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雾锁三叠泉

庐山锦绣谷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浸透了青黛的宣纸,将千仞峭壁、奇松怪石温柔地包裹其中,只留下影影绰绰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草木的清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深谷幽兰的冷香。谷雨时节特有的潮润,让石阶上的苔藓滑腻如脂。

云蘅背着半满的药篓,赤脚踩在沁凉的溪石上,足踝纤细却有力。她一身素麻短褐,裤腿挽至膝下,露出一截被山风和草药熏染成蜜色的小腿。药篓里,刚采下的庐山石耳饱满肥厚,几株带着露水的瑞香花散发出独特的辛香——这是配制金疮药的上品。她的动作轻盈而专注,手指在岩缝、草甸间灵巧地翻找,像一只熟悉这片山林每一道褶皱的鹿。

突然,一阵不和谐的声响撕破了谷中的宁静。

不是山风掠过松涛,不是溪涧撞击顽石,而是——金属的铿锵、压抑的嘶吼,还有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声音来自谷口方向,正顺着风势和陡峭的山壁隐隐传来。

云蘅瞬间绷紧了身体,像受惊的狸猫般伏低,隐入一丛茂密的杜鹃花后。她屏住呼吸,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疑。锦绣谷深处人迹罕至,除了采药人和偶尔的樵夫,怎会有如此激烈的金铁交鸣?她侧耳倾听,风中夹杂的只言片语让她心头一沉:

“...抗金余孽...格杀勿论!”

“...别让他跑了!图...必须拿到!”

“...中了鄱阳水毒...撑不了多久...”

金兵!剿杀抗金义士!云蘅的心猛地揪紧。她自幼随师父隐居庐山深处,深知金兵的残暴。师父临终前曾再三告诫:医者仁心,但乱世之中,自保为先。她本能地想退,想躲回那个与世隔绝的药庐。然而,那风中飘来的“鄱阳水毒”四个字,却像一根针,刺穿了她医者的本能。

鄱阳水毒...她曾在师父秘藏的残破古籍中见过记载。此毒阴狠,遇水则发,初时如寒症侵体,继而血脉滞涩,脏腑渐衰,若无对症解药,中毒者会在剧痛与窒息中缓慢死去。古籍提及一味关键药引,正是生于庐山阴湿岩壁的“甘露石”粉末,可暂缓毒性侵蚀心脉。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之际,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不远处的崖下传来,伴随着重物滚落的闷响。紧接着,一道踉跄的身影冲破浓雾,跌跌撞撞地闯入她的视野。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的男子,身着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的破烂戎装,依稀能辨出是宋军制式。他脸色青黑,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正是水毒攻心的征兆!他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汩汩冒血,右手却死死捂在胸前,仿佛护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他试图攀上一块巨石,但毒性与失血让他力不从心,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溪边,激起一片水花。

追兵的声音更近了,脚步声杂沓,呼喝声清晰可闻。

避世?还是救人?

云蘅的目光掠过男子青黑痛苦的脸,落在他因剧痛而痉挛、却依旧死死护住胸口的手上。医者的本能最终压倒了恐惧。她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这边!”她压低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滑过卵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那男子猛地抬头,鹰隼般锐利却已显涣散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警惕、审视、一丝求生的希冀在他眼中交织。他看清了眼前只是个背着药篓的少女,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放松,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淹没。

云蘅不再犹豫,疾步上前,动作快如狸猫。她迅速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块灰白色的扁平石头——正是师父留下的珍贵甘露石。她用小银刀飞快刮下些许粉末,不由分说,捏开男子紧咬的牙关,将粉末灌入他口中,又迅速撕下自己内衫干净的布条,手法娴熟地按压、包扎他肩头的伤口。

“不想死就跟我走!”她声音急促,目光扫向身后翻涌的浓雾,“他们快到了!”

甘露石粉入口,男子喉咙里那令人窒息的灼烧感似乎被一股清凉之意稍稍压制,神智也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深深看了云蘅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点头,强撑着想要站起。

云蘅架起他沉重的臂膀,几乎是拖着他,钻入浓雾深处。她熟稔地避开湿滑的石阶,选择了一条被藤蔓遮掩的、几近垂直的兽径。追兵的呼喝声和兵刃刮擦岩石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处,甚至能听到金兵小头目气急败坏的吼叫:“搜!他中了毒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浓雾成了他们唯一的屏障。云蘅深知此地云雾瞬息万变。方才还浓得化不开,一阵山风吹过,可能瞬间稀薄,暴露行踪;也可能骤然聚拢,将追兵困在咫尺之外。她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绝对熟悉,带着伤者不断在雾气的间隙中穿行,如同在巨大的水墨画中跳跃的墨点。

“往...哪?”男子声音嘶哑,气息不稳,每一次迈步都牵动伤口,冷汗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云蘅的肩膀。

“三叠泉!”云蘅喘息着回答,指向云雾深处传来巨大轰鸣的方向,“那里有藏身之所!”她想起了师父带她采药时发现的一处隐秘洞穴,入口被瀑布的水帘和茂密的藤萝遮蔽,极难被发现。

就在他们即将绕过一处形如狮子的巨大岩石时,前方一小片雾气骤然被风吹散!两名手持弯刀的金兵赫然出现在十几步外!

“在这里!”金兵狞笑着扑来。

云蘅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将重伤的男子推向岩石后一个凹陷处,自己则抓起药篓里刚采的瑞香花,用力揉碎,朝着扑来的金兵奋力扬去!

辛辣刺鼻的花粉瞬间弥漫开来!那两名金兵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毒雾”呛得涕泪横流,咳嗽不止,攻势顿时一滞!

“走!”云蘅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拉起男子,毫不犹豫地冲向旁边陡峭的九叠屏!这里根本没有路,只有嶙峋的怪石和湿滑的青苔。追兵的叫骂声和咳嗽声被甩在身后。

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陡坡,巨大的水声轰鸣越来越响,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水汽。终于,一道如银河倒泻的瀑布出现在眼前——三叠泉到了!飞流直下三千尺,撞击在深潭上,激起漫天水雾,与山间的云雾融为一体,视野一片迷蒙。

云蘅拉着男子,贴着湿滑的崖壁,艰难地绕到瀑布侧面。水帘之后,果然有一道狭窄的缝隙,被厚厚的藤蔓和蕨类植物层层覆盖。她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

“进去!”她将男子先推入洞中,自己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追兵的身影在瀑布上方水雾缭绕的崖边若隐若现,似乎暂时迷失了方向。她迅速闪身入洞,将藤蔓重新拉好。

洞穴不大,但足以容纳两三人。洞内异常潮湿阴冷,只有瀑布水帘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洞壁上凝结着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和苔藓的气息弥漫其间。

男子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青黑可怖。甘露石粉的效力似乎在减弱,水毒的阴寒再次侵袭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在下...谢沉舟...”

“云蘅。”她简单地报上名字,迅速检查他的伤口。包扎的布条再次被血浸透。她蹙起秀眉,从药篓里翻找止血的草药,一边快速处理,一边低声问:“他们为何追杀你?鄱阳水毒又是怎么回事?”

谢沉舟喘息着,鹰隼般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不定,似乎在权衡。追兵的声音似乎更近了,就在瀑布上方徘徊。他猛地一咬牙,从怀中掏出那件被他死死护住的东西——一块折叠的、浸染了血污的羊皮。

“为了...这个...”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将羊皮在膝上艰难地展开。

借着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云蘅看清了那羊皮上的内容。

那并非什么武功秘籍或藏宝图,而是一幅绘制极其精细的——水文图!线条蜿蜒如蛇,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古奥的文字。图上清晰地描绘了长江与鄱阳湖交汇处的复杂水道、沙洲、暗流,以及几处用朱砂特别圈出的隘口、漩涡点。其中一处隘口的标记尤为显眼,旁边标注的小字是:“江州漕运锁喉处”。

然而,这幅至关重要的图卷并不完整。它的右下角被利器整齐地切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刺眼的三角形缺口。缺口的边缘,隐约能看到一点破碎的、深红色的火漆印痕,样式奇特,非民间所有。

“江州漕运...”云蘅喃喃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虽避世,也知江州(九江)乃长江中游重镇,漕运咽喉。此图若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金兵气急败坏的喊声,距离很近:

“搜仔细点!瀑布后面也看看!”

“头儿,这雾太大了!刚才好像看到影子往这边闪...”

“废物!找不到人,我们都得掉脑袋!给我砍开这些藤蔓!”

刀劈藤蔓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枝叶断裂,碎屑纷飞!洞口的光线被晃动的人影遮挡!

云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看向谢沉舟,后者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强撑着想要站起,手按向腰间的断刀——虽然那刀早已卷刃。

就在这生死一瞬!

洞外瀑布上方,一阵更加强劲的山风骤然卷过!

奇迹发生了!

只见原本笼罩在瀑布深潭上方的浓重雾气,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疾风猛地向上卷起、拉伸、变形!在阳光的折射下,深潭上方翻滚的云雾之中,竟骤然显现出一圈巨大的、七彩斑斓的佛光(宝光)!光晕流转,神圣而诡异,如同神佛睁开了巨眼,正正悬在那些搜索的金兵头顶!

“佛...佛祖显灵了?!”

“是宝光!妖...妖怪!”

“快看!那边!鬼影!”

突如其来的奇景让洞外搜索的金兵们瞬间乱作一团!他们大多是北方金人,何曾见过庐山云雾瞬息万变、佛光突现的奇观?在巨大的心理冲击和迷信恐惧下,他们发出的惊叫充满了恐慌和敬畏,哪里还顾得上搜索藤蔓后的洞穴?

混乱中,有人失足,惨叫着从湿滑的崖边跌落深潭,激起巨大的水花!这更让其他金兵魂飞魄散!

趁此良机,云蘅当机立断,一把按住想要冲出去的谢沉舟,用眼神示意他噤声。她侧耳倾听,直到洞外金兵的惊叫和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水声和风声里,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洞内重归昏暗与死寂,只有瀑布永不停歇的轰鸣,如同大地的脉搏。

谢沉舟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下来,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每一次都撕心裂肺,带着血沫。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青黑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疲惫,但看向云蘅的目光,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她急智的惊讶,还有一丝深沉的疑虑。

云蘅没有立刻说话。她默默地从药篓里翻找出几株还带着露水的草药,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捣碎。药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清脆地回响。她的手指纤细却稳定,只是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刮取甘露石粉末时留下的细微铅灰色痕迹——那是来自景德镇瓷釉的、致命的铅粉。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染血的、残缺的水文图上。朱砂圈出的“江州漕运锁喉处”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燃烧着不祥的血色。

锦绣谷的雾霭依旧浓重,却再也无法遮蔽她心中翻涌的惊涛。一场因善念而起的救援,将她这个只识草药的避世医女,猝不及防地拖入了这迷雾重重、杀机四伏的乱世漩涡之中。而掌中残留的铅痕,与眼前这幅关乎无数人性命的残缺水图,便是她再也无法回头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