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记忆力的九岁

记忆里,九岁那年的冬天,是铅灰色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的味道,混合着老屋木头腐朽和陈年灰尘的气息,像一块沉重的、吸饱了寒气的旧抹布,堵在人的口鼻处。风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哨音,像是谁在墙外压抑地哭泣。

奶奶,就是在这个冬天走的。

她走得很突然,至少对九岁的我来说是这样。前一天晚上,她还用枯瘦的手,颤巍巍地给我掖好那床又硬又沉的旧棉被,哑着嗓子说:“小娜,盖严实点……奶奶冷……”她的呼吸带着一种破风箱似的嘶嘶声,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我蜷缩在她身边,汲取着她身上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种不同寻常的死寂惊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冷的。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窸窸窣窣地准备那点可怜的早饭。堂屋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是母亲的声音,还有父亲沉重而烦躁的踱步声。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光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堂屋里,昏暗的光线下,奶奶躺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单。她的脸被布单遮住了,只露出几缕稀疏灰白的头发。母亲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父亲背对着门,站在窗边,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而阴郁的石像,只有不断搓动的、骨节粗大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的焦躁。

“奶奶……”我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母亲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随即又埋下头去,哭得更压抑了。父亲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种被沉重现实压垮的暴戾:“哭丧着脸干什么!滚一边去!别在这儿添乱!”

那声“滚”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我僵在原地,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块白布下奶奶模糊的轮廓。她真的……不在了?那个会给我留一口热糊糊,会用枯瘦的手掌摸摸我头顶,会用沙哑的声音叫我“小娜”的奶奶……再也不会应我了?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

奶奶简陋的葬礼在一种压抑、混乱和贫穷的底色中仓促进行。亲戚们来了又走,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哀戚,更多的是对父亲家境的打量和不易察觉的轻蔑。父亲阴沉着脸,像一头困兽,应付着一切,脾气一点就炸。母亲则像丢了魂,眼神涣散,动作迟缓,常常对着某个角落发呆流泪。

混乱中,一个远房的婶婆,在帮忙收拾奶奶那点少得可怜的遗物时,悄悄把我拉到角落里。她粗糙的手心里,躺着一个用褪色的蓝布头巾仔细包着的小东西。

“小娜啊,”婶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浓的叹息,“你奶奶……临走前清醒那会儿,就攥着这个,说……要给你的。”她小心翼翼地把布包塞进我冰凉的小手里,“她说,这是她娘留给她的,不值钱,就是个念想……她说,戴着它,能……能保平安。还说什么……”婶婆努力回忆着,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一点水光,“哦,对!她说,‘小娜啊,戴着它……奶奶就在呢……’”

蓝布头巾被一层层揭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个吊坠。

它真的很不起眼。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甚至不是玉的。只是一块水滴形状的石头,颜色是浑浊的深褐色,上面带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像是天然形成的暗色纹理。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边缘圆润,穿在一根同样老旧、有些发黑的细红绳上。石头本身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黯淡,但入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仿佛还残留着奶奶最后那点微弱的体温。

我紧紧攥着这枚小小的、温润的吊坠,像是攥住了奶奶最后的气息,攥住了那句“戴着它,奶奶就在呢”。汹涌的眼泪再次决堤,我把它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离开的人留住一点点。

然而,奶奶的离世,非但没有让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凝聚片刻的哀思,反而像抽走了最后一块承重的基石,彻底引爆了积压已久的火药桶。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债主就上门了。是父亲开小加工厂时欠下的材料钱。来人嗓门很大,语气不善,堵在门口嚷嚷着“还钱”,引来几个邻居探头探脑。

父亲本就因为丧母和欠债焦头烂额,连日来的压抑和屈辱在这一刻爆发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赤红着眼睛冲出去,和债主在院子里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刺耳。

“没钱?没钱你开什么厂?装什么大瓣蒜!”

“老子厂子倒了!老娘刚走!你他妈还有没有人性?!”

“我管你走不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滚!给老子滚出去!”

争吵迅速升级。我躲在堂屋的门后,透过门缝,惊恐地看着。母亲试图去拉父亲,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踉跄着跌坐在地上。父亲抄起墙边立着的一把破笤帚,作势要打。债主也不甘示弱,破口大骂。

“砰!”一声巨响,是父亲盛怒之下,一脚踹翻了院子里那个用来接雨水的破瓦盆。瓦盆四分五裂,浑浊的泥水溅得到处都是。

这声碎裂,如同一个信号。父亲和债主的对骂声,母亲坐在地上嘤嘤的哭泣声,邻居的议论声……各种声音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我死死捂着耳朵,身体缩成一团,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手里的吊坠被我攥得死紧,坚硬的石头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

不知吵了多久,债主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院狼藉和更加沉重的绝望。父亲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地扫视着院子,最后落在地上的碎瓦片和泥水上,又猛地转向跌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点的母亲。

“哭!就知道哭!丧门星!要不是你整天哭丧着脸,晦气!”父亲所有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挫败感,像找到了一个最软弱的出口,全部倾泻到了母亲身上。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母亲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用力摇晃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母亲脸上。

我的突然出现和哭喊,让暴怒中的父亲动作一滞。他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被忤逆的暴怒和极度的烦躁。“滚开!小兔崽子!”他猛地一甩胳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父亲似乎累了。他喘着粗气,狠狠一推母亲:“滚!看见你就烦!给老子滚回你娘家去!都滚!”

母亲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她披头散发,脸上泪痕和泥点混在一起,眼神空洞绝望得像两潭死水。她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里有恨,有怨,有悲哀,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麻木。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风还在呜咽。

他沉默地走过来,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镣铐

他弯腰,不是扶跪着的我,而是捡起了掉在我脚边不远处的那个吊坠。深褐色的石头在昏暗中毫不起眼。他捏在粗糙的手指间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厌弃和不耐烦,仿佛捏着一块脏兮兮的石头。他随手一扔,那吊坠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掉在我面前的泥地上。

“晦气东西!”他低低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说吊坠,还是在说眼前的一切。

然后,他直起身,看都没再看地上的吊坠和蜷缩的我一眼,转身,大步走进了堂屋。紧接着,我听到了门栓滑动的声音——沉重的、冰冷的

……意识在疲惫和寒冷中沉沉浮浮。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吊坠,石头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蜷缩在散发着土腥味的干草堆里,身体依旧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但奶奶那句微弱却固执的“戴着它,奶奶就在呢”,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勉强吊住了我不断下坠的灵魂。

然而,这份微弱的慰藉,很快就被白日里更冰冷、更刺人的现实记忆覆盖。奶奶下葬后的头几天,村里那些半大孩子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漠视或偶尔的戏弄,而是带上了一种赤裸裸的、带着残忍好奇的打量。

那天下午,太阳惨白地挂在天上,没什么温度。我刚从家里那个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逃出来,茫然地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待一会儿。几个常在附近疯跑的男孩,以阿壮为首,像闻到腥味的鬣狗一样围了上来。阿壮比我大两岁,长得又高又壮,是村里的孩子王,平时就爱欺负弱小。

“喂!扫把星!”阿壮叉着腰,挡在我面前,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听说你奶奶死啦?”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低着头,想绕开他。

“问你话呢!”旁边一个瘦猴似的男孩推了我一把,力气不大,却让我一个趔趄,“死没死啊?你看见她躺板板(棺材)里了吗?吓人不?”他故意挤眉弄眼,模仿着僵硬的样子,引得其他几个孩子哄笑起来。

“肯定吓人!脸都是青的!”另一个孩子附和着,声音尖利。

我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压住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眼眶的灼热。不能哭。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哭。奶奶说过,眼泪流给心疼你的人看才有用。流给这些人看,只会换来更多的嘲笑和拳头。

“哑巴啦?”阿壮见我不说话,更来劲了,他凑近一步,带着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喂,你哭没哭啊?你奶奶对你那么好,给你留啥好东西没?拿出来瞧瞧?”他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逡巡,最后落在我紧紧攥着吊坠、藏在衣襟下的手上。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背后,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藏什么藏?肯定有好东西!”阿壮眼睛一亮,伸手就来拽我的胳膊,“给老子看看!”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他们刺耳的哄笑和叫骂:

“跑什么跑!小气鬼!”

“没奶奶的野孩子!晦气!”

“哭包!扫把星!离她远点!”

我拼命地跑,肺里像着了火,冷风灌进喉咙,刀割一样疼。一直跑到村后那个废弃的、堆满麦草垛的打谷场,一头扎进两个巨大草垛之间最狭窄、最隐蔽的缝隙里,才敢停下来。身体顺着粗糙的草垛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确定周围死寂无人,那根死死绷紧的弦,才“啪”地一声断了。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汹涌。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被死死堵住的呜咽,像受伤小兽垂死的哀鸣。我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盖住心口那片被撕裂、被践踏的剧痛。

“奶奶……奶奶……”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嘶喊,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冰冷的地面,迅速被干燥的泥土吸走,只留下深色的印记。我不敢出声,怕引来那些恶魔般的孩子,怕引来村里任何可能看到我“软弱”的人。阿壮他们嘲笑的脸,那些“扫把星”、“没奶奶的野孩子”、“哭包”的恶毒字眼,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我。

为什么难过要被人嘲笑?为什么失去至亲的痛楚,会成为别人取乐的把柄?为什么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想念奶奶,都成了奢望?巨大的委屈、悲伤、愤怒和无助,像冰冷的淤泥,一层层将我淹没,几乎窒息。

只有躲在这无人知晓的草垛缝隙里,在绝对的黑暗中,我才敢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我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让粗糙的裤料吸走泪水,身体因为无声的抽泣而蜷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枚吊坠,冰凉的石头被我的眼泪和掌心滚烫的温度浸湿,仿佛也在无声地哭泣。

哭到精疲力竭,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胸腔里一阵阵空落落的抽痛和冰冷的麻木。我抬起头,透过草垛的缝隙,看着外面惨白的天光。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容纳一个小女孩失去奶奶的悲伤。连哭泣,都成了一种需要隐藏的罪过。

草垛缝隙的冰冷和此刻蜷缩的杂物棚草堆的触感,在记忆中诡异地重叠。同样是黑暗,同样是独自一人,同样是攥着那枚冰冷的吊坠。只是,此刻的寒冷更甚,绝望更深。奶奶走了,妈妈走了,爸爸把我锁在门外,而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对我这个“扫把星”、“没奶奶的野孩子”关闭了大门。

原来,最深的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你的悲伤和眼泪,都成了他人眼中可笑甚至可厌的东西,连存在本身都成了错误。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最后一点哽咽死死压回喉咙深处。脸上泪痕被风吹干,紧绷绷的。借着棚子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星光(或是邻家的灯火余光),我摊开手掌。那枚深褐色的水滴吊坠,静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