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向南阳(上)

雪下到第四日,官道成了裹尸的素练。在往南阳撤离的过程中,王铁鞭打听到前方的叶县似乎也有叛军出没,于是建议绕道而行。左梦庚同意了他的建议,这确实避免了无谓的战斗,却也毫不意外的拖延了前进的速度。

再次回到官道之后,当左梦庚的马队碾过雪下冻硬的尸体时,能听见颅骨在蹄铁下碎裂的轻响。

左良玉北上勤王前交给他的五百亲兵,如今还剩三百七十一人,对于装备精良且训练有素的家丁而言,损失不可谓不重。剩下的这些人里,有六十三人经过简单考核,被选编进入眼下还只有区区名义的天枢营。反倒是沿途收拢残兵的命令,效果略微超出了左梦庚的预计,总共收拢了四百五十二人。

通过原主残留的记忆,左梦庚知道这些人并不都是许州的驻防官军——确切地说,左良玉没给许州留下正经的官军把守,他给儿子留的五百家丁就是许州实际可用的战力。

至于许州的卫所兵,名义上的确存在,但经过中原地区数年乱战,还留下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其他人要么死了,要么跑了。这些老弱病残平时在城门口装模作样糊弄一下都嫌勉强,当听到马进忠部打过来时,顷刻间便一哄而散。

至于如今这情况,既合理,也不合理。合理在于,家丁之精锐远超寻常官军,五百家丁着实是一支不容轻视的武力;不合理在于,家丁通常都被当做“选锋”使用,往往出现在重大战役的重要节点,任务是攻击最重要的对手。因此,既然左良玉给儿子留了五百家丁,那为何没有配上至少数千人的普通官军来给他们打下手撑场面呢?

左梦庚思索良久,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部分的记忆似乎有所缺失,现在只能根据实际情况和记忆中的历史材料综合分析。

他的结论是:左良玉把许州周围几处城池中安置的农民军降军当做了基本可以信任的力量,并且认为左梦庚能够驾驭。

这个猜测在左梦庚看来有些离谱,不过认真分析一番,他又觉得这似乎也说得过去——从前世在史书中读到的资料来看,左良玉对张献忠的请降极不认可,认定其为诈降,只是碍于五省总理熊文灿的坚持,这才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但是,左良玉对其他实力和名头不如张献忠的农民军首领请降则大多是认可的。不仅认可,他后来还大量将投降的农民军首领视为麾下重将,而多数这样的农民军降将也确实表现出对左良玉本人的忠诚。

只是可笑的在于,左良玉死后,左梦庚却驾驭不住这里头的多数降将,导致兵败池州,势穷降清。更可笑的是,左梦庚打池州的时候,左部各个实力派军头不肯听命作战,纷纷作壁上观,但等左梦庚战败决定降清之后,这些人却有近一半又愿意挂名在其麾下,随他一起降了。

总之,如今左梦庚的判断就是:左良玉认为给了儿子五百家丁之后,左梦庚就能坐镇许州,控制周边近两万各路降军,在其本人北上勤王期间稳定河南局面。

左梦庚甚至怀疑,左良玉是故意这样做,好让儿子获得“独当一面”的履历,为将来的权力继承打下一些基础。

然而事情出现了变故,被左良玉安排驻扎在许州外围临颍、鄢陵两县的农民军降将马士秀、杜应金,趁左良玉北上勤王,向坐镇襄阳的五省总理熊文灿上报说有农民军大举攻许,得到熊文灿批准入城防守,于是两人打着左部旗帜入城并立刻发动叛乱,进攻左府。

左梦庚虽然有左良玉的命令和五百家丁,但其本人并无官方军职,无法在事前阻止得到熊文灿命令的马士秀、杜应金入城,遂造成许州城破、左府遭屠的惨剧。

至于马进忠是如何卷入此次事件中来的,现在左梦庚也不清楚,只能猜测是马士秀、杜应金担心自己二人实力不够、名头不响,因此复叛的第一时间就联络了被左良玉安排在信阳驻守的马进忠。此时马进忠考虑到自己已经被举为复叛首领,料定朝廷不会再信任于他,于是也只好反了……总之情况十分混乱,只有一点基本明确:现如今从豫中的许州到豫南的信阳,应该都已经再次沦陷了。

玄色铁甲蒙着冰壳,远望如一条负伤的黑龙正爬向伏牛山,信马由缰走在中军靠前位置的左梦庚却依旧在思索着什么。这一路上收拢的残兵来历复杂,大多是马进忠复叛之后在许州周边各地被冲散的散兵游勇,战力显然堪忧、装备约等于无,恐怕只能充数。

当然话说回来,充数有时候也有其用处,至少八百多人的队伍看起来就是比三百多人强大。以此“强大”的表象又能继续吸引更多散兵游勇投奔,因此在抵达南阳府前,或许能把队伍人数扩大到千人以上,这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有好处。

王铁鞭的马鞍旁挂着十七只人耳——这老杀才是左家家丁头目之一,不需要拿首级表功给朝廷,只要拿敌人耳朵给左良玉父子就能领赏,因此每斩一叛军便割耳为记。如今这些死人耳孔里塞的冰碴子早被血染成红玛瑙的模样。

“少帅,喝口酒暖暖?”

镶银角的皮囊递到眼前,左梦庚摆摆手,冷漠中还带着些许厌弃。他知道这般严寒之下喝点酒不是坏事,只是喉咙还梗着许州城那夜的烟灰与死尸余味。

身侧亲兵见他不喝,很是不客气地飞快夺过酒囊猛灌,琥珀色的液体顺着铁护颈淌进雪地里,惊醒了道旁蜷缩的老丐。

“军爷……赏口……”枯爪刚触到马蹄,雪亮刀光已抹过脖颈,喷溅的鲜血在雪地上烫出个歪扭的“左”字。执刀亲兵甩了甩刃上血珠,冲着王铁鞭咧嘴笑道:“头儿,这算丙队的斩获不?”

“滚,这种东西你杀得再多,也没有半文赏钱!”王铁鞭假意呵斥道。

马队里腾起一片夜枭似的笑。

左梦庚握缰的手紧了紧,面色却似乎被冰雪冻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三天前他还会为这种屠杀心悸,如今却学会在王铁鞭窥视时勾起冷笑,或是冷酷如冰。乱世教人成长的速度比马刀破风还快——尤其当你知道这些豺狼只臣服于比他们更凶恶的头狼时。

左梦庚忽然走神:那位自己穿越后尚未谋面的“父亲”,是否也是因此,后来才从“平贼将军”一步步变成“贼将军”的?

“王铁鞭,父帅今年都有哪些经历?”左梦庚忽然发问。

“嗯?”王铁鞭似乎有些疑惑,“您与大帅不是月月通信?”

左梦庚冷然看着他:“我在问你话。”

王铁鞭悻悻然赔了个难看的笑,清了清嗓子,道:“呃,年初因着八大王、曹操等贼流窜河南,大帅受命率部追击,于信阳、南阳一带与战,斩首数百级,迫八大王退入湖广,闯塌天等请降。朝廷嘉奖大帅之功,增秩赐银,但因不曾补发粮饷,大帅也无力多追。

四月,大帅屯兵去了襄阳修整,顺便继续找朝廷要粮饷,但朝廷仍推脱着不肯拨付,大帅无法可想,只好就食于当地。”

左梦庚微微蹙眉,他知道“就食于当地”是什么意思。

王铁鞭见他不语,继续道:“五月,八大王在谷城请降,熊泸州(熊文灿)派大帅率兵至谷城监视,据说八大王还挺上道的,但大帅却仍私下说这厮不是安分之辈,不知是看出来什么。

十月,因东虏入寇,为祸甚广,京师的勤王诏便到了,大帅虽然依旧没拿到几斤粮饷,还是不得不北上勤王,路过许州时,把咱们留给了少帅做看家之用。算起来,大帅这会儿该到京畿附近了,只是不知……”

雪幕中忽然传来金铁交鸣声。

左梦庚抬手止住王铁鞭,也止住马队,眯眼望向官道旁的松林。三十步外,七八名流寇正围着一辆倾覆的马车,车辕上插着面残破的“方”字旗。一名青衫书生被逼到岩壁前,手中长剑已崩了口,却仍死死护着身后书童。

流寇头目狞笑着举起狼牙棒:“桐城方家的公子?好得很!绑了你,够老子换三车粮!”

左梦庚的瞳孔骤然收缩。

桐城方家的公子?

方以智——这名字他穿越前在史料里读过千百遍。明末四公子之一,复社领袖,未来拒降清廷、薙发为僧的硬骨头。他此刻若死在此地,历史的棋局或许便要缺上一角。

“少帅,管这等闲事作甚?”王铁鞭似是看出了左梦庚的意动,不屑地啐了口唾沫,“如今年岁不同了,读书人的命比草还贱——您瞧这几年,皇上砍了多少大官人的脑袋!”

左梦庚摩挲着马鞍旁的雕弓,忽然想起许州祠堂里那些被烧成焦炭的族谱。

方家乃是江淮大族,即便此人不是方以智,但若此时施恩……

“杀!”左梦庚的箭镞已指向流寇,“只留那青衫书生的活口。”弓弦炸响的刹那,流寇头目的咽喉已钉入三棱箭镞。

亲兵们看来并不在意少帅要杀谁,只听得军令已下,立刻呼啸着撞进战圈,马刀劈开人骨的脆响混着惨嚎,惊飞林间栖息的寒鸦。

方以智踉跄着退到岩缝,见有人前来相助,正欲打起精神同与一战,书童却在惊恐间死死抱住他的腿:“公子快走!这些军汉比流寇更恶……”

“方某不走。”书生抹去额角血渍,染血的青衫在雪地里绽成倔强的梅,“他们若要我命,只消补上一刀便是。”

左梦庚策马近前时,正听见这句低语。他俯视着方以智,忽觉可笑——这书生眉目清俊如画中谪仙,眼底却燃着乱世里最无用的傲气。

“方公子,”他抛过半囊冷酒,“流寇说你的命值三车粮,我想这厮大抵不会算数,要不你自己说说,你的命值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