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深秋该有的寒意,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要把血肉都冻成冰渣子的冷。
陈瑾蜷在背风的墙角,土坯墙的粗砺硌着他的脊骨。他身上那件脏污破败的单衣,浆洗得发硬,像一层冰铠贴着他的皮肉,一丝热气也透不出来,反而贪婪地吸吮着他身上残存的热量。胃里空得发慌,不是那种饥饿的蠕动,而是一种死寂的、空洞的钝痛,仿佛里面已经被无形的蛀虫啃噬一空。
他眼皮沉重,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像挂着千斤坠。视野是灰蒙蒙的晃动的影子,像浸了水的劣质毛笔画。远处屋檐下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重得像敲在鼓皮上,又慢得折磨人的心志。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陈瑾,历史学博士,课题是晚唐五代藩镇与社会结构。两小时前,他还坐在有暖气的图书馆,翻看着泛黄的《旧五代史》影印本,墨香萦绕鼻尖。一抬眼的功夫,车灯刺破雨幕,失控的巨响,然后就是这彻骨的寒,深入骨髓的空,还有这具虚弱到随时会断气的陌生身体。
融合的记忆碎片像冰冷的刀片,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十五岁,同名同姓,父母早亡,薄田一亩被宗族侵占,流落这渭州城月余,靠给人抄经书、算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勉强换口粥水,终究是熬不过这连日的阴雨寒潮,倒在了这个名为“福兴货栈”后院柴房的屋檐下。
“福兴”?他扯了扯嘴角,一丝力气也无,更像痉挛。货栈老板那张油腻的圆脸上,只有看到瘦小的身体还能扛活时的精光,没看到半分“福”。
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
不是水声。
他用尽力气,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聚焦在墙角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洞口。
一只肥硕的老鼠钻了出来。它皮毛油光水亮,显然在这货栈油水充足。它警惕地抽动着鼻翼,圆溜溜的小眼珠闪着幽光,在湿漉漉的碎砖烂瓦上探寻着,短小的四肢挪动着,那根尖细的尾巴拖在身后,扫过地面的泥水。
一股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渴望猛地攥住了陈瑾的心肺。饥饿感像突然苏醒的野兽,用它尖锐的爪子疯狂撕扯着他的腹腔。
那不仅仅是一团肉。那是在他冰冷空洞的世界里,唯一散发着热量、代表着生机的活物。活下去的原始本能,压倒了现代灵魂残余的所有矜持和文明。
鼠须在湿冷的空气中颤抖。它靠近了,离他蜷缩的脚不到三尺。或许是觉得这团“东西”已经没有威胁,它低下头,尖利的门齿开始啃噬一点沾着油脂的碎菜叶。
就是现在。
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榨出来的最后一丝力气,如同被拉满弓弦后骤然崩断!陈瑾的右臂像一条濒死的蛇,猛地弹起,五指如钩,带着一股绝望的狠厉,狠狠抓向那团灰褐色的油光!
“吱——!”
刺耳的尖叫划破死寂的后院。老鼠被他攥在手中,疯狂地扭动,尖锐的爪子在他干瘦的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痕,冰冷的尾巴缠绕着他的手腕。
它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是纯粹到极致的惊恐和暴戾。
陈瑾顾不上疼。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带来的痛感,远比不上身体深处传来的巨大空洞。他用尽全身力气收拢五指,指关节绷得惨白,仿佛那不是血肉,而是枯槁的树枝。另一只手也猛地压上去,死死捂住那剧烈挣扎、发出“吱吱”尖啸的鼠头,不让它的叫声引来旁人。
他能感觉到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的眩晕。那团毛茸茸、湿漉漉的生命在他手中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温热的感觉隔着冰冷的皮肉传来,奇异而清晰。
饥饿的火焰烧灼着残存的理智。陈瑾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咬向手中还在抽搐的猎物。牙齿撕开并不坚韧的皮肉,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臊带着浓重的泥土和腐败气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鼻腔,直冲头顶!那味道极其霸道,像是发臭的脏器混合着陈年污垢,又带着一丝铁锈似的温热血液的腥气。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将涌上喉头的东西呕出来。
不能吐!这是活命的东西!
陈瑾猛地闭上眼,牙齿用力,几乎要把自己的牙床碾碎。腥热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像一条滚烫的铁线,灼烧着食道。他强迫自己咀嚼。皮毛、骨头、血肉在口中被粗暴地碾磨,那触感黏腻、古怪,带着令人作呕的韧性和碎骨渣的颗粒感。鼠须扫过他的上颚,引发更强烈的恶心。
他死死闭着眼,吞咽着这混合着血水、唾沫的肉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悲凉从心底涌起,瞬间压倒了生理的恶心。他记得自己站在明亮的讲台上,讲述晚唐哀鸿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那时他语调沉痛,内心却隔着一层名为“历史”的安全罩。如今,那层罩子被彻底打碎了,他自己,成了这悲惨历史画卷中一个最微不足道、挣扎求存的黑点。
墙角的阴影里,昔日的历史博士,蜷缩着,无声地咀嚼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食粮。冰凉的雨水顺着斑驳墙皮滑下,渗入他后颈的衣领。
意识在冰冷、腥臭、钝痛和一种苦涩的清醒中挣扎沉浮。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片刻,手中的温热彻底僵硬了。陈瑾松开手,那团残缺的灰色东西掉落在泥水里。他张开粘腻的嘴,吸入一口冰凉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死鼠气息的空气。
力气好像回来了一丝。微乎其微,但足以支撑他扶着粗糙冰冷的土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腿是软的,踩在泥泞的地上仿佛踩在棉花上。墙角的柴堆后面,似乎是个废弃的小神龛。碎裂的泥胎塑像歪倒在尘埃里,半张模糊不清、沾着蛛网的慈和面孔低垂着,看着墙角那滩小小的血迹,以及那个在深秋寒雨中缓缓立起的、嶙峋如槁木的身影。