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流民道(上)

雪粒子刮过官道,在枯枝上凝成冰棱,荒野如一张被揉皱的惨白宣纸。左家军的马蹄一如既往碾过雪下冻尸,仍能听见颅骨碎裂的脆响,仿佛踩碎了一地风干的核桃。

北风卷着细雪扑在左梦庚的铁护颈上,冰渣渗入领口,他却浑然不觉——三日前许州城头的火光仍在他瞳孔深处跳跃,姨娘落水的尸首、女童迸裂的脑浆、亲兵割耳时的狞笑,像一柄钝刀反复刮擦着他的神经。

他勒马停在一处土坡上,望着坡下蜿蜒的流民队伍。那些佝偻的影子裹着破絮,像被风吹散的灰蛾,在雪地上拖出歪扭的痕迹。

有个妇人抱着襁褓缩在榆树下,襁褓早已僵硬,她却仍机械地摇晃着,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哼一首没有调子的童谣。更远处,几个汉子正用冻僵的手指刨开雪层,挖出草根塞进嘴里咀嚼,喉结滚动的模样像极了吞咽尸骨的野兽。

“少帅,前头就是李家集,”王铁鞭打马近前,铁面罩上结着冰渣,“要绕道还是……”

左梦庚没答话,目光紧紧盯在流民堆里几个佝背的汉子身上。他们虽也裹着破袄,脚步却比旁人沉得多,踩雪时膝盖微屈,像是常年扛旗的兵卒才会有的姿势。最显眼的是个独臂老汉,他弯腰捡拾柴火时,断肢处裹着的麻布突然散开,露出半截被狼牙棒砸碎的臂骨——那伤口绝不是流寇的乱刀能留下的。

“把那个穿靛蓝袄子的带过来。”左梦庚突然扬鞭一指。

亲兵们呼啸着冲下土坡,马蹄掀起的雪雾惊飞了啄食尸骸的乌鸦。被揪住的汉子挣扎着嘶吼,却在看到左家军旗时突然僵住——旗角扫过他脸颊时,露出一块暗红色的旧疤,形如箭簇。

“从过军的?”左梦庚盯着他虎口的老茧,那层厚茧从食指第二关节延伸到掌心,唯有常年拉三石强弓才能磨出这般沟壑。

汉子瞳孔骤缩,突然屈膝行了个军礼:“原卢督师帐下,夜不收什长赵四狗!”

雪地里传来铁甲摩擦的轻响。左梦庚翻身下马,解下狐裘披风扔过去:“天雄军五千精锐不是随督师北上了?你既然能做夜不收,怎会流落至此?”

赵四狗攥着披风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喉结滚了滚才吐出话来:“兵部说咱们天雄军耗饷过甚……”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雄字刺青和数道伤疤——左梦庚只瞥一眼就知道是三道利器割伤和两处箭伤,“去年初就裁了几千弟兄,秋末分了一万多去洪总制麾下,今春又裁数千,每人只发得二钱银子……说是遣散费。”

他说着,举手指向流民堆里一个蜷缩的身影,“那瘸子叫孙大锤,崇祯八年跟着督师在滁州杀得高迎祥丢盔弃甲,如今腿瘸了,却连口薄棺都挣不上!”

左梦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那瘸子正用树枝挑开冻尸的衣襟,掏出半块发黑的馍馍往嘴里塞。馍馍碎屑落在雪地上,立刻被几只枯瘦的手爪抢食一空。

他忽然想起史书里冰冷的记载:从卢象升自建天雄军开始,朝廷对这支军队就从来没有放心过。一开始是不肯给编制,后来不得已给了编制,又限制人数,可卢象升转战多地,那点编制的兵力根本打不了仗,只能一边打仗一边自行招募扩编,再请朝廷追认。

朝廷有时被迫追认了,也依旧不放心,因此又打起拆分的主意,比如将卢象升招募、训练好的天雄军直接调拨给洪承畴一万两千余人这种事都干得出来——须知卢象升麾下总兵力最多时也就两万余人,还未必都属于天雄军,如此调走一万两千,相当于朝廷直接从卢象升手里拿走一半兵马给了别人。

按左梦庚的想法,这破朝廷也就是欺负卢象升是真忠臣,要是敢这样对他左某人,他面对朝廷天使时没准当场就得摔杯为号……

总而言之天雄军的兵力是一笔烂账,卢象升有兵力需求,不足就只能新招再练,练完朝廷又继续调走或者遣散,如今经过反复拉扯,眼下只剩约五千之数。这五千天雄军也不是一开始最能打的那批,且如今已然跟着卢象升北上勤王。若无意外的话,再过一两个月就该陪着这位悲情英雄在巨鹿全军覆没了……这狗币朝廷啊,真是造孽。

至于那些被裁的老兵,有的饿死道旁,有的沦为流寇,更多人像眼前这些影子,在雪地里一寸寸爬向坟墓。

“王铁鞭,”左梦庚解下腰间的鎏金蹀躞带,“带人筛一遍流民,凡虎口有弓茧、胫骨带甲痕的,都挑出来——这个暂做军资,待到南阳换成钱就发给他们。”

“少帅!这可是大帅自己都舍不得用赏给您的……”王铁鞭盯着这条至少能换百石粮的腰带,金镶玉的带扣在雪光下泛着幽光。

“金银玉石要来何用?”左梦庚冷笑一声,忽然提高嗓门,“传令!从军者,日给粟米半升,凡斩贼一级,赏银五钱,绝不克扣!”

五钱并不多,但此言一出,流民堆里突然站起十几条人影。那个独臂汉子踉跄着扯开衣襟,露出胸前雄字刺青:“俺是天雄军炮营的!只要给口热饭,三十斤佛郎机照样扛得动!”

他说话时喷出的白雾里仿佛带着血丝,左腿膝盖稍稍扭曲成诡异的角度——那是崇祯九年卢象升与洪承畴围剿高迎祥时,他在郧阳之败中被滚木砸碎的旧伤。

左梦庚的指尖在雕弓上轻叩。他看见那些佝偻的脊梁正在挺直,浑浊的眼珠重新燃起凶光——乱世里最锋利的刀,往往来不是新打的,而是磨去锈迹的旧刃。

二十七名老兵被带到粮车旁,王铁鞭肉疼地解开米袋时,左梦庚突然抓起一把生粟米塞进嘴里咀嚼。未能完全脱掉的谷壳割破口腔,血腥味混着霉味在舌尖炸开,他却咽得面不改色:“我军中自今日起,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一旁的方以智颇为意外地看了左梦庚一眼,问道:“将军这是家学渊源,亦或只是有感而决?”

左梦庚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重要么?”

方以智笑了一笑,退回一边,不再言语。

当夜,流民营地飘起久违的炊烟。粟米混着雪水在亲兵的铜釜里翻滚,香气惊醒了装死的饿殍。有个蓬头稚童爬到灶边,刚被亲兵一脚踹开,却见左梦庚俯身舀了勺热粥递过去:“喝。”

那孩子见是领头的将军,本有些畏畏缩缩,可终究忍不住饥饿接了过来,只是捧着木碗的手抖如筛糠,滚烫的粥水泼在雪地上,立刻被几只枯手疯抢。

“少帅何必……”王铁鞭话音未落,就被左梦庚的眼神冻住。

“你当年饿过吗?”他抓起把雪搓脸,直到皮肤刺痛,“崇祯七年,我爹在武安被闯贼围困,我们啃了半个月树皮。”他指向那个舔碗底的稚童,“那时我比他也大不了几岁,最饿的时候,连亲兵靴子上的牛皮都割下来煮了。”

王铁鞭咧嘴一笑:“这事儿我知道,前头是惨了点,但最后大帅还是打出了武安大捷。”

营地突然传来骚动。赵四狗独臂擎着半截断矛,正将三个抢粥的流民踹翻在地:“排好队!按伍领饭!”他的吼声像钝刀刮过铁甲,那些刚刚披上破甲的流民竟下意识列成歪扭的队形——深埋在骨子里的军律,比饥饿更顽固。

左梦庚的嘴角勾起冷笑。他走过去,解下箭囊扔给赵四狗:“明日寅时,我要看到他们能拉开神臂弩。”

“少帅,”赵四狗摩挲着亲兵扔过来的弩机,摸着上面的划痕,“这些都是不知哪年淘汰的旧货,弩弦朽了,望山歪了……”

“总比你们的指头硬。”左梦庚踢了踢粮车边的冻尸,那具尸体怀里还攥着半块带牙印的树皮,“我算准了追兵马速,明日当有一战。若是败了,这些就是你们的棺材。”

五更时分,狼嚎又一次惊碎了营地死寂。左梦庚掀开帐帘时,看见二十七具佝偻的身影正在雪地里操练。赵四狗独臂扣着弩机,残肢用麻绳绑在弩身上,鲜血顺着绳结滴落,在雪地上绽出朵朵红梅。更远处,孙大锤正用瘸腿抵住弩身,教两个半大孩子上弦,他们冻裂的手指每次拉动弩弦,都会在黄杨木上留下血痕。

“少帅,”王铁鞭凑近低语,“刚收到斥候飞报,东北五里发现流寇哨骑,打的是马进忠的‘混十万’旗……咱们收拢残兵之后,还是走得慢了。”

“意料之中。”左梦庚抚过箭囊上的金丝纹路,忽然想起史书里对左家军的评价:崇祯十二年之前,只有零星的抢掠,但在崇祯十二年之后,左家军动辄纵兵掠民,军纪大幅败坏。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他想着。

但此时不是多想的时候,左梦庚摘下雕弓,箭镞在雪光下泛着幽蓝:“让赵四狗的人打头阵。”

五里,对骑兵而言并不远。

弩箭破空的尖啸声里,冲在最前的流寇像被镰刀扫过的麦秆般倒下。战马嘶鸣着撞上冻硬的土墙,骑手的半截身子还挂在鞍上,肠子却已拖出丈余,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猩红的沟壑。

血腥味刺激得流民新兵眼眶发红,他们哆嗦着上弦的手突然稳了——饥饿打磨出的凶性,在一颗首级五钱银子的赏格刺激下,比任何军纪都管用。

“装箭!三十步齐射!”赵四狗的吼声像钝刀刮过铁甲。他独臂按在弩机上,残肢的断口因用力过猛渗出血来,染红了缠臂的麻布。

左梦庚的箭镞始终未发。他冷眼看着那些饿得脱相的老兵——有人因弩弦回弹崩裂了虎口,却咬着牙将血抹在衣襟上继续上弦;有人被流寇的箭射穿肩膀,竟拔出箭矢反手捅进扑来的敌兵眼眶。

雪地上绽开的血花,比许州府邸烧焦的梁木还要刺目。

“少帅!”王铁鞭一刀劈开当面流寇的狼牙棒,铁面罩下喘着粗气,“这群饿殍,竟比咱的亲兵还带种!”

左梦庚终于松弦。三棱箭镞贯穿两名流寇的咽喉,将他们钉死在一辆粮车上,粮车歪斜着倾覆,飞出的一根断木恰好砸断了流寇一名掌旗手的旗杆。旗面展开的刹那,他看见马进忠的混十万旗边还绣着个小字:左。

是啊,马进忠是左良玉收降的,也在名义上归左良玉指挥,而如今他却复叛了。

“王铁鞭,”他忽然冷笑,“去把那个擎旗的活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