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在青天,兴王世子!

暑热未消秋渐浓,阵雨偶送桂花香。

大明正德十四年。

荆楚之地夏秋之交。

安陆州。

兴王府。

这座建构宏伟的王府门前,有两尊神态威猛的雄狮分坐两旁。

青砖黛瓦,朱漆廊柱,假山水池交杂在一起,在江汉烟雨中洇开一片赭色旧梦。

一个身着素服的温润少年,正坐在廊下,捧着一卷书看着。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

那张嫩白如冷玉的面庞上,双眉似两笔淡墨轻扫。

他薄唇紧抿着,好似刀锋一般凌厉,瘦削的身形裹在素袍里,衣袂翻飞间恍若青鹤踏雪。

此时。

只听得有人声在那院中响起。

“世子殿下通身的气度,着实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少年闻言,抬眼望去。

却见一人,信步而来。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亦是身着一身素色衣衫,作文士打扮,摇着羽扇而来。

看到那中年男子,素服少年喜上眉梢。

“袁师来的正好。”

“我有一问,正要寻袁师解惑。”

中年男子姓袁,名宗皋,字仲德,是大明弘治三年的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弘治七年,随兴王抵安陆府,任王府长史。

一个多月前,兴王逝世,兴王之子朱厚熜以兴王世子之身,接掌王府大小事务,仍奉袁宗皋为长史。

袁总皋走到廊下,与眼前这位兴王世子行礼。

自一个多月前兴王过世之后,兴王府的主人,其实便已经换成了眼前这位刚刚十二岁的翩翩少年。

别看世子年少,但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气魄心胸手段,兴王过世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府中大小事务,虽然有他从旁协助,但府中的主心骨却是这位年少的世子殿下。

这般年纪,能有这般持重之姿,着实是非同一般。

“殿下有何问题?”

袁宗皋行礼过后,朝着朱厚熜询问一句。

朱厚熜将手中经卷递到袁宗皋眼前。

“袁师,你看这两句。”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树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这是何意?”

“不知袁师可否为我解惑?”

袁宗皋闻言,稍稍一怔。

世子殿下最近似乎对道佛经卷研究的颇为上心。

或许是因为王爷刚刚过世的缘故。

“殿下。”

“这两句乃是唐朝时李翱赠与药山惟俨禅师的组诗之一。”

“练得身形似鹤形,应该是说惟俨禅师身体清瘦,精神矍铄,很有得道者的高逸之风,看上去令人神清气爽。”

“千株松下两函经”。

“千株松说明药山环境的清幽美妙,松林茂密安静,是参禅悟道的好所在。”

“鹤最喜欢巢在松树上,松下的禅师也自然令人联想到仙鹤。”

“两函经是说佛经还没有打开,还盛在书套里。”

“因为药山禅师曾对人说自己拿着佛经的时候,不是为了阅读,而是“只图经遮眼”,只不过是用它来遮遮眼睛挡挡光线而已。”

“这是只有大悟之人才具备的神情风致,这句诗透露出禅师熟悉经典又不屑于以研读经典自诩,对自己的悟性充满了自信。”

“……”

“云在青天水在瓶,这便是禅师所指示,李翱所体悟到的“道”。”

“云在青天,从风变灭,卷舒自如。”

“水在瓶中,恬静安详,清光可鉴。”

朱厚熜听到袁宗皋一字一句的解释,眼中闪过一抹精芒。

“云在青天水在瓶!”

“袁师,听你这般解法,你好像对佛道两家也有研究?”

“不知袁师以为,这道佛两家,是否真的可求长生久视?”

袁宗皋闻言,摇头苦笑。

“世子殿下,这道佛两家,由来已久,然真正能有造化道行的,世所罕见。”

“下官虽然能解这字面意思,但其实对这道佛两家的修炼之法是一窍不通。”

“至于这道佛能否长生久视,下官也无法回答,恐怕,只有张真人和达摩祖师复生,才有可能答得上来世子这一问。”

朱厚熜闻言,微微一叹,将经卷合上。

“这么说来,终究是镜中月,水中花了。”

袁宗皋有些不解。

“世子殿下青春年少,尚有大好年华,为何突然对长生久视这般执着?”

朱厚熜眼中精光闪烁。

心中也是思绪乱飞。

十二年前,他降生在这兴王府中,被取名为朱厚熜。

后来,时间渐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自然明白了自己到了什么地界。

大明朝。

兴王府。

朱厚熜!

朱厚熜何许人也。

那可是大明皇朝赫赫有名的万寿帝君!

被宫女半夜勒脖子,吓得不敢住寝宫,自己给自己修道宫,痴迷炼丹长生,二十四年不上朝,二龙不相见,被海瑞骂的吐血,以权术手段掌控大明皇朝多年的嘉靖皇帝!

他穿越之前,也粗略的读过一些关于明朝的书籍,看过一些关于明朝的影视剧,自然知道这明朝的皇帝不好当。

尤其是嘉靖皇帝,若是没有点本事,估计早就出什么意外而死,根本没可能御极四十五年。

如今,他成了尚未登基的朱厚熜。

这如何能不让他心焦。

毕竟。

他可不想短命而死。

所以,他便开始拼命的充实自己。

好在,穿越之后,他不仅过目不忘,而且悟性惊人,精神头也异于常人。

他穿越至今十二载,三岁开始蒙学,王府的老师,都换了好几个,可以说是饱读经史典籍。

除此之外,他还寻了王府的武师,教自己打磨身体,从小便练得一身好体魄。

当然。

他也想着其他办法,比如不继承大统,不做那劳什子皇帝,就做个安稳王爷。

毕竟,大明朝的王爷,虽然是被当成了猪来养。

但总比做皇帝轻松的多。

每天吃喝玩乐,躺平造娃,是大多数大明藩王的常态。

他记得历史上,朱厚熜之所以能成为大明皇帝。

主要的缘由其实是因为兴王这一脉,就剩下他朱厚熜一个独苗。

本身没有什么势力,而且还年少,容易被掌控。

于是,那张太后和杨廷和一合计,就让朱厚熜继承大统,方便日后掌控朝局。

为了摆脱这个局面,朱厚熜从小就一直劝自己的便宜老爹给自己多生几个弟弟妹妹,多纳几个侧妃。

但是他的这个便宜老爹朱祐杬和别的大明藩王不太一样。

别的藩王,人家就藩之后,王府养乐户,勾栏听曲玩花的,那根本就是常态。

偏偏他这便宜老爹,不爱声色犬马,只喜辞赋。

平生只有两个女人,一个便是他朱厚熜的娘亲正妃蒋氏,另一个便是侧妃王氏。

他爹活着的时候,没事便往那安陆县城外的阳春台跑,去那里吟诗作对,写辞弄赋。

要说他那便宜老爹陶冶情操的事也没少干,但依旧没长寿。

一个多月前,他的便宜老爹才四十四岁,便已驾鹤西去。

府中男丁,便剩下他这个独苗。

朱厚熜的危机感便越发的深厚。

因为他知道,离他继承大统的时间,可能也就只剩下不到两年时间了。

这一年,离应州大捷方才过去不到两年,鞑靼依旧窥视大明。

这一年,宁王朱宸濠造反,被王阳明平叛。

他那堂兄朱厚照借此事南巡,恐怕,眼下已经在路上。

他那堂兄易溶于水,生命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越是知道这些。

朱厚熜的心里,便越是焦躁。

只因那漫漫前路充满了无尽迷雾,他还能走到对岸吗?

“千岁。”

“千岁。”

“寻到了,寻到了。”

就在朱厚熜神思恍惚间。

一阵呼喊,将他拉回了现实。

“嗯?”

“吕芳,你胡喊个什么。”

朱厚熜板着一张脸。

一旁的袁宗皋也是径直说道:“吕芳,慎言。”

“眼下,世子殿下,还在守孝期间,尚未承袭王位。”

“不可称千岁。”

“若被有心人听了去。”

“少不得你一顿杀威棒。”

袁宗皋这话不假。

锦衣卫、东厂,对藩王都有秘密监视。

即便是在称呼上有僭越,也有可能被锦衣卫报回京师,遭受皇命呵斥训诫。

眼下,兴王虽然过世,但是按规矩,新王要等父王丧期满三年之后,才能正式袭封。

所以,眼下。

袁宗皋称朱厚熜仍为世子殿下。

吕芳这一声声的“千岁”,却是僭越了。

吕芳也就十岁,只是长的比较着急,看起来和十五六岁一样。

他和朱厚熜从小一起长大,伺候朱厚熜左右,和朱厚熜的感情甚笃。

听到袁宗皋这么一说,当即自己赏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袁长史说的对,是奴婢孟浪了。”

朱厚熜板着脸道:“你刚才说什么找到了?”

吕芳闻言,当即说道:“小千岁。”

“您让我找的那位邵道人,已经找到了。”

“骆安和陈寅,已经传信回来,说是已经在龙虎山找到了那位邵道人。”

“而且,那位邵道人也同意前来安陆。”

“最多三日后便到了。”

朱厚熜闻言,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好,这事儿办的不错。”

一旁的袁宗皋有些不解,看向朱厚熜。

“殿下。”

“这龙虎山邵道人?”

朱厚熜道:“袁师,不是问我为何突然执着于长生久视吗?”

“袁师当知,这世事无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虽然年少,但终有年迈之时。”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道家修炼之法,或许不可长生久视,但养神炼气,经年日久,总归也能延年益寿。”

“我这人,怕死的很。”

袁宗皋闻言,顿时有些错愕,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话锋一转。

“殿下心思绵长,臣不及也。”

“臣前来,是要与殿下说一声,朝廷的批文下来了,先王谥号“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