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三年,我终于怀孕。
婆婆摸着B超单笑:“李家总算有后了。”
产房推出女儿那刻,公公当场摔了保温桶。
月子里,婆婆端来清水煮白菜:“产妇吃清淡好下奶。”
我半夜饿醒找吃的,听见她跟丈夫抱怨:“乡下来的就是能吃,米缸都见底了。”
高烧39度那天,婆婆把退烧药锁进柜子:“是药三分毒,别给孩子吃。”
我抱着滚烫的婴儿撞开卧室门,丈夫翻身嘟囔:“妈有经验,你听她的。”
暴雨夜,我赤脚冲进医院。
医生劈头骂:“再晚半小时,你俩都没命!”
出院那天,我抱着孩子径直走向民政局。
玻璃门映出追来的丈夫,还有他身后一脸慌乱的婆婆。
1
窗外的雨敲打着病房玻璃,绵密又冰冷。
我低头,看着臂弯里沉睡的女儿穗穗。
她小脸退了烧,此刻是温软的粉,呼吸清浅,每一口气都拂在我紧绷的心口。
三天前,也是这样冰冷的雨,砸在我只穿着单薄睡衣、赤脚狂奔的背上。
怀里是滚烫如火炭的婴儿,身后是死寂无声、如同坟墓的李家别墅。
记忆碎片般刺入脑海,婆婆张美玲那张薄唇抿紧的脸,尖刻的嗓音仿佛还刮着耳膜:“是药三分毒!过给孩子怎么得了?忍忍就过去了,哪个女人不经历这一遭?”
而丈夫李旭,我的枕边人,背对着我和烧得通红的女儿,鼾声均匀起伏,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高烧39.8度。骨头缝里都像塞了烧红的针。
穗穗的小身体烫得惊人,哭声从尖利变得微弱,猫儿一样。那扇锁着退烧药和希望的柜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卧室门冲进雨幕时,脚底板被粗砺的石子割破的痛楚,远不及心里那一片荒芜的绝望。
“林晚家属!”护士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出,“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抱着穗穗起身,小小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是我此刻全部世界的重量。
我拒绝了医院提供的轮椅,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异常稳当。每一步踏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都像是踩碎过去三年精心构筑、如今却布满裂痕的幻梦。
刚走到住院部门口,那两扇沉重的玻璃感应门缓缓滑开。
外面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门光洁如镜的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两个仓皇追来的身影——李旭。
头发凌乱,脸色灰败,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写满了惊惶和一种我此刻觉得无比陌生的疲惫。
他身后半步,是婆婆张美玲,那张总是端着矜持和优越感的脸。
第一次被一种真实的、混杂着恐惧的慌乱占据,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想喊什么,又死死憋住。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玻璃门上映出的影子。抱着穗穗,我径直穿过他们身边,走向医院大门外停着的那辆预约好的出租车。
“师傅,”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把穗穗小心护在怀里,隔绝了车窗外骤然响起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去民政局。”
“林晚!你疯了!你抱着孩子要去哪?!”李旭扑到车边,用力拍打着车窗玻璃,声音嘶哑变形。
婆婆的声音也尖锐地插进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阿晚!有什么话回家说!孩子刚出院,经不起折腾啊!妈知道错了,妈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我低头,轻轻吻了吻穗穗光洁的额头,她似乎被吵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再抬眼时,我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对着司机清晰地说:“开车。”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医院门口。
后视镜里,周旭失魂落魄地追了几步,最终徒劳地停下,双手插进头发里,佝偻着背。
张美玲站在他旁边,脸色煞白,徒劳地对着远去的车尾挥手,精心打理的卷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那画面,像一出骤然落幕的荒诞剧。
2
车子平稳行驶。穗穗在我怀里又睡着了。
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湿漉漉的路面上跳跃。
这光亮刺得我微微眯起眼,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沉入三年前那个同样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的李旭,是我灰扑扑世界里陡然照进来的一束光。
我在城里的连锁咖啡馆做店员,他是常客,总点一杯冰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他穿着熨帖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表,笑容温和,眼神清亮。与我那些老家介绍的、眼神浑浊只会盘问嫁妆的相亲对象截然不同。
“我叫李旭,旭日的旭。”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某家科技公司的经理头衔。
他的追求直接却不让人生厌,送的不是浮夸的玫瑰,而是我随口提过喜欢的某位作家的全套精装书。
他带我去吃精致的日料,轻声细语地教我辨认不同的鱼生,在我笨拙地差点打翻酱油碟时,只是笑着递过纸巾,眼神里没有一丝嫌弃。
他说:“林晚,你和城里的女孩不一样,你身上有种很干净、很坚韧的东西,像野地里开的花。”
我沉溺了。
沉溺在他描绘的未来图景里,沉溺在他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城里退休教师这个身份带来的安全感里。
一个从穷山沟考出来,在城里无依无靠、拼命想扎下根的女孩,这份“安全感”的诱惑力,足以蒙蔽许多东西。
第一次踏进李家位于城南高档小区的大房子时,我穿着咬牙买下的最体面的裙子,手心紧张得全是汗。
李旭父母端坐在真皮沙发上,公公李建国,退休前是重点高中的校长。
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不动声色地扫过我从头到脚。
只在看到我拎去的、老家带来的土鸡蛋和山菌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婆婆张美玲,退休音乐老师,保养得宜,一身香云纱旗袍,手腕上碧绿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
她脸上堆着笑,拉我坐下,递过来一个洗得晶莹剔透的进口青提果盘。
“小林是吧?快坐快坐。阿旭常提起你,说你懂事、勤快。”
她的笑容弧度完美,眼神却像滑腻的鱼,在我身上逡巡,最终定格在我因为常年做活而指节略显粗大的手上。
“家里是农村的?父母做什么的呀?哦…种地啊…辛苦辛苦。”她语气里的“哦”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腔调。
随即又换上更热情的笑容,“没事没事,我们家不看重这些。阿旭喜欢最重要。”
那热情,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冰冷的核。
婚后的日子,糖衣迅速融化。婆婆“不看重”的承诺,变成了日常琐碎里无处不在的轻视和规训。
她“好心”帮我整理衣柜,把我从老家带来的、妈妈亲手织的厚实毛衣叠在角落。
叹息着:“这料子太硬,款式也旧了,城里不兴穿这个了,压箱底吧。
”转头就“顺路”给我买回几件打折的、她口中“适合年轻人”的化纤裙子,颜色俗艳,吊牌上的价格却抵得上我半个月工资。
饭桌上,她的筷子精准地避开我炒的家常菜,只夹她精心烹制的清淡小菜。
对着里旭温言软语:“阿旭,你尝尝妈做的这个,特意给你做的。小林啊,你们那边口味重,油盐放得多,不健康。”
公公李建国则全程沉默,偶尔抬眼,目光扫过我的饭碗,带着一种审视的分量。
我成了这个精致空间里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一个需要被不断修剪、矫正才能勉强合格的“附属品”。
3
身体里的异样,是婚后第三年的春天悄然降临的。
先是莫名的疲惫,接着是迟到了半个月的经期。
当药店验孕棒上清晰浮现出两道红杠时,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攥着那小小的塑料棒,掌心汗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李旭!我要当妈妈了!李旭知道了会多高兴?
婆婆…婆婆会不会终于对我另眼相看?
李旭的反应是狂喜的。他一把抱起我,在客厅里转圈,笑声爽朗明亮:“晚晚!我们要有孩子了!太好了!”
他立刻打电话回家报喜。
电话那头,婆婆张美玲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和激动:“真的?!哎哟我的老天爷!祖宗保佑!李家总算有后了!阿旭,快!快带晚晚回来!妈给她炖补品!可得好好补补!”
那个周末回到李家,气氛前所未有地热烈。
婆婆张美玲亲自下厨,炖了浓浓的当归鸡汤,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她不再挑剔我的衣着,反而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让我坐在她旁边的“主位”上。
她保养得宜的手覆在我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晚晚啊,以后家里的活都别碰了,好好养着,头三个月最要紧。”
她殷切地嘱咐,又转向李旭,“阿旭,你可得把晚晚照顾好了,想吃什么就说,妈去买。咱们李家的孙子,可不能委屈了。”
她用的是“孙子”,如此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公公李建国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看我的眼神明显温和了许多,甚至破天荒地主动问我:“小林,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让你妈做。”
那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像温泉水一样包裹着我,让我几乎忘记了过往所有的委屈。
我天真地以为,这个孩子,就是打开李家心门的钥匙。
怀孕的日子,成了我嫁入李家后最“尊贵”的时光。
婆婆张美玲隔三差五就提着大包小包的滋补品上门,燕窝、海参、进口水果。
她热切地陪我去产检,每一次B超,她都紧张地攥着我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反复追问医生:“医生,孩子发育得好吧?健壮吧?”
医生被她问得无奈,只能一遍遍回答都好都好。
有一次,做完B超,婆婆拿着单子,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看,指着上面模糊的影像,脸上笑开了花:“阿旭你看!这轮廓,这鼻子,多像你小时候!一看就是个结实的小子!”
李旭也笑着附和。我心里隐约掠过一丝不安,忍不住小声说:“妈,医生说了,现在还看不出性别呢……”
婆婆脸上的笑容淡了点,摆摆手:“妈有经验!错不了!你就等着给我们李家添个大胖小子吧!”她语气里的笃定,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随着月份增大,婆婆开始热衷给我准备婴儿用品。
清一色的蓝色:蓝色的小衣服,蓝色的小包被,蓝色的小玩具,连婴儿房的壁纸都选定了深蓝色的星空图案。
我小心翼翼地问过:“妈,万一…万一是女孩呢?要不要也备点粉色的?”
婆婆正在整理那些蓝色的小袜子,闻言手一顿,头也没抬,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瞎说什么呢!咱们家就没生闺女的命!你只管安心养胎,生儿子的事有祖宗保佑呢!”
那轻飘飘的话语,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底最深处,留下一个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寒点。
我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重视”背后,悬着一把多么冰冷的尺子。
4
预产期在初冬。
阵痛在凌晨两点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无数把钝刀在肚子里反复绞动。
我疼得蜷缩在床上,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
李旭手忙脚乱地把我送到医院,产房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无际的疼痛和耗尽全身力气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在几乎要撕裂的剧痛和意识模糊的濒死感中,我终于听到了那声响亮的啼哭。
“是个女孩,六斤八两,很健康。”助产士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欣慰,把孩子抱到我眼前。
我虚弱地睁开眼,看到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像只小猴子。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余韵和难以言喻的柔情瞬间将我淹没。
我的女儿!我挣扎着伸出手指,想触碰她。就在这时,产房的门被推开了。
婆婆张美玲几乎是第一个冲进来的,脸上堆满了紧张和期待:“生了?生了?!男孩女孩?”她急切的目光越过助产士,直接落在襁褓上。
助产士抱着孩子,微笑着重复:“恭喜,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什么?!”婆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一张骤然碎裂的面具。
那表情,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近乎被欺骗的震惊和愤怒。
她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里的温度瞬间跌至冰点,尖锐得像淬了毒的针。“女…女儿?!”她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刺耳的尖锐。
随即猛地收住,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巴微微颤抖着。
她没再看孩子一眼,也没再看我,仿佛我们是什么污秽的东西。
她转过身,一言不发,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像敲在人心上的丧钟,径直走了出去。
紧接着,公公李建国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大约是装着什么补汤。
他听到了助产士的话,也看到了张美玲拂袖而去的背影。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产床上虚脱的我。
又扫过助产士怀里小小的襁褓,那目光,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棱。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动作——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像丢弃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一样。
“哐当”一声,重重摔在产房门口冰冷的地砖上!盖子崩开,里面滚烫的鸡汤溅了一地。
浓郁油腻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味弥漫开来,熏得人作呕。
他看也没看那一片狼藉,转身就走,追着婆婆的方向消失在走廊尽头。
李旭站在床边,脸色煞白,看看门口泼洒的鸡汤和远去的父母,又看看我和孩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尴尬地别开了眼。
助产士抱着孩子,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产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地上那滩冒着微弱热气的鸡汤,和我怀里女儿细弱的、委屈般的哭声,在冰冷刺骨的空气里回荡。
身体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更深的寒意,是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望着门口那摊刺目的油腻,再看看李旭躲闪的眼神。
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家里,我和我刚刚用半条命换来的女儿,从这一刻起,成了多余的累赘。
5
回到李家别墅坐月子,是预想中地狱的生活。
产后的虚弱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剖腹产的刀口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而比身体更痛的,周遭无声的漠视和冰冷的折磨。
婆婆张美玲的脸,彻底挂上了一层再也撕不下来的寒霜。
她不再踏足二楼我的房间,仿佛那里有什么不洁的禁地。
一日三餐。
早上稀饭。
中午是没有食盐的豆腐,下午是难以下咽的生菜。
日复一日,看不到半点荤腥。
由于营养跟不上,奶水很快就不够了。
穗穗饿得哇哇大哭,小脸通红,用力吮吸却吸不出什么,急得直蹬小腿。
哭声撕心裂肺,像钝刀子割着我的神经。
我抱着她,徒劳地摇晃,心如刀绞,我忍着刀口的剧痛,抱着哭得声嘶力的穗穗,一步一步挪下楼。
客厅里,婆婆张美玲正悠闲地修剪着一盆名贵的蝴蝶兰,电视里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公公李建国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头也没抬。
暖黄的灯光,悠扬的戏曲,氤氲的香,构成一幅温馨的画卷,却将我和怀中啼哭的婴儿彻底隔绝在外。
“妈…”我的声音干涩发颤,“穗穗…穗穗好像没吃饱…奶水不够…能不能…炖点汤?”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先落在我疼痛却干瘪的胸口,又扫过穗穗哭得通红的小脸,最后定格在我苍白憔悴的脸上。
嘴角慢慢向下撇,扯出一个极其刻薄讽刺的弧度。
“汤?”她嗤笑一声,放下剪刀,慢条斯理地用湿巾擦着手。
“喝什么汤?就你这身子骨,虚不受补!喝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奶水堵了更麻烦!就得吃清淡点,才下奶!”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的目光像淬毒的针,扎在我身上,“乡下人,以前吃糠咽菜不也照样养大孩子?怎么到了城里,反倒金贵起来了?我看你就是嘴馋!”
“妈!”李旭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穗穗哭得厉害,要不……”
“要不什么?”张美玲猛地拔高声音,打断了儿子,眼神凌厉地扫过去,“你懂什么?女人家的事你少掺和!妈生你的时候,连鸡蛋都吃不上几个,奶水不也足足的?听妈的没错!”
李旭被她一吼,张了张嘴,看着哭嚎的女儿和我惨白的脸,眼神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抿紧了唇,默默转身上了楼,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公公李建国终于从报纸后抬起眼皮,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冰冷地掠过我们母女,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对着婆婆说:“行了,吵死了,把孩子抱上去。”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我抱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穗穗,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躯和更沉重的心,挪回那个冰冷孤寂的二楼房间。
门关上,隔绝了楼下虚假的温馨,我把脸埋进女儿带着奶腥味却单薄的小身体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她小小的衣襟上。
那一刻,我抱着我血脉相连的女儿,却感觉置身于世界上最寒冷的南极。
6
身体的亏空和精神的重压像两座大山,奶水稀薄,穗穗常常饿醒,整夜啼哭。
我抱着她在冰冷的房间里踱步,腰部的酸痛和刀口的钝痛如影随形。
睡眠成了一种奢侈,即便偶尔睡着,也是浅眠,一点细微声响就能惊醒熟睡中的穗穗。
那天半夜,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我的胃,疼得我蜷缩起来。
白天那点清水煮白菜和一小团冷饭,早已消耗殆尽。
穗穗刚哭累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实在忍不住,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挪向楼下厨房,想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厨房里一片黑暗,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打开冰箱。
冷藏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孤零零的鸡蛋和一小盒牛奶。
保鲜层里,赫然放着半盘晚上剩下的、油光红亮的红烧排骨!那浓郁的肉香,像一只钩子,瞬间勾起胃里翻江倒海的渴望。我下意识地伸出手。
“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摸摸干什么呢?”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差点跳出喉咙。
转身,只见婆婆张美玲穿着睡袍,幽灵般站在厨房门口,抱着手臂,脸上没有任何睡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嫌恶。
她的目光像一头饿狼,扫过我伸向排骨的手,又落在我因为饥饿和惊吓而更显苍白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度讽刺的弧度。
“哟,这是饿死鬼投胎了?”她踱步进来,拖鞋在寂静的夜里敲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她一把拉开冰箱门,指着那盘排骨,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这是给阿旭明天带饭的!你手脏不脏?碰坏了你赔得起吗?再说,大半夜吃这么油腻,也不怕撑死!”
她啪地一声关上冰箱门,巨大的声响在寂静中炸开。
我胃里绞痛的痉挛一阵强过一阵,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屈辱感像火焰灼烧着脸颊。“妈…我…我就是有点饿……”声音细若蚊蝇。
“饿?”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拔高了声调,“晚饭不是给你吃了吗?那么大一碗饭还不够?你是饭桶吗?这才几个小时?”
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我,“林晚,我告诉你,我们李家的米缸,都快被你吃空了!乡下人胃口就是大,跟填不满的无底洞似的!你再这么不知节制地吃下去,阿旭那点工资,早晚被你吃穷!”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厨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刺穿鼓膜,直抵心脏最深处。
米缸见底?
吃穷?
原来我在这家人眼里,只是一个消耗粮食的累赘。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身体深处那股一直被压抑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刻薄的眼睛,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冷得掉冰渣:“半碗冷饭,一碗清水煮菜叶子,喂狗都不够!你们李家要是真养不起我吃饭,我现在就带着穗穗走!”
婆婆显然没料到我敢这样顶撞,她被我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震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随即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反了你了!敢这么跟我说话?!走?你走啊!抱着你那赔钱货,看你能走到哪去!没我们李家,你们娘俩早饿死街头了!”
她气得胸膛起伏,指着我的鼻子,“滚回楼上去!明天早饭也别想吃了!饿着清醒清醒!”
说完,她像躲避瘟疫一样,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厨房,真丝睡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我僵立在原地,冰箱运作的低沉嗡鸣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胃里的绞痛还在持续,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清醒。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厨房门,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三年在这个华丽牢笼里所有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的日子,正在寸寸碎裂。
饿死街头?
我抱着自己滚烫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疼痛让我更加清醒。
走。
必须走。
这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带着燎原之势,再也无法遏制。
7
那场深夜厨房的对峙,像一个分水岭。
婆婆张美玲的刻薄变本加厉,甚至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再做。
我的饭菜,从之前的清汤寡水,彻底变成了真正的猪食
有时是隔夜的、带着馊味的米饭泡点热水。
有时是一碗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子的盐汤。
她甚至故意当着我的面,把给李旭精心准备的、香气四溢的饭菜端进书房,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李旭对此视而不见,或者说,他选择了最懦弱的逃避。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书房,或者直接回主卧倒头就睡。
偶尔被我抱着哭闹的穗穗堵住,他也只是皱着眉,语气带着疲惫和不耐烦:“晚晚,妈年纪大了,脾气有点不好,你多忍忍。她总归是为我们好。”
或者,“孩子哭闹很正常,你哄哄就好了,别太娇气。”
他的眼神,始终回避着我日益凹陷的眼窝和枯槁的脸色。他成了这个家里一道模糊的影子,一个沉默的帮凶。
而真正将我推向深渊的,是那场猝不及防的高烧。
连续几天的饥饿、心力交瘁和郁结于心,身体终于发出了最后的抗议。
那天傍晚。
我给穗穗换尿布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栽倒。
我摸了摸额头,滚烫,找出体温计一量——39.3度。
刀口的位置也传来一阵阵灼热的胀痛,更要命的是,穗穗的小脸也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呼吸急促,小身子摸上去烫得吓人!我给她量了体温——39.8度!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抱着滚烫的、哭闹不止的穗穗,跌跌撞撞地下楼。
客厅里,婆婆张美玲正和公公李建国悠闲地吃着晚饭,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香气扑鼻。
“妈!穗穗发烧了!39度8!我也在发烧!家里…家里还有退烧药吗?”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美玲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向我。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在我烧得通红、满是汗水的脸上舔过。
又落在穗穗同样滚烫的小脸上,没有一丝焦急,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和算计。
“发烧?”她语调平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
“小孩子家家的,哪那么容易烧坏?捂捂汗就好了。”她站起身,却并不是去拿药,而是走向客厅角落那个带锁的矮柜。
我知道,家里常备的药箱就锁在里面。
“药呢?妈,快给我药!”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
她慢悠悠地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却没有立刻打开。
她转过身,抱着手臂,挡在柜子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急什么?是药三分毒!你懂不懂?”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严厉,“你自己烧糊涂了不要紧,那药性过给孩子怎么办?!她这么小,肝肾都弱,能乱吃药吗?烧坏脑子你负责?!”
“可是…可是再不退烧,她会惊厥的!求你了妈,先给她吃一点!”
我抱着穗穗,感觉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越来越烫,哭声也变得微弱嘶哑,像濒死的小猫。
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不行!”张美玲断然拒绝,斩钉截铁,声音像淬了冰。
“忍忍就过去了!哪个孩子不发烧?我们阿旭小时候发烧,我连医院都不送,就硬扛!现在不也长得好好的?听我的,没错!”
她说着,竟把钥匙从锁孔里拔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我去抢。
“你赶紧抱着孩子回房去,盖厚被子捂汗!别在这添乱!”公公李建国全程冷眼旁观。
甚至还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仿佛眼前上演的只是一出无关紧要的闹剧。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在婆婆攥紧钥匙退后那一步时,彻底崩断了。
绝望和愤怒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爆发。
那扇锁着药和希望的柜门,连同婆婆那张冷漠刻薄的脸,李建国无动于衷的侧影。
还有楼上丈夫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在我眼前扭曲、变形,最终凝聚成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抱着滚烫的穗穗,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向挡在柜子前的婆婆张美玲。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疯狂撞得一个趔趄,惊叫一声,手里的钥匙“当啷”掉在地上。
但我根本无暇去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去医院!救我的孩子!
我赤着脚,踩过冰冷的地砖,撞开沉重的别墅大门,一头扎进门外瓢泼的冰冷雨幕。
初冬的雨点,密集、冰冷,像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
脚底被院中粗糙的石子路硌破、划伤,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怀里穗穗那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带给我的恐惧的万分之一。
雨水瞬间浇透了我单薄的睡衣,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却奇异地让我滚烫的额头和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我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跑到有光、有医生、有希望的地方去。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怀里的穗穗像一块燃烧的炭,微弱的气息拂在我的颈窝。
身后,别墅的门似乎被猛地拉开,传来婆婆气急败坏的尖叫和周旭惊慌的呼喊:“林晚!你疯了!回来!”
那声音被狂风骤雨撕扯得破碎不堪,迅速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和嘈杂的雨声中。
我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抱着我的孩子,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记忆中医院的方向。
在冰冷的雨夜里,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每一步踏在湿滑冰冷的地上,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但每一步,都离那个绝望的牢笼更远一步。
8
民政局那扇象征着解脱与决裂的门在身后关闭。
也将李旭和他母亲张美玲那张失魂落魄、混杂着震惊与不甘的脸隔绝在外。
冰冷的玻璃如同两个世界,清晰地划分开了过去与未来。
怀里的穗穗似乎感应到环境的骤变,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哼唧。
我立刻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她柔嫩温热的小脸,那股熟悉的、带着奶香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和身后粘稠的视线。
“穗穗不怕,妈妈在。”我低语,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坚定。
抱着她,我走向等候区,每一步都踏在光洁冰凉的地砖上,步履却异常平稳。
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和淡淡的油墨气息,混合着等待办理手续的男女们散发出的复杂情绪。
疏离、怨怼、解脱、麻木。
我的出现,怀抱婴儿,一身刚从医院出来的狼狈,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引来诸多侧目。
我视若无睹,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穗穗醒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光线明亮的地方。
我拿出随身带的温奶瓶,里面是医院护士好心帮忙温好的少量配方奶。
她立刻贪婪地吮吸起来,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看着她安然吮吸的侧脸,长途奔袭的疲惫、高烧后的虚脱、以及过去三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和伤痛,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安全的落脚点,缓缓沉淀下来。
“请A017号到3号窗口办理。”冰冷的电子音在寂静的大厅响起。
我抱着穗穗起身,走向那个即将开启人生新篇章的窗口。
玻璃后面,是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大姐。
她看到我怀里熟睡的小婴儿,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同情。
“办理离婚?”她轻声问,递过来几张表格和一份协议模板。
“是。”我点头,声音沙哑却清晰。
单手抱着穗穗,另一只手拿起笔,在“申请人”一栏。
一笔一划,郑重写下:林晚。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斩断枷锁的锐响。
在填写离婚原因时,指尖没有丝毫犹豫,清晰地写下:长期遭受配偶及其家庭成员(公婆)精神虐待、
经济控制、生活苛待,严重损害申请人及婚生女身心健康,危及生命(附医院病历及报警记录备查)。每一个字,都是血泪铸就的控诉。
“孩子归您抚养?”大姐轻声确认,目光再次落在我怀中的小生命上。
“是。”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
“男方及其家庭不具备安全抚养条件,存在严重失职及虐待风险。”我补充道,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好的,协议里需要明确抚养权归属、抚养费标准及支付方式、探视权等。
另外,大姐顿了顿,提醒道,“需要男方签字确认协议内容。对方……在外面吗?”
我转过身。李旭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大厅,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难者。
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浸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此刻的落魄。
头发凌乱地滴着水,脸色惨白如纸,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
他看着我和我怀里的穗穗,眼神交织着极致的痛苦、茫然、浓烈的悔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残留怨怼。
李旭怨我狠心,怨我为何如此决绝,不留余地。
婆婆张美玲没有跟进来,但她那无处不在的阴影,仿佛依然沉甸甸地压在李旭的肩头,让他透不过气。
李旭的目光落在表格和协议书上,当他看到“精神虐待”、“经济控制”、“生活苛待”、“危及生命”这些刺目的字眼。
尤其是看到我冷静地写下“虐待风险”时,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濒死的鱼。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最后一丝卑微的、近乎绝望的祈求:
“晚晚…”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
“真的…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妈她…她做得太过分!我…我之前是混蛋!是我没保护好你和穗穗!你打我骂我都行!我们回家…回家我让妈给你道歉!我保证!我保证以后……”
“保证?”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裂了他语无伦次的忏悔。
我抱着穗穗,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写满慌乱的双眼。
“李旭,你的保证,在你妈锁上退烧药柜门的时候,在你爸摔了鸡汤保温桶的时候,在你一次次背对着我和高烧的女儿酣睡的时候,就已经一文不值了。”
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的道歉,换不回穗穗差点烧坏的脑子,也换不回我月子里的那碗热汤,更换不回我们母女差点被你们李家狗都不吃的饮食和冷漠刻薄逼死的命!”
我的声音没有拔高,却字字如锤,狠狠砸在周旭的心上,也砸在寂静的大厅里,引来周围几道惊诧的目光。
李旭被我眼神里的决绝和话语中的冰冷事实逼得踉跄后退一步,脸上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碎裂,只剩下惨白的灰败。
“签字吧。”我将协议书推到他面前,指着需要他签字的地方,语气不容置疑。
“女儿归我,抚养费按你月收入的百分之三十支付,每月五号前打到指定账户。探视权,”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鉴于你们家庭环境和过往行为对孩子的巨大潜在伤害,现阶段,经法院核实评估前,你拥有每月一次、在指定公共场合(由我陪同)探视的权利,每次不超过两小时。
未经我同意和她本人意愿,你及你的父母,不得擅自接近孩子住所及学校(未来)范围,这是底线。”
“百分之三十?公共场合?还要你陪同?”
李旭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要求,“晚晚!我是穗穗的爸爸!我有权利……”
“权利?”我冷笑一声,将怀里睡着的穗穗微微侧向他,露出她额头上输液留下的微小青色针眼。
“当她高烧四十度,哭得快要背过气,她的爸爸在哪里?”
“在她的奶奶锁着退烧药骂她是赔钱货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做什么?”
“在她被饿得整夜哭闹,她的爷爷嫌她吵的时候,她的爸爸又在哪里?!”
我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眼眶发热,但我死死忍住了。
“李旭,现在跟我谈做父亲的权利?你和你的家人,配吗?”
“这份协议,签,还是不签?不签,我们法庭见。我会把你们周家如何对待产妇和新生儿的证据,一条条、一件件,全都摊在法官面前。”我掷地有声。
李旭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看着穗穗沉睡中恬静却依旧带着病弱痕迹的小脸。
又看看我眼中磐石般的决绝和毫不掩饰的憎恶,最后目光落在协议书那些冰冷的条款上。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
许久,他才颤抖着手,拿起笔,在签名栏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迹潦草,透着无尽的狼狈和屈辱。那姿态,像在签一份丧权辱国的条约。
当鲜红的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两本崭新的、墨绿色封皮的离婚证上时。
我心头那块压了三年、重逾千斤的巨石,轰然落地!尘埃落定。
9
抱着穗穗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雨后清新和自由味道的空气。
身后,李旭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
张美玲不知何时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李旭的胳膊,声音尖利地哭喊着什么,隐约听到“我的孙女”、“她凭什么”、“告她”之类的字眼。
李旭猛地甩开她的手,第一次对着他母亲爆发了,嘶吼着什么,母子俩在台阶下拉扯争执起来。
那混乱的一幕,在我身后迅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消失在街角。
他们如何狗咬狗,与我再无干系。
我没有回李家别墅取任何东西,那些所谓的嫁妆和婚后添置的、被婆婆挑剔过的衣物,沾染了太多令人窒息的气息,不要也罢。
当务之急,是给我和穗穗一个安全的、温暖的窝。
我拨通了陈姐的电话。陈姐是我曾经打工的那家咖啡馆的老板娘。
一个爽利干练的中年女人,当初我刚进城走投无路时,是她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份工作。
后来我辞职结婚,她还惋惜了好久,说我踏实肯干。
“喂?小晚?”陈姐熟悉的大嗓门传来,带着关切,“你怎么样了?孩子没事了吧?前几天听医院的小护士说你抱着孩子跑出来,吓死我了!”
“陈姐,”听到她声音的瞬间,眼眶再也忍不住地发热,声音带着哽噎,“我…我和李旭离婚了。刚办完手续,现在…带着穗穗,没地方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陈姐斩钉截铁的声音:“扯那些没用的!你现在在哪?定位发我!原地等着!我让小刘开车去接你!先到我店里来!”
她的声音像一道暖流,仿佛是妈妈跟我说话。
瞬间驱散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彷徨。
半个小时后,我和穗穗坐在了陈姐那间熟悉的、飘散着浓郁咖啡香和烘焙甜香的咖啡馆里。
靠窗的卡座,阳光暖暖地洒进来,陈姐二话不说,先塞给我一杯热牛奶和一块刚出炉的松软面包:“赶紧吃!看你瘦成什么样了!孩子给我抱抱。”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穗穗,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心疼地直叹气:“造孽啊!多好的孩子,被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磋磨成这样!”
她一边骂,一边熟练地检查穗穗的尿布,又摸了摸她的小手小脚。
“陈姐,我想求你件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温热的牛奶滑进食道,暖了冰冷的肠胃,也暖了心。
“我想租个房子,离你这近点的,便宜安全就好,我还想…回来上班。”
我抬起头,目光恳切而坚定,“孩子…我会想办法安顿好,不会耽误工作的。”
陈姐抱着穗穗,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愤怒,更多的是欣慰和赞赏。
“工作的事好说!店里正好缺人手,你随时能回来!工资待遇比以前只高不低!”
她爽快答应,随即又皱眉,“房子嘛…急是急,但也不能太将就,你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呢。这样,”
她沉吟了一下,“我楼上那套小公寓,租客刚搬走,正空着。家具家电都是现成的,虽然有点旧,但干净安全,离咖啡馆就几步路,方便你上下班。房租…等你手头宽裕了再说!”
“陈姐!这不行!房租该多少就是多少,我…”我急忙拒绝。
“打住!”陈姐一摆手,打断我,虎着脸,“跟我还客气什么?就当是预支给你的工资!再说了,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进去还能帮我照看照看。就这么定了!”
她把穗穗轻轻放回我怀里,“我让小刘带你去看看房子,顺便帮你把钥匙拿来,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跟我说,店里有的先拿去用。”
巨大的感激噎在喉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谢谢姐!”
陈姐的公寓不大,只有四十多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家具确实有些年头,但正如她所说,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光充足。
小小的阳台上,甚至还有几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顽强地活着。
站在这个小小的、完全属于我和穗穗的空间里,看着窗外陌生的、生机勃勃的街景,巨大的安全感混杂着新生的喜悦,几乎将我淹没。
我把熟睡的穗穗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小床上,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穗穗,我们有家了。”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逾千斤。
10
安顿下来的日子,忙碌得像陀螺,却也充实得前所未有。
白天,我把穗穗托付给陈姐介绍的、住在同一栋楼里一位口碑很好的退休张阿姨照看。
张阿姨慈眉善目,带过好几个孙子孙女,经验丰富,收费也合理。安顿好穗穗,我便一头扎进咖啡馆的工作中。
几年没碰,手有些生疏,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勤快和认真很快又回来了。
点单、做咖啡、收拾桌子、清洗杯碟…忙碌而有序。咖啡馆的同事们知道我的情况,都格外照顾,抢着干重活。
浓郁的咖啡香气和顾客们友善的点头微笑,一点点熨帖着心底深处的创伤。
陈姐说到做到,给我的工资比之前高了三分之一,还经常“顺手”给我带些新鲜的水果、糕点,或者店里当天没用完但品质很好的牛奶、面包。
她总说:“小晚啊,你现在可是一个人养孩子,得多补充营养!别亏着自己!”
李旭的抚养费,第一个月准时打到了陈姐帮我新开的银行卡上。
数额是按他之前工资水平估算的百分之三十,不算多,但足够支付房租。
张阿姨的看护费和基本生活开销,汇款附言只有冰冷的两个字:抚养费。再无其他。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周,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吧台后清洗咖啡机,陈姐脸色不太好看地走过来,压低声音:“小晚,门口…你前婆婆。”
我心头一紧,抬头望去。
果然,透过玻璃门,张美玲穿着一身依旧考究的香云纱旗袍,拎着小坤包,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外,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咖啡馆里搜寻着。
看到我,她的目光瞬间锁定,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深吸一口气,解下围裙,对陈姐说:“姐,我出去一下。”
推开玻璃门,初秋微凉的风拂面。张美玲立刻上前一步,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又试图越过我看向咖啡馆里面。
“林晚!你把我孙女藏哪儿了?快把孩子交出来!”
她的声音尖利,引得路边行人侧目。
“穗穗很好,她在安全的地方。”
我挡在门口,隔绝她的视线,声音平静无波。
“协议写得很清楚,探视需要提前预约,在公共场合进行。你没有预约,更没有资格来这里索要孩子。”
“预约?公共场合?”张美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嘲讽,“我是她亲奶奶!我看自己的孙女还要跟你预约?还要你批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这孩子身上流着李家的血!是我们李家的种!你休想霸占。”
她的叫嚣引来更多目光。
我看着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却依旧竭力维持着所谓体面矜持的脸,只觉得无比荒谬和可笑。
“李家的种?”
我冷冷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当她饿得整夜哭闹的时候,当她高烧四十度差点烧坏脑子的时候,当她被她的亲爷爷嫌弃吵闹、被她的亲奶奶骂赔钱货、锁着退烧药等死的时候,你们李家人在哪里?你们李家的血,那时候怎么不显灵来救救她?”
我的话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张美玲脸上。
她的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语塞。
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有探究,有鄙夷。
“你…你血口喷人!”她终于找回声音,色厉内荏地尖叫道。
“要不是你把孩子抱走,她能受那份罪?是你自己没用!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现在倒来怪我们?”
“阿旭心软,被你蒙骗签了那丧权辱国的协议,我可不会认!我要告你!我要把孩子的抚养权夺回来!”
“告?”
我向前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气势竟将她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张美玲,你请便,我随时恭候法院的传票。”
“正好,我也很想问问法官,一个在月子里给产妇顿顿喂清水煮白菜、半夜饿醒找点吃的就被骂乡下人饭桶、”
“把高烧的婴儿锁在没药房子里等死的所谓奶奶,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谈抚养权?”
“你猜,法官看到穗穗的病历和那份报警记录,是会相信你颠倒黑白的诬告,还是相信一个差点被你们害死的母亲的血泪控诉?”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张美玲被我眼中的戾气和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威胁彻底震慑住了。
她大概从未想过,曾经在她面前小心翼翼、逆来顺受的乡下媳妇,会变得如此锋芒毕露,寸步不让。
她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抖,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你…你你给我等着!”最终,她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虚张声势的威胁,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然后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得地面咚咚作响,带着一身狼狈和滔天的怨气,仓皇离去。
看着她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
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汗,原来,撕破脸皮,正面硬刚这头曾经让我恐惧的母老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当她引以为傲的城里人、“体面人”的遮羞布被当众扯下。
当她精心维持的权威被毫不留情地碾碎时,她也只剩下一具色厉内荏的空壳。
我转身回到温暖的咖啡馆,浓郁的咖啡香包裹上来。
陈姐对我竖起大拇指,同事们也投来赞许和支持的目光。
我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神不再闪躲、眉宇间带着一丝狠厉和韧劲的自己,用力地闭了闭眼。
为了穗穗,我必须强大,必须长出獠牙。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李家的抚养费,是下一个战场。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之前在医院律师咨询处记下的法律援助热线号码。
“喂,您好,我想咨询关于离婚后子女抚养费强制执行的问题……”
我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如同在咖啡馆里为顾客点单。
这一次,我要主动出击,为自己和女儿,讨回应得的每一分生存的权利。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锃亮的咖啡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未来或许依旧艰难,但脚下这条路,终于是我自己选的,通往光明的方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