都刻着不同的凶煞图案。当年他被人害了,临死前把最重要的一枚吞进了肚里,剩下的六枚,本该随他下葬,却不翼而飞了。」
他把铜钱还给我,眼神变得锐利:「老姐姐,你公公当年醉酒说的话,怕是没全告诉你。这院子的前主人,那个『东家』,可不是善茬。」
我的心猛地一沉。公公当年确实提过,货郎死了之后,那东家还来院子里看过,说是看看有没有遗落的财物。难道……
「那东家是谁?」我急切地问。
乞儿却摇摇头:「时过境迁,名字早没人记得了。但老槐树记得,土地爷也记得。」他指了指院子角落,「昨夜那黑影散了,但树洞里的东西没全出来。老姐姐,你敢不敢,刨开槐树根看看?」
刨开槐树根?那棵老槐树可是镇着院子的风水呢!我犹豫了。
「怕啥?」乞儿笑了,「反正血月都过了,恶鬼也散了,难不成还能刨出个龙来?」他顿了顿,语气却严肃起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真刨出了东西,那事儿可就没完了。当年害货郎的人,说不定还有后人在这镇上,这厌胜钱的事儿,可是烫手山芋。」
我看着手里的锈铜钱,又看看那棵沉默的老槐树。货郎的冤魂虽然散了,但这桩冤案却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再说,乞儿说得对,这事儿若不弄个清楚,谁知道那厌胜钱还会引出什么祸端?
「刨!」我一咬牙,「反正我一个老婆子,怕啥!」
六、槐根下的血色陶瓮
乞儿手脚麻利,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短柄小镐和铁锨,也不嫌脏,脱了褂子就干起来。他力气不小,镐头砸在硬邦邦的泥土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我在一旁帮忙递工具,心里七上八下。
日头升到头顶时,槐树根周围已经刨出了一个半人深的土坑。老槐树的根须盘根错节,像一条条巨蟒,看得人心里发毛。乞儿的铁锨突然「咔嚓」一声,好像碰到了什么硬东西。
「找到了!」他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树根深处,埋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瓮,瓮口用黄泥封着,上面还缠着几圈发黑的麻绳,麻绳上隐约能看到暗红的痕迹,像是血。
「是血缚瓮。」乞儿皱起眉头,「用生人血和黄泥封瓮,里面封的不是宝贝,就是大凶之物。」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麻绳,用镐头轻轻敲开瓮口的黄泥。一股浓烈的霉味混杂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吐出来。乞儿捂住口鼻,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油布已经腐烂,轻轻一碰就碎了,露出里面的物件——是六枚铜钱,跟我手里的那枚锈铜钱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花纹更加清晰,刻着狰狞的鬼脸、毒蛇和骷髅,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邪气。
「果然是六枚厌胜钱。」乞儿把铜钱摊在手心,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对,少了一枚『勾魂』钱,就是货郎吞进肚里的那枚。」
他话音刚落,突然,那六枚厌胜钱猛地发烫,在他手心里「滋滋」作响,冒出一股黑烟!乞儿脸色一变,猛地将铜钱甩在地上:「不好!有人在用邪法催钱!」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王老太!你在不在?出大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开门。门口站着镇上的李老头,他是个老光棍,平时靠编竹筐为生,此刻却满脸惊慌,嘴唇都在哆嗦:「王老太,你快去看看吧!西头的老井……老井里捞出个人来!」
「捞、捞出个人?」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个死人!」李老头喘着粗气,「脑袋上全是血,看着像是被人砸死的!镇上的保长已经去了,让大家都去看看认不认识!」
乞儿不知何时已经穿好褂子,站在我身后,眼神凝重:「老姐姐,看来,这槐阴镇的浑水,才刚刚开始搅和呢。」
七、老井尸身与断指人
我跟着李老头和乞儿往镇西头跑,心里七上八下。槐阴镇不大,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全镇都知道,怎么会有人死在老井里?
老井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保长是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正叉着腰指挥几个年轻人用门板抬着尸体。尸体盖着一块破草席,下面渗出的血水染红了门板。
「都让让!让让!」保长看见我,皱了皱眉,「王老太,你也来看热闹?这死人有啥好看的。」
「保长,这是谁啊?」我探头探脑地问。
保长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卖豆腐的张寡妇突然尖叫起来:「那手!你们看他的手!」
草席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了死者的手。那是一只枯瘦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泥,而右手的小拇指……竟然是断的!
「断指?」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我公公生前有个老伙计,叫刘老五,年轻时赌钱输红了眼,跟人打架被砍掉了小拇指。后来刘老五就离开了槐阴镇,听说去了外地做生意,怎么会……
我心里一紧,壮着胆子掀开草席一角——死者是个干瘦的老头,脸上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模样,但那断了的小拇指,还有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破旧的铜镯子,我认得!那是刘老五!
「是刘老五!」我失声喊道,「保长,这是刘老五啊!」
保长吃了一惊:「刘老五?他不是早就离开镇子了吗?咋死在井里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刘老五当年在镇上名声可不太好,好赌又好勇斗狠,后来突然消失了,大家都以为他发了财,没想到竟然死在了老井里。
乞儿站在人群后面,眼神平静地看着尸体,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个角落停留了片刻——那是镇上开杂货铺的陈掌柜,他正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脸色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保长突然指着陈掌柜喊道:「陈老四!你咋回事?脸色这么难看,你认识他?」
陈掌柜吓了一跳,慌忙摇头:「不、不认识,就是……就是看见死人,有点害怕。」
乞儿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陈掌柜,刘老五的小拇指,当年可是在你爹的赌场里被砍掉的吧?」
这话像一颗炸雷,劈在人群里。陈掌柜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保长眼睛一瞪:「啥?还有这回事?」
乞儿走到陈掌柜面前,目光锐利如刀:「刘老五当年在你爹的赌场里出老千,被抓住了,你爹让人砍掉了他的小拇指,还把他赶出了镇子。这事,镇上上了年纪的人,谁不知道?」
陈掌柜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我是谁不重要。」乞儿冷笑一声,「重要的是,刘老五死了,死在老井里,而他当年,可是跟那个吊死在王老太院子里的货郎,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货郎?刘老五?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乞儿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当年货郎被诬陷偷钱,那钱,可是陈掌柜他爹的赌场里丢的。而指证货郎的人,正是刘老五。」
八、血月余波未断绝(结尾·伏笔)
真相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展开,呛得人眼泪直流。陈掌柜的爹当年开赌场,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货郎看穿了他设的邪局,坏了他的财路,于是他便联合好赌的刘老五,诬陷货郎偷钱,将他吊死在老槐树上。
而刘老五,拿到好处后离开了镇子,如今却突然死在老井里,右手小拇指被砍断——这分明是有人在替货郎报仇,用当年他被砍断手指的方式,了结了他的性命!
陈掌柜瘫在地上,面如死灰。保长让人把他和尸体一起带到了保公所,说是要好好审问。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我和乞儿站在老井边。
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只眼睛,俯瞰着槐阴镇的秘密。
「是你做的吗?」我看着乞儿,声音有些颤抖,「刘老五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乞儿摇摇头,捡起一块石子,扔进井里,「咚」的一声闷响传来:「不是我。是债。欠了血债,总是要还的。」他顿了顿,看着我,「老姐姐,那六枚厌胜钱,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想起刚才在院子里,厌胜钱突然发烫冒烟的情景,心里一阵发寒:「这东西邪性,我可不敢留着。」
「邪的不是钱,是人心里的贪念和怨气。」乞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竟然是那六枚厌胜钱,不知何时他又捡了起来,「货郎用它们镇邪,却被人用来害人。如今冤魂已散,这钱也该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
「归还给土地。」乞儿指了指镇子东头的土地庙,「明日一早,你带着这六枚钱,还有你手里那枚引子钱,去土地庙,用黄纸包好,埋在土地爷神像下。记住,要在日出前完成,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他说得郑重,我不敢怠慢,连忙点头。
「那你呢?」我看着他,「你还要走吗?」
乞儿笑了笑,重新戴上破草帽,遮住了半张脸:「我还要去下一个地方,讨水喝,听故事。」他拄起枣木拐杖,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老姐姐,记住了,血月虽过,但这槐阴镇的怨气,还没散干净。那口老井,还有那棵老槐树,都盯着呢。」
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仿佛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攥着那枚锈铜钱,站在老井边,只觉得槐阴镇的夏天,越来越凉了。刘老五死了,陈掌柜被抓了,货郎的冤案似乎昭雪了,但为什么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
乞儿说的「还没散干净」的怨气,到底指的是什么?那口老井里,除了刘老五的尸体,还有没有其他秘密?陈掌柜的爹当年设的那个「槐树根」邪局,到底是什么?
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而镇西头的老井,依旧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我知道,槐阴镇的故事,远没有结束。而那个神秘的乞儿,他的拐杖,他的眼睛,还有他留下的这些谜团,将会像一枚锈铜钱,深深嵌在这个夏天里,等着下一个血月之夜,或者下一个讨水人的到来。
手里的铜钱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暖意,又似乎透着刺骨的冰凉。我抬头望向天空,太阳明晃晃的,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槐阴镇的地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